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盯着对面那两扇能开进小轿车的红漆大门看了一个小时后，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从马扎上站起来穿过马路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往里瞧了瞧，一道画着花草树木的影壁墙挡住了视线。他把耳朵对着门听了听，不听则可，一听吓了一哆嗦。
　　 里面隐隐传出哭声来。声音虽然不大，却凄凉悲切。
　　 “老张，老张！”老孙使劲地喊着开始砸门。
　　 里面的哭声没了，接着是一片沉寂。
　　 “老张开门！”老孙继续喊。“大白天关着门干什么？是不是身子骨不舒服了？你等着，我去厂里喊锁头回来。”
　　 “别、别。我没事。”老张说着走到院子里。“是老孙啊，我心里不好受，静一会儿就好了，你去忙吧。”
　　 “我去忙个屁！每天不都是咱两个老头子坐在一起对着面唠嗑吗？你心里怎么了？心脏要有问题更得抓紧治，闹不准会要了命的。”
　　 “要你的头，你心脏才有问题呢。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我现在不想见人！”老张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老孙也不高兴了：“你这老家伙，怎么越来越不知好歹了？以前天一亮你就到大街上转悠，今天九点了还不开门，我好心好意地来问问你，还问出错来了？算了，我不给你说了，我去告诉锁头，说你得了老年痴呆症，让他把你送医院。”
　　 “我说不过你，给你开门还不行吗？”老张嘟囔着开了门。
　　 老孙看了看老张红肿的眼睛没说话，跟着老张来到安着空调、暖气，铺着地板砖的宽敞砖瓦房里。老张阴着脸为老孙沏了一杯茶水。老孙将屋里环视了一圈才在椅子上坐下。
　　 “不是我找茬数落你，你简直就是吃饱了撑得找不自在。就你一个叫花子出身的穷光蛋，当初没被饿死就是万幸了，现在有吃有喝有政府给的低保，孩子也孝顺，你还奢望什么？说，为了什么事心里不好受，别闷在心里憋出病来。”
　　 “唉——”老张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圈又红了，他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到了老孙面前。
　　 老孙仔细一看，原来是当下年轻人用的智能手机。
　　 “怎么了？这是谁的？”
　　 “是锁头为我买的。”
　　 “你不会用？”
　　 “锁头教会我了。”
　　 “孩子为你买了高档手机，你偷着高兴就是了，难受什么？”
　　 老张走到老孙面前在手机上点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文雅秀气的青年女子。
　　 老孙心里一震，问：“这孩子很面善呢，是谁呀？”
　　 老张慢慢走到老孙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拿起纸巾擦了擦脸说：“这孩子是国庆。”
　　 “国庆？国庆找到了？”老孙连声问。见老张不回答，老孙接着说：“这就好，这就好，这样你这老家伙入土的时候，就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了。”
　　 “是啊。都怪我当初糊涂逼走了亲生女儿，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谁让咱人穷志短呢？要是再晚上两三年，咱手里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挣钱的门路，当爹的也不至于往那条路上想啊。”
　　 话说这老张并不姓张，也不是这张家村的人。他姓杨叫杨凯，出生在离此地二十公里以外的一个贫穷的村子里。因为父亲有病身亡，母亲悲伤过度哭瞎了双眼，杨凯九岁开始就过上了沿街乞讨，吃百家饭的日子。十二岁时母亲也撒手人寰，留下他一个人四处飘荡，孤苦伶仃。新中国成立那年杨凯刚满十五岁，乡里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铺路修桥的建筑队，村支书为他报了名。
　　 杨凯聪明好学也肯吃苦，并且长得一表人材，但因为无家无业无亲人，二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有娶上媳妇。那一年杨凯随建筑队到张家村村头修桥，被张老汉看上，招做上门女婿，改名张凯。
　　 张凯婚后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锁头，女儿没起名，随口喊作大妮。报户口时村里的文书说：“什么时代了还给女儿起名张大妮？太俗气了。你女儿国庆节那天出生的，就叫国庆吧，也有纪念意义。”张凯连连点头。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锁头初中毕业了，国庆也走进了初中的校门。张凯却突然决定让国庆辍学回家务农。国庆当然不干，张凯当着一家人的面大发雷霆。
