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6年的夏天，整个冀中平原遭受了暴雨的肆虐。滹沱河上游暴雨不断，山上洪水倾泻而下，滔滔河水把巨大的河床充满，水位升至警戒线。泥浆般的河水滚动着、打着旋儿，奔腾不息，席卷着杂草、垃圾横冲直撞，从上游方向铺天盖地而来。昔日宁静的深泽湖已经被洪水淹没，一片水海，显得无边无际。往日在湖滨公园游玩的人群，没了心情垂钓，只是茫然地眺望，心中复杂的情感交替着；再也看不见湖边的蜿蜒小路，只有露出水面的一些东西不停地晃动着，游人心里充满了不安。不断传来的被淹没村庄的信息，黄壁庄水库超过警戒线随时提闸泄水的传言，令人越发毛骨悚然。
　　 偶尔，有一群燕子低空飞行，在湖面上盘旋一圈，发出低而短促的声音。一只燕子的翅膀打在水上，明显放慢了速度，快要落单了。人们心里不禁为她加速，险些喊出“加油”，她还是被丢了下来。
　　 大雨还是不断袭来，一阵倾盆，已经遍地是水。雨中的车辆不敢狂奔，蜗牛般地行进着；一片洼水，便再减速，生怕没过底盘，抛锚在半路上。大雨过后，深泽县城的街道上，人流稀少，路旁小商小贩发出低沉、近乎哀嚎的叫卖声音，被阴沉沉的天空压抑得传不了多远。
　　 在摊位上买过东西的人们，最后纷纷聚拢到几乎相似的摊位上，买些烧纸、冥票，还有花花绿绿的阴间用品，装满大包小囊。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一，鬼节快到了。等停雨了，还要赶紧上坟烧纸钱，可天总下雨，说不准就去不成了。这两天，故去的老人总在托梦，缺钱了。这年头，阴间的行市也在涨，钱不够花。不管怎样，必须在鬼节之前把钱送过去。下雨天烧纸钱可不行，划上的那个圈圈，雨水一冲就没界限了，不知道有多少穷鬼、野鬼在虎视眈眈，等着机会抢劫呢。还是尽早的好，把钱直接递到老人手中，省得他们着急。
　　 小雨停下来了，夜幕也降临了。漆黑的夜空像一个黑黑的大锅把深泽小城罩得严严实实，只有路上昏暗的灯光，还有居民窗户发出的那点亮，才让小城有了一丝气息，人们喘息在其中。
　　 县医院的一个病床上，一对中年夫妻正在演绎着生离死别。女的叫燕子，45岁，躺在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微弱地呼吸着，偶尔微微睁开眼睛，看看眷恋的世界，口中喃喃着，却不知所云。男的叫林子，42岁，黑乎乎的脸膛，长得结结实实，一看就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沧桑岁月，艰辛的生活，让这个还年轻的汉子过早地失去了青春色彩。褪了色的衣服上油迹斑斑，不知道是上班时从机器上洒出来的油点子，还是在厨房做饭从油锅里溅出来的油斑，大一的油点子上尽是尘土。胡子已经几天没有刮，长长的，还有几丝白色。红红的眼睛，已经几个昼夜没合眼。林子使劲攥着妻子的手，看着朝夕相处的妻子就这样一点点离去，心里痛得犹如刀绞一般，这个结实的汉子，以前再大的痛和苦，没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却泪水不断，嘴里不停地喊着即将离去的爱妻。
　　 “燕啊，你可不能就这样丢下俺走啊！咱们十几个年头的朝夕相处，你的生命已经融进了我的身体，我们要一起活下去。你要努力啊，加把油，挺过去！”
　　 “燕啊，咱们孩子还小，哪里能离开娘啊，你想想如果他们睁开眼看不到你，哭干眼泪，哭断肠，这可咋活呀！”
　　 “燕啊，没有娘的孩子该多苦，我一个大老爷们，顾了挣钱，顾不了家，咱娃们咋办，谁来照顾他们？你不能这么自私呀，你还没有完成任务啊！”
　　 “燕啊，咱们夫妻一场，和睦恩爱，算我求你好吗？睁开眼睛，咬紧牙关，咱们一起同病魔干仗，我把我的阳寿借给你一半，咱还没有活够呢。”
　　 林子不停地唠叨着，燕子终于从死亡路上被喊了回来，疲倦地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手在林子的手中微动，却是凉凉的，仿佛是从冰水中刚刚捞出来的一样。林子感觉到了燕子的手，干干巴巴的茧子，像矬子一样，没有光滑和柔软，似乎有些转动，又像在使劲攥他的手，心中一阵兴奋。继而听到燕子极其微弱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播过来。
　　 “林子，谢谢你。我能有你这样的丈夫，我很幸福。”
　　 “只是我担心咱的孩子，她们还小，离不开人的照顾。”
　　 “辛苦你了，对不起你。辛苦你了，对不起你……”
　　 林子感觉到燕子的手一点点放松，最后完全放松下来。燕子疲倦地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流了出来，滚落在枕头上。
　　 “燕子，燕子！”林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响彻医院的整个病房。值班医生、值班护士很快赶来，开始抢救，一切像电影中播放的镜头一样。
　　 燕子走了，农历七月十一晚上十时四分，与命运抗争了45个年头的袁燕子还是早早地飞走了。
