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走出会场，一阵燥热，似乎走进不同时代。——被“现代化”制造的冷气翕缩的毛孔又重新舒张，浑身轻松。夏日，空调带来一丝快意，但与季节反其道而行之，有种“逆天”感觉。开会关了手机，刚打开，就窜出一串未接电话，——“邱国干”在我掌心接二连三地闪跳，便加快脚步，去办公室回复，——又震响，靠！还是他。这家伙每次来电，响一声就挂。我拨了过去。
　　 “喂！吴干部，家父八十四大寿，晚上来喝酒！”邱国干音量很大。
　　 “嗯？八十四？”我突然想到——七十三八十四“寿坎”，就问：“上次做寿八十几？”
　　 “那次八十大寿，你光临了。”……
　　 眨眼就四年。邱三爷八十大寿那年我去祝寿了，对我就有了印象。以后他家有事，邱国干就电话邀我。老爷子很健谈。说话间，眼神宛若风中快枯尽的油灯，或明或暗，有气无力地忽闪着，不时瞥来一丝光亮。邱国干说，我家老爷子最敬佩你们国家干部，要我跟干部多处，学点东西，——你们的“管理方法”和“治理手段”很有用，对我养殖业帮助很大。
　　 邱国干是我同学的业务户。我同学是兽医，邱国干是养猪专业户，所以，他俩相处甚密，如影随形。他常随同学进城，办完事就跟着同学来看我。一来二往，他自然就成了我的“同学”。有事就请我去，说是老爷子的意思。
　　 邱三爷八十大寿那天，邱国干隆重介绍了我，老爷子连声说了几个“好”，就翘起拇指，“国家干部到场为我祝寿，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似风熄灭灯舔油，老人家眼睛里飘忽着一丝儿没有新象的弱光，忽而漾着异样神情。我说话老爷子听不见，微笑着，看我嘴动，似是而非地点着头，然后脸转向儿子；老爷子说完，我也看着邱国干，——邱国干就大声“传译”着我和老爷子的话。老爷子面部颞颥着，点缀着稀疏白胡子的嘴唇，在微微上翘的下颚上抖动；几丝干枯的头发，像小鸡的绒毛附着在头顶上；树根似的青筋从颈间往下蔓延，在喉结处抖动。“国家干部是国家栋梁，管理国家，造福人民……”他神情夷然，慢吞吞地说。
　　 “现在不叫国家干部，叫公务员了。”邱国干传译着我话。
　　 “这样改不好。公务员是机关冲水扫地搞卫生的，为国家干部服务，当小二使唤；国家干部为国家服务，为人民效力……”邱国干就大声传译起来，老爷子扬了一个手势，干咳两声。邱国干停住话，——我和邱国干同时看着老爷子——“名称改了，性质也改了吧？！”——老爷子这句话我听清楚了。
　　 “名称一改，性质当然改了，”邱国干像“注水”传译，又像回答老爷子的话，“你那时的国家干部多么……”
　　 邱国干的话说了半截就打住，我却有种被奚落的感觉。我知道现在的公务员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当然，好干部还是多数。”邱国干看着我补充道。
　　 邱国干说，老爷子不看电视不听广播，整天瞅着中堂的画儿自得其乐，喁喁不休，谁也不知道他说什么。这时我才发现，香案上方那面墙上没有“寿星”画像，上世纪那个火热朝代的旧年画糊满墙，——“人民公社好”悬挂正中，两边还有几幅被烟熏的泛了黄的老画。家里没有祝寿的氛围，倒像走进了历史博物馆，也似乎听到了那个年代轰轰烈烈的澎湃声……
　　 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邱三爷当过基层干部，分文便宜没占着，倒把家里东西贴个精光。邱国干娘说，干部再当下去非把她也贴进去。要不是老伴拖后腿，举着农药瓶子要死要活要拼命，老爷子小车不倒只管推。邱国干指着中堂如数家珍：“人民公社那年，我大就当了生产队长。那时公社以下干部都跟群众一样吃食堂，过阶段（1960年），百姓家饿死人，干部家也饿死人……”他又指着旁边的“炮打司令部”画和“样板戏”剧照说，“这个时候老爷子已是大队干部了……”这些画映照着老爷子当年的足迹。老爷子看着儿子指着墙上说话，脸上飘过一丝欣慰。
