九零年的初秋，二十五岁的玉儿挺着大肚子，快要到日子了。看见她的人都问，是不是双胞胎？肚子太大，她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脚，不禁有点发愁，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出场呢？
　　 玉儿的丈夫四九轻描淡写地说：“愁什么，瓜熟蒂落。”其实他心里也担心，嘴上不敢说。
　　 “你吃的灯芯草，放的轻巧屁啊！把你肚子里揣个这么大的孩子，看看你怎么把他落出来！”
　　 玉儿横了他一眼，把自己和婴儿的衣服收拾了一包，明天早点去医院等吧。
　　
　　 一
　　 四九搀着老婆，在沈堡乡医院办了住院手续，一个妇产科的小护士就把他们领到产科病房去。
　　 从门诊一直向西，没有几间诊室，就到了产科手术室。门口有几个人在焦急地等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看见玉儿，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肚子，侍候也是剖腹产。”
　　 玉儿听到“剖腹产”三个字，头皮一阵发麻，肚子一抽搐，有点隐隐地疼起来。小护士已经出了门诊和手术室这一排房子的大门，四九搀着玉儿，催她快点走。
　　 走过二三十米长的石板路，两边是树木和花草，一个大粪坑出现在眼前，里面大半池的粪水，上面飘着卫生纸等一些杂物，旁边一个墙上有空心花窗的房子，原来是厕所，从厕所里出来的脏东西，都流到这个大粪坑了。玉儿心里想，晚上从这儿经过要小心，掉进去不一定爬得上来。
　　 跟着护士，转过厕所，就到了产科病房。一排五个房间，护士把他们领到中间一个，说一号床是你们的，先歇着，有情况就去喊医生。吩咐完就走了。
　　 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一边两张床，一共四个床位，中间是过道，大约一米宽。床上垫一条被子，一条床单，一个枕头，还有一条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床上，床上还撑着蚊帐，这就是玉儿在医院的窝。
　　 放下东西，玉儿才发现，里面的三号床上已经有人了，只不过她脸朝里睡着，蚊帐挂得好好的，就没有发现有人。这会儿听见玉儿和四九说话，三号床上的人醒了，坐起来把帐子门勾到钩子上。玉儿一看，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也看不出大肚子，她怎么住在这个病房呢？玉儿有点好奇，但刚刚见面，不好问这些事。
　　 “你们才来的呀？”女孩向玉儿打招呼，“交十块钱押金，可以去食堂领一个热水瓶，热水不要钱，不然喝茶、用水都不方便哩。”
　　 四九听了她的话，就去了食堂。玉儿才仔细地打量她，这个女孩白白净净的，圆圆的脸，眉眼生得很秀气。玉儿看了就对她有好感。
　　 “妹子，我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你吃两个。”玉儿把两个鸡蛋扔到她床上，自己拿起一个，准备磕开蛋壳。
　　 “不能吃冷的，我这儿有热水，我们烫热了再吃。”三床的女孩下了床，把两个鸡蛋放进床头柜上的一个大瓷缸里，然后举到玉儿跟前，玉儿把手里的鸡蛋也放进去。她就走到自己的三号床边，弯下腰，从床下提出热水瓶，把大瓷缸里倒满了热水，盖上盖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就和玉儿攀谈起来。
　　
　　 二
　　 原来这个女孩才十九岁，还是个大姑娘。可是她怀孕四个多月了。
　　 没有嫁人，这四个多月的身孕从哪儿来的呢？玉儿就很奇怪。
　　 等吃完了两个煮鸡蛋，三床的女孩已经把玉儿当成了知心朋友，她竹筒倒豆子，把她的“病情”告诉了玉儿。
　　 她家不是沈堡附近的，是离这儿很远的、一个叫“果园”的地方。那儿的人家不种庄稼，家家户户种植果树。她家除了果园，她爸爸还是远近闻名的裁缝，家里一批一批的，从来没有少过学徒的。她会管理果园，衣服也做得好，十九岁了，还没有婆家，说媒的人不少，可老裁缝夫妻俩说，儿子还没有结婚，哪轮到她，凡事要有个先来后到。
　　 她有一个哥哥，在部队当兵三年了。今年春天回家探亲，带了一个战友一起回来，在家里住了七八天。她一下子有了两个哥哥，心里自是高兴。
　　 那七天，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哥哥忙着去四处相亲，那个兵哥哥就陪她在果园里干活。你问干什么活儿？春天果园里活计多哩，锄草，治虫，两个人说说笑笑，在果园的茅屋里，把“大人”的活儿也干了。爸爸妈妈不知道，亲哥哥也不知道。她和情哥哥白天腻在果园里，一天三顿回家吃饭，饭桌上，两个人眉梢眼角都是笑。
