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离不愿意出门，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里，他情愿躲在自己房间里吹着电风扇看看书。韩小离并不喜欢看书，只是相比较出去串门，他更愿意呆在家里，以看书来打发时间。他在桌子上的那一堆医学书里面翻找了一会，找到了一本《故事会》看了起来。《故事会》相当于他小时候看的那些连环画，没有任何营养可言。连环画是孩童读书时唯一的课外阅读物，比起《故事会》还要强一些，至少连环画是童真的。
　　 韩小离十九岁，读大学一年级，就读于省城的第四军医大学，是附近几个山村里难得的高材生。韩小离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画家，他很喜欢画画，而且画的很好。本来他报考的是西安美术学院，而他的母亲擅作主张的填改了他的志愿，如今他便成了军医大学的一员。韩小离的母亲韩鲁氏是一名普通的乡村医生，并没有多么高超的医术，一直来回回旋于几个村落之间，帮人看病。韩鲁氏做医生十多年，她的梦想便是成为一名医术精湛的医师，因此她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名医生，自己的梦想没有实现便强加到儿子身上了。
　　 为此，一年多之前，韩小离与母亲大吵一架。
　　 韩小离将手上的录取通知书扔到了地上，大喊道：“要上军医大学你自己怎么不去？！你凭什么主宰我的未来？！”
　　 韩鲁氏用手扶了扶老是往下掉的近视眼镜，淡淡地说：“就凭我是你妈！”
　　 韩小离觉得母亲太自大，气愤地说：“你是我妈你就能决定我的未来吗？！你自己当年没考上你凭什么让我去？！你怎么不让小雨去？！”
　　 “小雨是女生，她迟早会嫁人的，学了有什么用！”
　　 “我不去！！！”
　　 韩鲁氏弯腰捡起录取通知书，说：“你要有本事自己上美术学院去。我只供你读医学院！”
　　 时隔一年之久，韩小离与母亲之间的隔阂并没有减少多少，暑假回家他也没有与母亲多说一句话，回来只是为了看看读高中的妹妹和坟里的父亲。再呆一两天之后他就要去西安城打工，他也没有什么要和母亲说的。
　　 “哥，哥，哥。你在干嘛呢？”
　　 韩小离听到小雨的声音，合上了书往床边一扔，说：“我在看书呢，怎么啦？”
　　 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小雨扎着两个马尾，眨巴着眼睛掀开门帘，露出头来看着韩小离，笑嘻嘻的说：“哥，你啥时候走？”
　　 “后天吧！怎么啦？想让我给你带礼物？！”
　　 小雨走进门，坐到了床边，拿起《故事会》随意的翻着说：“我不说你也得给我带礼物！你就我这一个宝贝妹妹，你不给我带给谁带！”
　　 韩小离笑着摸了摸小雨的头说：“当然了，我就你一个宝贝妹妹呀！”
　　 小雨一把拨开他的手说：“哎呀！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别老摸人家头。”
　　 韩小离笑了一声问：“说吧！什么事？”
　　 小雨抿了抿嘴，一脸无辜地说：“你能不能骑咱家的三轮摩托送妈去山里面转转？”
　　 韩小离看着妹妹的脸，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你知道妈现在腿脚没有以前好了，爸又不在了。就一天嘛，天黑之前就回来了。”
　　 韩小离虽然心里怨恨母亲，但也就是在读大学的这一件事上。虽然母亲一意孤行的改变了韩小离的未来，但归根结底她是自己的母亲，是养育自己长大的母亲，在这一点上，他知道母亲是个伟大的人。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花圃里很多花已经开败了，而母亲正在园子里清扫落叶。他回头看着妹妹问：“啥时候去？我得先去镇子上灌一桶油。”
　　 小雨见哥哥答应，嘻笑开颜地说：“明天一大早就去，走早点，要不太热了。”
　　 “嗯嗯。”
　　 “那我去跟妈说了！路上千万别再跟妈吵架了，妈年纪大了。”
　　 “我知道，你个小不点还教育起我来了。”韩小离笑着说完抬起手，假装要打小雨。
　　 小雨忙一拨开，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跑去了院子里。