　　 “那时，群众看干部，一级学一级，风正气顺。大队修路钱不足，公社干部掏钱垫付，我家拿不出钱，父亲卖了爷爷的棺材板，”邱国干指着门前的石子路：“这条路叫‘同心路’，就是那时修的……”邱国干脸上火一样燃烧。“我出世那年，一把火烧了三间房，干部捐钱捐木料，乡亲们出劳力，几天功夫我家就住了新房。那时干部是样板、领路人……”
　　 我说，“你‘国干’的名字就很有意思。”他嘿嘿一笑，就看了看老爷子。
　　 （中）
　　 上午的会，大家又“洗”了一次脑，惯例要“唱”出“洗”的体会，表白出脑子“洗”后的收获，并张墙展示。
　　 回办公室，我翻出过去的“洗脑”心得，修改着。记得，有一次递交心得，竟把老底稿复印一份交上去。领导瞅着专栏对我说，你“得”的真实，由“心”而出，但“调子”老了些，“三个代表”要写，还得加进“科学发展观”，就与时俱进了。我面红耳赤。那次碰巧正赶上邱国干老爷子八十大寿，急着去喝酒；这回也是去他家祝寿，可不能再犯同样错。铺开“笔录纸”（司法机关专用纸），改头换面“编篡”起来。
　　 “清正廉洁”、“秉公执法”、“两袖清风”、“一心为民”这些闪亮词组是历次“心得”的骨骼和填充的血肉、反复唱响的老歌词，没有它，就“心”不由衷，“得”不真实，更谈不上深刻“体会”，等于白洗一次脑，——那是要被罚吃“小灶”的，直到“合格”。好事的同仁马上会说——你不愿洗脑，就洗蛋，蛋净就清，一清自然廉。
　　 抄着抄着，就觉得下笔是一种压力，作茧自缚，如芒刺背。——每加上一个廉政词组，就像在脑袋上扣了一道紧箍咒——又觉得在重复着一支不着调的老歌。若恪守诺言，言行一致，它就是约束；否则，就是誊抄一次老歌词。小和尚念经，言不由衷地——你唱我唱大家唱，毫无实际意义，但轰轰烈烈，场面热闹——图的就是这个人气和效果。——让社会知道，管理者哪天不在洗脸洗屁股？干净着呢！撕脸皮的是，纰漏往往就出在不断的“洗”“唱”中。不断的“洗”，不断地“刷”，可越洗越不净，越刷越肮脏。人是可变物种，贪是人的基本属性，靠“洗”能改变人本性？多如牛毛的规章像一道道紧箍咒死死套在脑袋上，森严的法律——饿虎一样蹲在面前，谁撞枪口，谁就对号入座，严惩不贷，非得不断耳提面命？倒给人“有法不依，有章不循，玩花架子，糊弄百姓”的口实。
　　 那次，我问邱国干，你的名字是老爷子一份厚望吧？他说，不是厚望，是对过去的怀念——对过去国家干部高尚品格的怀念。没有国家干部呕心沥血，悉心管理、着力引领和无私捐助，当年他家盖不起房，就得住窑洞；通往集镇的十里“同心路”，还有村里大大小小的水库、纵横交错的水渠、密如蛛网的当家塘坝就建不成。如今，全乡农田灌溉仍享受着“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时期利留下的恩惠。说着，小指头从鼻孔拿出，闻闻，“噌”的弹出，愤愤地说，村里两家养鸡和养鱼户就是被乡村干部吃垮的。每次去都是“调研”，调个鸟研，就是吃喝。吃垮了那两家，掉头就去他猪场“调研”。猪场臭哄哄的，他家也满屋散发着猪身上那味儿，就捂着鼻子跑了。老爷子望着中堂，又瞅瞅转身离去的干部，翘着拇指直夸赞——国家干部的传统没变，好！——好个鸟！邱国干骂着。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只要有点关系，村里年轻人都能在乡政府谋到一份差事。