　　 哥哥探亲假结束，和他的战友一起走了。情哥哥一走就没了音讯。亲哥哥倒是常常写信回来，可是没有提过他一句。她也不敢打听，怕哥哥知道了，不好意思。
　　 可是怕的事情在后面，她发现自己的大姨妈不来了。心里想，不会这么倒霉吧，就那几天就怀孕啦？可能是月经推迟了，不准时也是有的。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盼到该来的，却等到了剧烈的妊症反应，心里才慌了。偷偷写信给哥哥，打听他的消息。可是哥哥回信说，他已经退伍回了贵州山区的老家，家里给他找了媳妇，已经结婚了。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她除了惊慌失措就是害怕。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找不到该负责的人，如果被古板的老裁缝知道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不是气死，就是把女儿打死。这件事传开来，以后在果园一带就别想嫁人，她煎熬了两个月，再不下决心就瞒不下去了。
　　 想到远离果园的沈堡，多年以前有老裁缝的一个女徒弟，就和妈妈撒个谎，说出去找朋友玩几天。她一个人一边找一边问，花了一天功夫，才找到了师姐，把自己的困境说了，这个孩子不能要。
　　 现在计划生育风声紧，不过生孩子要计划，打掉孩子没有什么困难，交钱就行。师姐一听就安慰她，帮她去找医生。一检查，四个多月，人流不能做，只能引产。师姐帮她办好了住院手续，把她丢在医院，回去忙自己的事了。
　　 引产，玉儿听说过。这年头沈堡乡的计划生育抓得紧，计生办的人抓住想超生的女人，拖到医院，对着肚子打一针，孩子就没有用，隔天就被引出来。不过听那些女人说，引产比正常分娩还要疼，还要受罪，她们说，那是硬摘瓜，当然比瓜熟蒂落难受。
　　 玉儿想到这些，不为自己愁了，倒担心起三床的这个小姑娘：又没有亲人照应，一会儿疼起来，可能都不好意思哼。就安慰她：“你不要怕，我陪着你，有什么事，让我家四九帮你喊医生。”
　　 “姐姐你真是好人。我也是早上才来的，医生说等化验结果都出来了，傍晚的时候才打针。”她的神色不像开始那样无助了。
　　 四九提着一瓶水回来，说食堂开始打饭了。三床就端起大瓷缸，和四九一起去打饭。玉儿对她喊，打点好菜，吃饱了，攒足劲儿！
　　 这一大声喊，肚子突然疼起来：不好，别是要生了吧？
　　
　　 三
　　 四九和三床的姑娘把饭菜打回来，玉儿说，自己肚子刚才疼了一阵，这会儿好像又不疼了。
　　 四九说：“你吃饭吧，回头疼起来就吃不成了。”
　　 玉儿看了饭菜，一钵子饭，一个盆子里是青菜豆腐汤，三床的大瓷缸里装着三个拳头大的红烧肉圆。一定是家伙不够，两家把饭菜打在一起了。还好玉儿从家里带了两只碗，两双筷子，给三床一个碗，自己也不跟四九客气，用筷子分了一碗饭，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今天的饭菜真香啊！没有几口，一碗饭一个肉圆就下了肚子。玉儿看着剩下的饭菜，端着空碗，望着四九。
　　 吃，吃，吃，你吃得下去，就都吃了，我回头再去买。四九看到玉儿的眼神，就知道她没有饱，还想吃。
　　 玉儿老实不客气，把四九的一份午饭，连汤带水，吃得光光的，放下碗，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今天这是怎么啦？饿死鬼似的。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催促四九赶快去食堂看看，还有什么吃的，过了饭市，就要饿肚子。
　　 四九拿起钵子去了食堂，玉儿就站起来，在病房里走两圈。才走几步，肚子又疼起来，这次不是隐隐约约的疼，是实实在在的觉得疼。三床看这玉儿皱着眉头，问：“姐姐，你是不是要生了？”
　　 “我也不知道。估计没有这么快呀。”玉儿想，这一点疼就能把孩子生下来，人们提起生孩子，就不要怕了。自己去了一趟厕所，回到病房就坐到床上去，这次疼起来不停，不过是一阵急一阵缓。
　　 四九吃了饭拿着空钵子回来，玉儿说：“你去喊医生来看看，肚子疼起来不歇啦。”
　　 四九连忙一路小跑去了。
　　 一会儿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大约四十多岁，跟着四九来了，玉儿上午听见有人喊她“高先生。”高先生听了胎音，检查了一下，说：“早呢！可能要到夜里才会生。胎位都正常，疼得受不了了，再去喊我。”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
　　 外面有几个陪同产妇的家属，跟着高先生一起去了，一边走一边谈笑：
　　 “听说东边河口来了一条船，又抓住一个计划外怀孕的。”
　　 “那个女人赖在船上不上来。”
　　 “拿担架去抬了。”