　　
　　 晨起，燕子母亲，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被树上一群燕子乱吵惊醒，慌忙穿上衣服，蹒跚着走到院子里，只见一只燕子卷缩在树下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一辈子信仰佛教的老太太立马想到正在住院的女儿，知道出事了，便回到屋里，拨打女儿的号码，没有回音，关机了。拨打女婿的号码，却是无人接听。
　　 燕子就这样走了，一声不响地飞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又开始下雨了，小雨绵绵，却不间断。苦命、善良的燕子，老天也懂你。七月十五是鬼节，燕子体弱病重，是闯不过这鬼门关的。乡下人认命，认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老天爷的安排。只是苦了燕子两个女儿，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大女儿九岁，小女儿四岁。早晨起来看到妈妈躺在水晶透明的盒子里，面目慈祥，一身唱老戏的人穿的衣服，盖着一块蓝蓝的布，她们哪里懂得死是怎么回事。突然听到门口放起炮来，接着好多乡亲们来到她们家，女的点燃烧纸，跪倒在地，哇哇大哭。婶婶一把把她们揽过来，按倒在地，一块合奏。不断有人来，不断重复一个模式，大女儿从人们的哭声中不断听到一个“死”字，知道妈妈这是死了。院子里，男人们支锅按灶，烧起大火，开始做饭。
　　 深泽湖周边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风俗习惯特别讲究，婚丧嫁娶也不例外。这里的习俗是：上有老人健在，死后尸体不能过三天。燕子前一天晚上断气，第二天中午就开始出殡。年纪轻轻的，没有子孙后代，葬礼非常凄凉。
　　 孩子婶婶，燕子妯娌领着两个孩子送殡。跪倒在燕子棺材旁边，大女儿低声哭泣，二女儿不知道姐姐为啥哭，惊慌地大声哭起来。随着一声“谢劳哩”，燕子妯娌拿着大女儿的小手把一块青砖瓦摔在石头上，瓦片震散，飞溅四处。燕子老公蹲在门口，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着。九岁的大女儿举着白幡，四岁的二女儿提着浆水壶，披麻戴孝，童贞般地哭泣着。小雨依然不停，绵绵细雨，眼泪一样洒向地面。跟来送殡的乡亲队伍很庞大，长长的队伍，从村子绵延到坟地。男人们低头不语，女人们心疼这俩未成年的孩子，先是陪着掉眼泪，继而被这悲痛的气氛感应地哀嚎起来。一时间，哭声一片，泪水雨水混合在一起。
　　
　　 2、
　　 燕子是好人，好人却一生命苦。
　　 从小燕子就磨难不断，七岁上学路上因下雪路滑摔断右腿，十岁那年得了肺炎，十四岁被家养的大鹅咬了脊背，村里人说燕子是土命，一辈子磕磕绊绊最终栽倒在土里。燕子十五岁得过脑膜炎，发烧是常有的事，身体不好，初中没有毕业就缀学了。为了生活，燕子在织布厂打工，可是身体吃不消。之后又学会了裁缝，做衣服挣钱养家。20岁那年，燕子父亲去世了，母亲血压又高，几亩薄田，养活一家人，燕子毅然决然地帮助妈妈挑起家庭重担，这一干就是十几年。到了结婚年龄，媒人挤破门框，却没中意的，不是燕子心高，是她牵挂着母亲，牵挂着兄弟，牵挂着这个家，把自己的婚事放在最后考虑。
　　 燕子三十六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燕子从纸箱厂下班回家，自行车突然扎胎跑气了，便下车推着行走。天色黑暗下来，突然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身上衣服全湿透了。土路变得泥泞不堪，自行车轮塞满了泥土，推也推不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黑黑的云，不停地下着雨，雨水纵横的路面，一步一个深陷的脚印。十分钟，二十分钟，时间一分分过去，却不见一个人影，燕子绝望了，难道就这样呆在路上过夜吗？她想放弃自行车徒步在泥泞的路上，却舍不得这辆半新的车子，家里条件不好，不能扔掉还能用的东西。大约半小时，雨中有个黑黝黝的东西越来越近，燕子心里开始兴奋起来，继而又开始害怕起来。兴奋的是终于出现人了，终于有救了；害怕的是何许人也，是不是救不了自己反遭伤害。正在思索之时，黑影走近，开始发问：
　　 “怎么啦？在这淋雨啦，天都黑了，还等什么？”一个粗粗的男人声音，听着有点急，有点不客气。
　　 “人家都急死了，你还说风凉话，谁喜欢在这里淋雨，还不是自行车扎胎了，推也推不动，扛也扛不动。”燕子有点生气，还是言吐实情。
　　 “这样啊，好办。”男人上前抄起燕子的自行车放在另一个肩头，一个肩头一辆，踏着泥泞的路，大步向前走。
　　 “大姐，哪个村呀？”
　　 “南坪村。”
　　 “我是北坪村的，正好我送你回家，顺路。”