　　 韩小离继续看书，想着下午天气凉快一点之后便去街上加油，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妹妹正围着母亲转，像一只欢乐的白蝴蝶，而母亲继续收拾着地上的落叶。
　　 第二日清晨六点，天微微亮。
　　 韩小离将母亲的医药箱与折凳放进了三轮摩托的车厢里，母亲手扶车门上了车，稳稳地坐下来。小雨打着哈欠说：“哥，你骑车慢点，一路平安。”
　　 “知道了。”
　　 小雨看着母亲，憋着嘴说：“妈，你早去早回。”
　　 母亲韩鲁氏撩了撩鬓角的头发，别在耳后说：“放心吧，有你哥呢。你赶紧回去再睡一会，还早呢。”
　　 “嗯嗯，那我进去了。”
　　 韩小离往后看了一眼，母亲正端坐在车厢里手扶着车把手，妹妹看着自己笑了笑进了门，他跨上车身，手扶车头，用脚用力一蹬，就听见车子“嗡嗡”作响，手松离合，慢慢的开了出去。
　　 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在山里面，山路崎岖，并不好走。一路上韩小离开的都很慢很小心，一心一意的骑着车，也没有跟母亲闲聊几句。出了他们村子，需要骑行四五里的山路才能到下一个村子，要翻过一个小山丘，顺着河流一直走。
　　 韩小离长这么大第一次跟随母亲出诊，往常都是父亲带母亲去，现如今父亲车祸身亡，都是母亲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去。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如从前，几个村子转下来腿就提不起来了。
　　 当他们骑到河边的时候，太阳露出山头，清晨的阳光从山顶洒下来，泛黄了整片的山脉。远远的一辆桑塔纳小汽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快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小汽车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四十岁左右、戴太阳镜的男人探出头来，嬉笑着说：“医生娘，您来啦！”
　　 韩小离踩了一脚刹车，车停了下来。韩鲁氏见到熟人，笑着说：“小军啊！开着车准备去哪啊？”
　　 “我去县城买点东西，医生娘您有没有什么要我帮您带的？”
　　 “没有，你快走吧。”
　　 “那我走了医生娘。”
　　 韩小离透过后视镜看到渐渐远去的小汽车，心想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顶多比母亲的年纪小几岁而已，却一口一个“医生娘”一口一个“您”，看得出他对母亲无比的尊重，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因为在他眼中，母亲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跟所有职业的人员一样普通。
　　 三轮车一路行驶到村落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能够看到陆陆续续有人扛着锄头等工具上田里劳作，每一个看到韩鲁氏的人都要停下来打声招呼才离开，而他们统一对韩鲁氏的称谓都是“医生娘”，包括小朋友。
　　 车停在了村口的一颗大槐树下，韩鲁氏下了车，立马围过来几个身上满是泥土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吵着闹着跟韩鲁氏要糖果吃。
　　 韩鲁氏打开医药箱，韩小离看到里面除了一些医学用品之外，还有一包用手绢包裹的糖果。韩鲁氏打开手绢，抓了一把糖果说：“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只听见每一个小孩子接过糖果之后都感谢说：“谢谢医生娘。”
　　 韩鲁氏每个人发一颗糖果，还每一个人的询问有没有哪里感觉到不舒服。韩小离看着母亲的白大褂被那些孩子们身上的泥土弄脏，心里很不好受，那些孩子看起来明明很健康，这样挨个的询问纯属多余。他很不理解母亲作为一个医生，自然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但也没有那个医生是上门去服务的，还拖着两条行动不便的腿，都是患者自己来找医生。
　　 韩小离多嘴嘀咕了一句：“腿不方便还跑来，自己就是个病人还给人看病。”
