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精，或者耍山精是巢湖东岸的方言，意思都是不顾事实地酷爱炫耀、吹嘘、摆架子，显示自己有能耐、了不起、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过世面，如此等等。多年来，虽然不敢说阅人无数，但是亲眼看见过的各色人等也不能算少。在形形色色的人里，老柳就是其中相当突出的一位，原因就是因为他极爱吹嘘，非常喜爱耍山精。平时，熟人聚在一起闲谈时，只要提到老柳，人人都是一脸的不屑，然后带着鄙夷的口气说，他啊，最会耍山精。
　　 老柳方面大耳，身材魁梧，稀疏的头发总是梳成整齐的背装，不知抹了水还是抹了油，微微闪光，看样子极为光滑，用本地俗话说就是“苍蝇落上去都会崴了脚”。平时相当讲究衣着，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他，他总是打扮得清爽干净，模样显得相当文雅，一副高级知识分子、或者领导干部自高自大的派头。
　　 在此称呼他老柳，不称呼他柳老，似乎有些对他不敬，因为他曾经毕竟当过我的老师。但是，要我心悦诚服地称呼他老师，心里总是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迅速地潜滋暗长。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刚刚升入初中到学校报到那天。那时我在初中的分部读书。当我没费周折就赶到仅有一个班级的学校分部门外时，一位精通时事的同学神秘兮兮地向后来的同学作介绍，说新班主任是隔壁生产大队的人，姓柳，大高个，看样子好像很凶。我虽然胆子不大，但是一直不怕老师。大概是因为我成绩一直都比较好，读小学时老师对我一直都有一些偏爱吧。进门看到柳老师的一瞬间，看着他板着长脸毫无笑容，似乎确实有些凶。我报出姓名后，他记下我的名字，随即略微向椅背上一靠，板着脸训斥着说：“已经是中学生了，时刻记住听老师的话，不能像小学生不懂事啊！不然，到时候我会对你们不客气的！我手里的小木棍是不认识人的。”看着他满脸的凶相，听着他严厉的话语，想象着他高大的身材，心里不禁滋生出些许淡淡的慭慭然的感觉。
　　 老柳教我们语文课，讲课时总是带着随意性极强的蛙跳式；讲着讲着不知不觉就脱离了课本内容，洋洋得意地吹嘘说他的力气如何大，一只手可以一次拎起上百斤。在村里以及附近和别人较量时，到现在还没遇到对手。农村里打谷场上打场用的三四百斤的石碌碡，他一个人就能够抱起来；若是趴在地上，两条腿就能够把倒在地上的石碌碡扶直站起来。我们听得常常咋舌，暗暗心惊不已。
　　 一段日子后，可能是老柳光打雷不下雨，有位胆大的同学大概常听老柳吹嘘，似乎有些像《黔之驴》里的小老虎找驴子玩似的和他开玩笑。一次上语文课回答问题后，这位胆大的同学挑衅似的说：“柳老师，你要是双腿把教室外操场上的石碌碡扶起来，我买包香烟给你。”他先是一愣，立刻停止上课，然后昂着头得意洋洋地走校门奔向石碌碡。几十位学生一窝蜂地涌出去，瞬间就围在石碌碡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柳。只见老柳两手撑着趴在地上，两条腿慢慢地夹着石碌碡，微微试了试；接着一用力，石碌碡慢慢地直立起来。我们一片欢呼，掌声雷动。老柳站起身，微微有些发红的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得意和骄傲，宛如一只大公鸡，趾高气昂地走回教室继续上课。
　　 一年的语文课到底学了哪些知识，我的脑子里一直模模糊糊。我只记得大概是端午节那天学习毛主席一首词《清平乐?六盘山》时，“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两句，被老柳读成了“天高云淡，望断咸鸭蛋”。我们哄堂大笑，他也红着脸自我解嘲似的笑了起来。有段时间，老柳不住地催促学生们每人购买一本《共产党宣言》，并且信誓旦旦地说，等全班同学全部买齐了，他就集中给我们详细讲解。不过，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学生听到他讲解一句。
　　 读初二时我转到校本部读书，他仍然留在分部任教。不久听说民师整顿考试，他不合格。一番上蹿下跳，多次慷慨激昂地炫耀自己多么有水平，教学能力如何强后，好像没有任何领导理睬，但是他仍然赖在学校，啥事都做，就是不离开。
　　 我初中毕业升入师范读书后，连续数年没听到老柳的消息。老柳似乎像断线的风筝，一段时间里好像销声匿迹了。
　　 我女儿一周岁生日那天下午，我送走贺客们还没回到家门口，有位邻居看到我就笑着说，你家里又来了客人。我一愣，走进家门，一张依稀熟悉的紫红的长方脸陪伴着高大魁梧的身材笑容可掬地迎上来。我瞬间记起来，柳老师三个字还没喊出口，他已经喷着酒气连连称呼着我，紧接着说：“我今天到这里一个朋友家，听说你在这里，特意过来看看你。”