　　 “去看看热闹……”
　　 三床的姑娘看别人说得热潮，也溜出去看了。四九站在门口，朝东边伸长了脖子，玉儿一把拉住他：“你不能去！”
　　 “不去，不去，我陪着你。”
　　 玉儿靠在床上，背后是叠起来的被子，疼得厉害她就哼几声，疼痛轻了她就闭目养会儿神。
　　 傍晚时分，三床和看热闹的人陆续回来了，她告诉玉儿，是一个想生儿子的女人，听她村里的干部说，她躲在外面生了好几个女孩子，都送给别人了，一心想生个儿子，这一次怀孕七个月，估计是儿子，偏偏又被计生办逮住了，几个二三十岁的计生干部用担架，直接抬到手术室去，已经打了针，才放她出来，那个女人瘫坐在医院门口哭呢。
　　 现在没有人看着她了？
　　 没有，她已经被打了针，孩子马上要被引产出来，出来了也没有用，活不了，她除了在医院，还能去哪儿？
　　 说了一会闲话，一个医生和护士来巡查，护士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有药水和针筒，玉儿瞄了一眼，那个针头有一拃长，果然，这就是给三床引产打的针。
　　 护士打完针，医生嘱咐她，不要走远，就在病房附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动了。有阵子疼孩子才会下来。
　　 又检查了玉儿的情况，医生说，快了，见红了，又去隔壁巡查了。
　　 疼痛一阵紧似一阵，玉儿的鼻尖上，额头上有了汗珠。外面有人喊去打晚饭。四九问玉儿想吃什么？玉儿闭着眼睛摇一摇头。
　　 三床的姑娘起来去打晚饭，问要不要给四九带回来，四九看着老婆辗转反侧，哪儿还吃得下饭，便摇头谢绝。
　　 “哎呦――”玉儿一声大叫，翻身从床上下来，赤脚就往外跑。
　　 “你去哪儿？”四九一把拉住玉儿。
　　 “不能过了，我到东边的桥上去跳河！”玉儿一只手抓住门框，好像孩子突然坠下来，盆骨一下子裂开了，剧痛如潮水般袭来。
　　 “快，穿上鞋子，我扶你去产房。”四九脸都吓白了，颤抖着声音问，“你还能走吗？”
　　 “能走，快点。”四九扶着玉儿，一边走一边大喊：“医生！医生！我老婆快要生啦！”
　　 刚刚走到门诊和产房那一排房子的门口，一个医生和护士跑过来，把玉儿搀扶着进了产房，四九一个人在外面等着。
　　
　　 四
　　 走廊上一盏白炽灯，无力地照着，把四九孤单单的影子印在地上、墙上。他在产房外面来来回回踱着步，一会儿把耳朵贴在门上，希望能听到妻子的声音。一会儿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他在祈求菩萨，保佑他的玉儿，保佑他的孩子。尽管以前他一直不相信菩萨，这会儿，这会儿他信了，他希望真的有菩萨，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存在，并且能听到他虔诚的求告。
　　 产房的门并不隔音，他听到玉儿带着哭腔的呻吟，也听到医生在一旁鼓劲：“看到孩子的头发了，不要瞎叫，没有阵子的时候要休息一下，攒点力气，有阵子的时候要使劲。”
　　 四九知道，玉儿力气小，他自己攥紧拳头，恨不能替她去使劲。可是怎么替得了她呢！可怜的玉儿，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一个人吃苦了。以前我为一些小事，还常常和你计较，真是混蛋透顶！一个女人，能为你忍受这么大的痛苦，为你生孩子，这一辈子，还不值得你爱她宠她吗？想到这里，四九在走廊上，隔着门喊起来：“玉儿，你加油啊！生完这个孩子，以后我们不生了！以后我们家你做主，四九什么事都听你的！我再不跟你吵架，我一辈子爱你！我一辈子对你好！”
　　 “吱嘎――”产房的门开了，护士探出头来，笑着说：“你不要喊，影响产妇情绪了。”
　　 四九连忙问：“孩子生出来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早呢。”护士又关上门，四九一个人，又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转圈。看看外面的夜色，也不知道几点钟。
　　 渐渐地玉儿的叫声小了，后来就听不见了。四九奇怪，怎么消停了？是生了还是睡着了？正在猜测，产房的门开了，护士跑出去，到隔壁的抢救室抱来一个长方形的大袋子，四九一看，心揪起来：“氧气袋”三个字映入眼帘。玉儿和孩子有危险！四九跟着护士进了产房。看到玉儿在产床上奄奄一息，一缕刘海被汗水湿透了，贴在额上，她闭着眼，好像要睡着似的。
　　 护士麻利地把氧气袋放在玉儿脑袋后面，把导气管固定在她的鼻孔口，吩咐四九，扶着氧气袋。
　　 医生又指示护士：挂催产素！看着医生护士紧张的忙碌，四九浑身发抖，腿一软，整个身子趴在氧气袋上，里面的水从导管口喷在玉儿脸上，她睁开眼睛，使劲摇头，想把脸上的水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