　　 一路上，汉子再没言语，只顾在黑夜中走路。如此泥泞之路，肩上还有两辆自行车，汉子却大步流星。偶有路滑，却奈何不了汉子那双坚实的大脚，好像扎了根似的。燕子走在汉子后面，看着他结实的背影，心中暗喜，有个这样的男人，何愁没有依靠，乡下女人，还能图个啥，可是人家必有家室，如此幻想，徒劳啊。想着，想着，燕子黯然失色。恰在黑夜，又是雨中，悄无声息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汉子叫林子，把燕子送达家中，放上车子，抬腿就走，燕子妈妈赶忙招呼：“换换衣服，穿上雨衣再走吧。”
　　 “不了，大娘，明天吃了早饭我带着补胎工具过来，把胎补上。”随后消失在大雨中。
　　 果然，林子没有食言。正在燕子洗漱完毕准备吃饭的时候，林子匆匆而来，手里拿着矬子、胶水等工具，不由分说，把燕子那湿漉漉的自行车翻过来，麻利地工作起来。
　　 燕子开始打量林子，短发、粗壮，虽不高大，但很结实。肌肉发达，手头麻利。燕子心中又喜，开始攀谈。
　　 “兄弟，你是修自行车的吗？怎么这样熟练。”
　　 “不是，这点小技术算啥。我在县乐哈哈机械厂上班，我们那技术高深着呢。”
　　 “了不得，我在你们对过的胜利纸箱厂上班，我是打包装的，没什么技术，挣钱就算了。”
　　 “那也行啊，女人自食其力，劳动光荣啊。”
　　 “看你憨厚，还挺会说话。”
　　 “大姐，你夸得我都脸红了。”
　　 不一会儿，车子修好了。这一天，燕子和林子第一次一块上班，他们谈了一路上，下班，也是一块回来的。自此，不知是约定，还是总是凑巧，他们都是一路上下班。
　　 命运就是这样安排，不该来的，急也来不了。该来的时候，却是巧做安排，躲也躲不开，真的有馅饼掉到餐住上的时候。
　　 燕子和林子的爱情在等待漫长岁月之后，就这样悄然而至了。在这年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燕子穿上新衣，没有嫁妆，没有婚纱，没有隆重的婚礼，甚至都没有新的家具、电器，没有吹吹打打，嫁给了林子，就像现在的裸婚。彼此心中有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对方，什么物质啊，形式啊，都是浮云。没有爱情，即使再轰轰烈烈，最终也是悲哀的。
　　 婚后第二年，大女儿迫不及待地来到他们中间，过了五年，小女儿悄然而至。结婚晚了，孩子却来得快捷，这也是命运安排、爱情使然，或者老天爷的眷顾吧，燕子、林子从此进入了人生最幸福的阶段。
　　 林子为了孩子，为了照顾这个家，毅然辞掉县城的工作，到村子里纸箱厂做了一名切纸工，下班回家照顾孩子。燕子在家也不闲着，一边带孩子，一边做家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把个小家整治得井然有序。到了这把年龄，燕子得到了甜美的爱情，很快和林子又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燕子心里比蜜甜。别看身体不算好，可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劲，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力量吧。这个在雨中路上结识的农村汉子，在最有困难的时候出现在燕子生命的视野，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她的人生，成了她的终生依靠，燕子非常知足。忙完家里的活儿，早早做好饭菜，只要林子还没有回家，燕子便抱着二女儿，拉着大女儿，走出家门老远，在林子下班回来的路口等着，翘首待望。只要林子出现在视线，燕子便举高二女儿，和大女儿一起跳起脚来，一副热烈欢迎的样子，燕子觉得自己像长上了翅膀，飞了起来。两个女儿一起呼喊：
　　 “爸爸，爸爸！”
　　 “乖女儿们，爸爸来了。”说话之间，林子的车子飞箭一般驶来，一手把二女儿揽在怀里，燕子已经把大女儿放在自行车座上。林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推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去，全然忘去了一身的疲劳。
　　 “爸爸，你说给我买个大皮球，什么时候买呀？”大女儿说着。
　　 “爸爸给忘了，明天好不好？”
　　 “好，说话算数，不能耍赖呀。”
　　 “没问题，爸爸不骗你。”
　　 到了家里，燕子接过林子的自行车，放在树下。用毛巾甩了甩林子身上的尘土，倒上热热的洗脸水，招呼林子洗洗。等林子擦脸来到餐桌旁，一桌子饭菜已经上桌，两个娃儿坐在桌旁等着他坐下来，林子看看可爱的娃儿们，看看燕子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心里甜滋滋的，一股幸福流遍全身。是这个女人给了他这么好的孩子，是这个女人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好好待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