　　 我心里一热，刚要说句感谢话，他却接着说：“我几年前就不在当老师了，穷教师臭老九挣不到钱，没什么当头的。前几年，我家就在开采石矿，现在生意做得很顺、很大，钱自然赚了不少。现在一年赚的钱，当老师一辈子也挣不到啊！我今天来特意告诉你一件事，你在外地当个小教师，也不容易。你的顶头上司，原来在我家附近的小学当老师，我对他有恩。你在这里遇到了困难，在他面前，你只要提到我的名字，任何困难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我心想，我老老实实教书干工作，不就行了吗？还有啥困难？但是发自内心，对他仍然存了一份感激之意，连声表示感谢。
　　 春节时回家看望父母时，遇到和我同村的同学，我有意提到老柳，同学带着极大羡慕的一番介绍，简直吓了我一大跳。原来老柳利用自家山地靠近公路沿线，以及离水边码头很近的优势，创办了一座大型石料加工场。老柳爱吹嘘、能说会道，蒙倒了不少人，还真有些大吹的本领；贷款、借款共计购买了两台破碎机，每天生产加工石子五十余吨，家里另外买了两辆各自可以装载三四吨的农用车用来运送销售石子，两个儿子一人一辆车。家里还开了一个小商店，出售日用百货等。据老柳自己到处炫耀说，每年家庭净收入十万多元。这个数字对于我这样的穷教书的来说真是天文数字，须知我当时的工资是每月六十余元，辛辛苦苦一年结束，共计才有柒佰余元的工资。
　　 日子波澜不惊，先富起来的老柳宛如见首不见尾的神龙，数年一直不见踪影。几年后，大概是中秋节附近的一天，我中午放学刚到家门口，一位邻居就说我的一位表叔中午要来吃饭，并且简介了这位表叔的模样。我顿时一愣，脑子似乎短路似的想不出来。就在我紧张地准备中饭时，老柳打着哈哈进了门，我连忙招呼他坐下，瞬间有些发愣。已经年近六旬的老柳手拉着一位三十余岁衣着时髦、烫着卷发的小妇女，那位小妇女的手也紧紧地拉着老柳，两手十指相扣缠缠绵绵在一起显得相当亲热。也许见我脸上狐疑的神色，一老、一不太嫩的两只手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老柳随即满不在乎地对我说：“这是我孩子的小姨娘，今天来这里到一座庙里求签。她刚才走累了，有些头晕，我怕她摔倒了。”随后，大大咧咧地进了门，径直走到上横一边的椅子上坐下，随后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拉着他孩子小姨娘的手，微微仰着头，得意洋洋地说：“在这里，你也算长辈了，和我坐一起吧！”说罢，不由分说地把那位小妇女拉着紧紧挨在他身边。
　　 吃饭时，他不住地帮孩子小姨娘夹菜，不时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头发，甚至摸摸她的脸。我见了实在尴尬无比，但是无可奈何。好在老柳的善谈总是及时打破难堪的场面，他不住地吹嘘着：“这些年做生意，我是顺风顺水。别人家讨不到的账目，我一去，立马解决。谁敢欠我的帐？谁要是欠了我的帐，我就拆他的肋骨！小姨娘，这样的情景你见过很多次，你知道，谁敢欠我的钱？”说罢，仰头哈哈大笑，顺手在那位小姨娘脸上抹了一把。
　　 内心里很感谢老柳的吹嘘，他在胡言乱语着，也化解了我的尴尬，除了偶尔说一句劝他多吃菜外，别的话我实在插不上嘴。三杯下肚，老柳脸如猪肝，满嘴唾沫星子直喷着：“前段时间公路拓宽，我家的两台破碎机拆了，我去找那位负责拆迁的市长要钱，他都不敢龇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批了条子把钱给了我。”
　　 酒足饭饱后告辞时，老柳似乎喝多了，眯缝着醉眼紧紧趴在孩子小姨娘肩上，两只手却很不老实，不时在那女的脸上、胸前胡乱摸几下；两人踉踉跄跄地走了。
　　 过了不久，我和几位初中同学因故聚在一起，不经意间说出老柳以及他孩子的小姨娘，那几位同学顿时哈哈大笑：“那是老柳在骗你这不明真相的书呆子！在家门口的人都知道，那小妇女是他最近新找的小情人。”我顿时像吞了只苍蝇一般恶心。
　　 日月如梭，时光匆匆。几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去某部门找一位熟人办事，匆匆忙忙进门时走得急，差点和一位低着头的大汉撞了个满怀，他肩上的大旅行包差点掉下来。大汉一看是我立刻嘿嘿地笑了笑，我一见是老柳，正要喊一声老师，他却抢先说：“我在卖茶叶，哪天去你学校，你可要帮助我推销几斤啊！”
　　 办完事情将要离开时，那位熟人不解地问我：“刚才卖茶叶的老柳认识你呀。他可悲惨了，刚才还哭诉着说两个儿子都生病死了，我们大家都很同情他。他又说是市里主要领导的叔叔，硬是推销了十斤茶叶。每斤一百多元啊！”我睁大眼睛目瞪口呆，我和他大儿子是初中同班同学，再说前段日子我回家时根本没听说他的儿子去世啊。
　　 不过，老柳这次说到我学校去也只是说说而已，此后三四年里都没有去过我那里。有年春节期间回家看望父母，得到的消息让我十分震惊。