　　 “国庆，不是我当爹的说你，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为爹娘、为这个家想想了。当初你爷爷（因为按当地风俗上门女婿改成老丈人的姓氏，生了孩子称外公为爷爷）有病，现在你娘是药罐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你哥越来越大了，娶媳妇的房子还没准备，你一个女孩子念那多书做什么？别说念书成不了气候，就是真有了出息，以后嫁出去娘家也沾不上光。趁着不到出嫁的年龄，给爹娘忙活忙活，把新房盖起来比什么都强。”
　　 国庆眼泪汪汪的，娘在床上不住地咳嗽。锁头突然站起来说：“妹妹学习好，就让妹妹去上学吧。家里穷得盖不起房说不上媳妇是我的命，我不埋怨爹娘，也不连累妹妹。现在我不上学了，可以下地挣工分。”
　　 张凯把眼一瞪：“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少插嘴。这事我说了就算了。你爹我没爹娘疼差点打一辈子光棍，一定要让你顺顺当当地娶上媳妇。国庆，当爹的先把丑话说给你，学校是绝对不能去了，你哥哥娶不上媳妇之前你也别想嫁人，我要留着你给你哥换个媳妇。”
　　 国庆大哭起来，娘也咳嗽得喘不上气。
　　 张凯红着眼转身出去了。
　　 锁头爬到床上轻轻地为母亲捶背，嘴里说着：“娘，别着急。我现在长大了，有的是力气，我会为你看好病，让咱家过上好日子的。国庆，你别听咱爹的话，你哥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拿着妹妹换媳妇。上学的事我会去和爹说，你等好消息吧。”
　　 锁头为了妹妹上学的事给张凯说了许多好话，但张凯在儿子面前沉着脸一言不发。国庆绝望了，消沉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认命了。
　　 八年后的一个冬天的早晨，国庆的母亲终于让病魔夺去了生命。张凯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岁，整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臭蛋比你哥小三岁就娶媳妇了，拴住早就没了爹也订了婚。你爹我拉下这张脸到处为你哥托媒人，女方都嫌咱家没新房不愿进咱家的门。不是当爹的心狠把你往火坑里推，我也是为了咱家的香火啊。”张凯一见女儿的面就不厌其烦地叨叨。
　　 国庆知道爹话里面的意思，这给哥哥换亲的话爹明里暗里说过许多次了，她听一次心里就难过好多天。她就想不明白，儿女都是爹娘的连心肉，当爹的为了儿子的幸福怎么就不顾及女儿的感受？当初中断了国庆的求学之路，国庆在心里就和父亲有了过节，这再让给哥哥换媳妇，国庆实在不能忍受。但不到节骨眼上，国庆也不去发作。她沉着脸去听父亲的絮叨，一言不发。
　　 张凯见女儿不言语，以为女儿会像那次辍学一样，当时不情愿，事成定局也就慢慢认可了。
　　 张凯私自答应了刘媒婆撮合的一桩换亲的婚事。因为锁头也一直不同意妹妹为他换亲，张凯和刘媒婆约定先让国庆同意了再告诉正在外地挖河的锁头。
　　 媒婆先安排国庆和男方见面。
　　 见国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男方去见面，张凯心里暗喜。没想到国庆很坚决地告诉男方，她坚决不同意找换亲，即使最后在父亲的压力下嫁过去，她也会选择自杀，让对方人财两丢。
　　 亲事当然告吹，刘媒婆来埋怨国庆：“你不同意就直接说，何必亲自去回绝人家，这不是打我这做媒人的嘴吗？”
　　 平常不爱多说一句话的国庆却突然变得伶牙俐齿，“我就是为了让你记住别再去做这种缺德的事情。”
　　 张凯虽然脾气粗鲁，但从没打过女儿，今天被女儿的话激怒，一巴掌朝国庆脸上打过去，嘴里骂道：“不懂事的丫头片子，是我请你刘婶去帮忙的，你还有没有大小？白养活了你二十年，那好几年的书都念狗肚子去了？”
　　 国庆没有哭，她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说：“也别拿养大了我来要挟，也不要拿让我上了几年学说事。这都是你自愿的，是你养儿育女的义务。我现在长大了，可以用自己的劳动回报你的养育之恩，但你没权干涉我的婚姻大事。”
　　 “你长大了，翅膀就硬了是不是？你长到七老八十也是我的孩子，你的事也由我说了算。你不愿找换亲可以，就让你刘婶去给你和刘昆牵线，刘昆家答应只要你愿意嫁过去，就帮咱把为你哥结婚的新房盖起来。”
　　 刘昆是刘媒婆的娘家侄，他来走亲戚时国庆见过他。身材还不错，就是两只眼睛斜视，光线聚不到一起。刘媒婆也和国庆叨叨过，要是国庆同意嫁给刘昆，进了门就让她当家，保证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不会受一点委屈。国庆一口否决，说现在年龄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其实国庆的同龄人都订了婚，有的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刘媒婆知道国庆看不上她侄子，找借口推辞，但她也不便说什么，只好作罢。
　　 现在张凯提起刘昆来，国庆心里更加气恼。她很坚决地说：“我不会去给你的儿子换媳妇，你也别指望拿着闺女去卖钱给你儿子盖房。要怕你儿子打光棍，让你儿子去做上门女婿，我在家里养你老。”