开始就打水扫地接电话，跑跑腿，后来都转为正式干部。邱国干说，“人贵自知，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性格不适合当干部，”他挖着鼻孔说，“我贪婪，也小气，拿钱买官舍不得。我若当了乡长，不两年就是全乡首富；就是当个中小学校长那鸟官，也照样行使特权——我不先晋上‘高职’，谁也别想‘高职’梦！社会变了，失去了人的本意，背离了人贪婪本性，谁愿当官？当了这样的官，我家祖坟还能安稳？迟早被人掘了！”我说，“人家养猪不敢这大规模，你一下就养了一百多头，这就是你的贪婪；你舍得给我们吃喝，但就舍不得几毛钱话费，就是你的小气，是吧？”他嘿嘿一笑，小指头从鼻孔里拿出，看看，在大拇指配合下，将黑乎乎的鼻屎弹的老远，——脸色陡变，眼里喷火，“我为啥不托人找路子当干部，是让老爷子长寿。其他干部腐败我不清楚，我们村就出了三个弟兄，一个是市里中层干部，两个是县里中层，他仨一瓢货，捞了多少钱不知道，乡亲们称呼三头货是‘大王’。大王什么意思？就是扑克里的‘王’，玩女人称得上‘王’。你想想，‘王’是什么概念？对乡亲他们趾高气扬，大卵子甩甩，对他手下人和百姓能善心？这样的干部也算人？能一心为民？尽用这些甩货管理国家、领导人民，谁用他们的？眼都长在裤裆？！百姓能称心？”
　　 邱国干越说越激动，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浓黑的剑眉下，喷出愤懑，滚动着嫉恨，高挑又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说一句就唾一口唾沫，嘴里像有了脏东西。“老爷子那个年代，人们一心闹革命，一意搞建设，干部想贪都没机遇，火红的形势就冲散了干部的私欲；搞女知青，重的枪毙，轻的也撤职查办，不亚于割卵子。现在，干部出了问题，拿钱就能消灾摆平，异地为官也不新鲜。那个时候，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关系。”像亲历过那个时期，邱国干不时地吐着唾沫：“你说，我当了干部能不学坏？老爷子能这寿数？早被我气死了！”邱三爷神情木然地看着我们，看着墙上画，嘴唇颤动着。
　　 蓦然间，我觉得邱国干是那么崇高，——将“自知”与“孝顺”有机结合，辩证统一，恰如其分地运用着。——不仅仅知道自己性格所适，更能顺其性格从事自己的那份职业。这是一种责任，是一种爱——对家的责任，对亲人的爱！若缺少自知，盲目追求，满足那个欲壑本性，——最终，祸害的不仅仅的家庭！
　　 邱国干一席话触动了我，更深深地感动着我，——笔下的洗脑体会，自然又多了一些感慨！
　　 洗脑心得“编篡”好，一身轻松，便早早去了乡下，给邱三爷祝八十四岁大寿了……
　　 （下）
　　 车驶进“同心路”，前面就是邱国干家。这是通往村外的必经之路。路两旁，密密匝匝的梧桐树遮天蔽日，蓊森浓郁，十里“同心路”如同一条幽深的绿色隧道。乌鸦迎头叫着，一种不祥预感。摇下车窗，馨香阵阵，——午季作物正开镰收割。田野水网盘绕，人欢机鸣，洒满丰收喜悦。“隧道”时而穿过在清水潺湲的沟渠水网，时而盘绕在绿波滟潋，鱼儿跳跃的库坝埂头。车上水库大埂，仿佛浮游于汗漫九陔之上：蓝天白云，翠绿碧水尽收眼底；无垠的水面上，灰鸭成群，白鹅成阵，竞相啄食、嬉戏，引得鱼虾喁喁，不时跳出水面，鹅鸭展翅竟趋，浪花片片，“噶呀”声阵阵……车在路上行，人似画中走。当年，钢钎铁锤加扁担箩筐，硬将一座山头夷为一条宽平的石子路；锹挖肩挑小车推，——绘出一幅惠及子孙的系统灌溉工程的宏伟蓝图——乱石岗上沟渠纵横，库坝连片，不能不让人想起当年战天斗地的火热场景。