　　 那天我踏着厚厚的积雪还没进村庄，就看到两个人抬着挺沉的担架步履艰难地出了村，蒙着白布的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跟着几个踉踉跄跄的男男女女非常凄凉地哭喊着走远了。我一惊，随即有些悲伤；正月里大过年的，遇到这事的家庭真是悲惨啊！进了村子，从邻居们叹息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死者是老柳的二儿子，跑到我村已经连续豪赌了几天几夜。今天天刚亮时，满脸煞白、满头大汗的他一摸空空如也的衣袋，突然头一歪栽倒下去，很快就没了呼吸。
　　 我一听顿时心情沉重起来。到了家，见过父母后和弟妹们在一起谈心，父亲叹息着说：“柳老师也真悲惨，去年腊月一个夜里，大儿子得了心脏病还在外赌钱连续熬了几夜，那天夜里打过麻将回家，一觉睡死了。刚才小儿子又死了，唉！真是祸不单行。”我一惊，把最近几年老柳在外推销茶叶时，到处见人就哭诉着说两个儿子都死了的事情大概讲了。父母叹息之后都说老柳说这话太丧德，一家人上梁不正下梁歪。两个儿子见父亲吃喝嫖赌样样不少，真是“跟好学好，跟狗学咬”；两个儿子和老柳是一路货色。只是死得太年轻，实在可惜！丢下家里老老小小一大家人，实在悲惨。
　　 新学期开学后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备课，忽然一个人影一闪进来，紧接着一阵嚎啕大哭声洪水一般涌向我。我一见是老柳，连忙请他坐下，迅速给他泡了杯茶，他仍然不住地嚎啕着。我心一酸，泪水立刻汩汩而出，我一边擦着泪水一边继续安慰他。过了好一会儿，满面泪水的老柳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声，喝了杯水，向我倾诉着：“我的两个儿子太不听话啊！两人一天到晚就是赌钱，每次输赢都是成千上万。前几年分家时，每人分了二十几万，仅仅两三年时间就那么赌钱赌输完了。唉——”一声叹息，再次老泪纵横。不知怎的，往日老柳在外推销茶叶时咬牙切齿赌咒发誓地对别人说两个儿子都死了的情景不由自主浮现在眼前，心里顿时觉得像看见一只癞蛤蟆一样恶心；似乎想说一些话，但是看着他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我心里念叨着男人有泪不轻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他随身带来的大旅行包，我主动提出帮他推销一些，同事们同情老柳的悲惨境况，在并不缺少茶叶的情况下，每人花费一百元买了一斤，我买了两斤。须知我那时工资每月刚刚一千余元，老柳以及两个儿子赌钱每次输赢就是成千上万。
　　 不久后，巧遇一位初中同学，就住在老柳同村；谈及老柳，他带着鄙夷的神色告诉我，老柳人老心红、色心依旧，仍然和那位作风不好的妇女保持着常常不穿衣服在一起睡觉的密切关系。老柳家里没钱了，到处在推销茶叶骗钱。以后要是去找你，你放精明一点，不要受骗。我一听，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此后，老柳时而到我单位、或者家里来一次，吹一番大话，吃顿饭，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人。
　　 今年仲春时节的一天，风和日暖。已经八十出头的老柳又颤巍巍地来到我校。老柳满脸沟壑纵横，目光茫然，苍老了很多，背有些驼，但是全身上下都是虚伪的肥胖臃肿，动作十分缓慢，而且摇摇晃晃似乎立场不稳；见到我就极力表现出眉飞色舞的样子张开嘴，但是传来的只是弱弱的声音：“我是从市教育局长那里来的。临走时局长留我吃饭，我笑着说到你这里来。下次你见到局长，说到我，局长肯定知道。”声音虽然不大，但神情仍然甚是得意。
　　 老柳就是这样，一直都在耍山精。估计他百年之后上了山，化作无形的魂魄，也仍然不会安分。因为老柳太爱吹嘘、折腾，估计就是一阵风吹过他的坟前，大概都会被他的阴魂牵扯着绕几绕，变成一股夹杂着枯枝败叶、人人厌恶的阴风。
　　 饭后告别时，扶着他缓步来到公路边，东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着，路边水沟旁边的一排丑陋的垂柳随风狂舞，一瓣瓣色泽黯然的桃花漫无目的地飘飞着，大多凌乱地落入潺潺流动的细流里。听着老柳神情得意依然、却有气无力的话语，看着他衰老的面容，呆滞地离去时孤独的身影不住摇晃着，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踉跄着倒下去，再也起不来。我心里一怔，一股股深深的感慨、浓浓的悲凉，潮水似的迅速翻滚起来。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啥时，两句诗清清楚楚地漂浮在我眼前：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