　　 张凯的眼睛就被国庆气红了，让儿子去重走自己的路做上门女婿，这不是当着刘媒婆的面揭自己的短吗？他跳起来骂道：“死丫头，你想气死我是吗？我生了你、养了你，就有权安排你的婚事。你愿意就按着我的话去做，不愿意也要按我的话去做，不信我当爹的做不了自己闺女的主。还反了你不成？”
　　 刘媒婆见爷俩将了军赶紧解劝。“这是怎么说的？我好心好意来为孩子们操心，倒惹出事来了。大哥消消气，有事慢慢商量。国庆也别怪你爹，你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没了你娘，你爹他不容易呀。”
　　 国庆听刘媒婆提起她娘，泪水流下来，捂着脸跑出了屋门。
　　 张凯本以为国庆像以前一样，有了不开心的事出去冷静一会儿就回来做饭、吃饭，恢复正常，哪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到了睡觉的时间仍然没回来。
　　 张凯慌了，挨家挨户去找，没找到又深夜里步行十里路找到国庆的姥娘家，见国庆也没去姥娘家，张凯心凉了。他跌跌撞撞地摸回家后一夜没睡，在桌子前坐到天明后告诉了村支书，求村支书找人把正在挖河的锁头叫回来。
　　 锁头听父亲说了事情的经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爹，事情到了这份上，我也不忍心再埋怨你了。我去各个亲戚家看看，你自己想开点，做好心理准备，你要再出点什么事，我这娶媳妇的事就更泡汤了。”
　　 张凯心里懊恼，什么话也没说，只朝锁头摆了摆手。
　　 第二天的傍晚，锁头满身疲惫地对张凯说：“国庆找到了，去了和县服装厂打工，是投奔八里村（邻村）的一个小姑娘去的。我见了她，她说死到外面也不回来，没法，我就依了她。”
　　 “这个死妮子，想活活气死我呀。明天你带我去把她找回来！”张凯精神头又来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一个黄毛丫头！”
　　 锁头不紧不慢地说：“爹，算了，随她去吧。你把她关到家里要有个好歹，后悔也来不及了。”
　　 时光荏苒，日子一天天飘忽而过。
　　 中秋节到了，国庆没回来。春节到了，国庆也没回来。
　　 张凯沉不住气了，对锁头说：“你到八里村那个小姑娘家打听打听，国庆在那里没事吧？捎信让她回来看看，就说回来后我不再逼她了。”
　　 锁头回答：“早打听过了，在那里挺好的。上班不和种地一样，时间不自由。可能五一回来吧。”
　　 五一、六一、七一……到了国庆节也没见到国庆的影子，张凯问锁头：“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找到国庆，在骗我啊？”
　　 “老爹，实话给你说了吧。国庆那次从家里跑出去就到了八里村我的同学家，因为我和国庆早就想到有一天你会逼着她给我换媳妇，商量好只要我不在家你强迫她，她就去找我同学的妹妹到和县打工。她在那里很好，只是不想回来见你。她不回来我也没办法。”
　　 张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眼框里用涌满了泪水。
　　 一声春雷报春归，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了祖国大地。村里施行了土地承包制，地里的收入一下子翻了好几倍。张凯手里有钱了，兴心为锁头盖房，锁头心里却另有打算。他从乡里申请贷款，在村里办起了酿酒厂。几年的时间里，新房有了，存款有了，当然也有了意中人。结婚后为锁头生了个大胖儿子。张凯乐呵呵地把孙子看到上幼儿园。
　　 现在的张凯，那真是吃不愁、花不愁——托共产党的福，儿媳妇孙子都有了，只是……唉！啥话也不说了，打掉牙往肚里咽，自作自受。晚上躺在床上想起去世的老伴和捂着脸往外跑的国庆，张凯悔恨交加。
　　 昨天晚上，锁头拿出一个智能手机让张凯学着用。张凯摇着头说：“不学不学，你为我买的这老年手机，字大声音大，方便。我用这个就行。”
　　 锁头笑了：“老爹，这智能手机不但能打电话，还可以视频聊天，无论隔多远，说话就像面对面，能听见声音，也能看见人。”
　　 “这我知道，你孙大爷对我说过，他就常和在外地的闺女视频。只是你爹我没这福分啊。”张凯说着脸阴沉下来。
　　 “爹，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国庆给我打了电话，说赶在国庆节之前回来看您。她怕你不原谅她，要在回来前和你微信视频。”
　　 ……
　　 听张凯说了事情的经过，老孙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看说：“老张，好事呀。能和孩子见面你高兴才对，一个人关在家里哭什么？”
　　 “我看到这屏幕上的照片就止不住眼泪，哪里还能静下心来和孩子视频？本来锁头昨天晚上就要教我和国庆聊，我不答应。我没脸见闺女呀。”
　　 “这叫什么话？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女称心如意，不是没赶上好年头，让穷逼得吗？好了，这手机微信我会用，我先替你和孩子说说。”
　　 “嗯嗯，那就拜托你替我在孩子面前打个圆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