邱三爷说，团结一心，群策群力，敢叫日月换新天！那时流行一句话：“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脚下的路，眼前的水，记录着当年干群戮力同心，可歌可泣的悲壮之举。邱三爷面向旧画嘤然自语，是对那个火热年代、无邪岁月和“一心为民”、“鞠躬尽瘁”的“决定因素”们的深切思念。欣慰的是，老爷子不看电视不听广播，要不……。这，也许是“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肚不闷”的长寿秘诀。
　　 邱三爷见到我，笑脸，起身，嘴唇抖动着。邱国干说，“国家干部驾到，老爷子喜形于色了。”说着，就朝老爷子望去。我知道邱国干又会撩起那些旧话题。我不想听他胪列过去干部的伟大，此一时彼一时；更不想听他胪陈当今干部的奇闻异事。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了，手握公权的管理者们发生一些转变也自然，但，“自然”到祸害社会，祸害人类，那就“逆天”，苍天就得管了。那些惊世骇俗，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的贪腐案例，让人咋舌惊魂。人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仿佛在云雾与虚幻之中，是任人玩笑的想象，恶作剧般的捏合，是说书人的乱扯。然而，这些“想象”、“捏合”全是现实——少数管理者把公权用到了极致，社会没了真实，没了诚信，没了义气，没了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尔虞我诈，一切向钱看，穷凶极恶了！也不足为怪。史书上清楚记着，历朝历代末期无不这样，官员不“逆天”，人民就不觉醒，划时代就无法开启……我相信我们的能力，会力挽狂澜，顺天应地。我不想和邱国干再扯这些发怂的话题，就问邱国干，“怎么想到做八十四寿辰？”他说，“八十四是一道难过的坎，通过‘寿喜’冲过这坎！”老爷子盯着他嘴，他没再说下去。“走，”他摊开两臂，搂着我和同学：“上次没时间，今儿带你去猪场调研。”我说，“我可不配调研。”“干部一级学一级。鼻屎大的官去洗头房都是调研，你来猪场‘调研’正儿八经。”邱国干弹着小拇指说。
　　 邱国干家后门不远处是“同心路”的尽头。宽阔的空地上，长长两排猪舍蔚为壮观。走在猪舍间的甬道上，恰如跻身于一条乱哄哄的小街。根据猪的不同等级，三五头或五六头一舍，快出栏的两三头一室，母猪和种猪单间待遇。我说，“多猪一舍同吃一槽，争抢食物，促进长膘。”他说，“那是老方法。猪吃了睡，醒了吃才长膘，一舍多猪乱哄哄的。规模饲养得有章程。”他眄我一眼，“你们机关原来不都大办公室么，现在一两人一间，图的就是个安逸。”突然一阵嚎啕——身边猪舍两头肥猪撕咬起来，粗糙的水泥地上满是蹄爪痕。两肥猪越咬越疯狂，笨拙的身子掉头转身都困难，拉不开架势；咬了一会，干脆用身子对抗起来，两堵墙似的身子紧紧倚在一起，——从殴斗转为擦痒痒了。邱国干咳嗽一声，擦痒的猪儿迅速分开，若无其事地走到槽前……兽医同学说，“畜生比君子，大欺小强凌弱……”“丛林法则不光是动物赖以生存的法则，也是人类得以生存发展的自然法则。”邱国干就怕找不到话题，搭上就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乡长科局长进贡县长，股长村长朝拜乡长科局长，像不像丛林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