　　 韩鲁氏猛然间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她们母子二人之间的芥蒂是很难清除的。她也不愿意跟儿子吵架，一年来也都是小雨与小离联系，自从丈夫车祸死亡之后，小离更是很少打电话回家了。
　　 韩鲁氏不知道该对儿子说什么，若不是因为小雨还小，自己腿脚又不太方便，她又怎么会让儿子送自己来？为了此时此刻的尴尬么？还是别的什么。韩鲁氏说：“你到处转转吧！别走太远，我去趟孙伯的家，一会就回来。”
　　 韩小离明显很尴尬，他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一句道歉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随口说：“恩，我就呆在车上看会书就好了。”
　　 韩鲁氏背起医药箱往村东头走去，她是老寒腿，血液循环不好，一般走路看不出来腿脚有问题，只是走的比较慢，也不能长时间走路。
　　 韩小离翻身来到了车厢里，坐在折凳上，拿起自己事先准备的那本《故事会》看了起来。对于在村子里串门，他更喜欢《故事会》里面那些笑话。《故事会》是一本很薄的书，很快韩小离就全部读完了它，闲来无事，一个人坐在车厢里发呆。
　　 “你是韩小离吧？！”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传来，韩小离回过头，看到一个大约十八岁的女孩站在摩托车头旁，手扶着车把手。她的模样很甜美，像是从书里面走出来的女子般。
　　 女孩又问：“你是医生娘的儿子韩小离吗？”
　　 韩小离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女孩又说：“我叫楚红，医生娘让你去我家里吃早饭。”
　　 “她人呢？”
　　 “她去村里的张伯伯家里了，听说他儿子发烧了，她去看看，一会忙完了也会来我家吃饭的。”
　　 韩小离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上大学时整天在同学家里蹭吃蹭喝的，但是独自一人去一个女孩家里还是第一次。
　　 楚红看出来他的心思，笑了笑说：“没事的，走吧。医生娘在我们村子可熟了，谁家都去过，谁家也都吃过。”
　　 韩小离想了想，自己也的确有些饿了，便跳下车，跟楚红往家里走。
　　 来到了楚红家，一进家门他便感觉到不一样。一般来说村里人家里都是有些混乱的，各种农耕工具，牛羊的饲料，烧炕烧火的柴火等等很多东西都会混乱的放在院子里。而楚红家里不同，院子里除了两颗杏树之外，只有一条砖块铺成的路和路旁的水龙头，简单干净。楚红家有三间瓦房，排列在一起，一间厨房，一间自己的卧室，一间爸妈的卧室。
　　 吃饭就在院子里，摆上一张桌子，放几条凳子便吃起来。楚红的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简单的农家饭菜放在桌上，看见闺女带着一个少年进门，忙招呼：“快来坐！”
　　 楚红与韩小离坐在桌边，楚红的母亲坐在韩小离的对面。楚红问母亲：“不等爸和医生娘了吗？”
　　 “你爸去县里还没回来，你医生娘刚刚让张小明那小子过来说让我们先吃饭，她还要得一会呢！”
　　 韩小离看到楚红母亲那雷厉风行的样子，端起碗来就往嘴里面送白米饭。
　　 楚红母亲问他：“听医生娘说你上的是第四军医大学？！那可是个名牌大学啊！”
　　 韩小离有一丝尴尬，眉头紧皱：“是啊！是啊！”
　　 “唉，不像我们家楚红，连个三本都没考上，只能去卫校了。”
　　 韩小离忙附和说：“挺好的，挺好的。”
　　 “你可得好好读大学啊！将来能做大医生！你都不知道医生娘一说起你考上第四军医大学的事就满脸自豪，唯恐大家不知道呢！”
　　 一顿饭，韩小离都是在夸奖中吃完的。
　　 饭后，村东头的老槐树下。韩小离骑在车身上，楚红正坐在车厢里看那本《故事会》。韩小离心中有一个疑问，终于忍不住问楚红：“楚红，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妈叫医生娘呢？好像每个人无论年纪大小都这样叫啊！”
　　 楚红头也没抬说：“都叫了好几年了。我记得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次我生病生的厉害，这几个村里就医生娘一个医生，她半夜来我家给我看病，那时候我刚退烧，糊里糊涂的叫她娘，我妈就说你以后就叫医生娘吧！”她抬起头看着韩小离说：“然后村里人见我总是叫医生娘，大家就跟着一起叫了。医生娘？！挺好听的呀！”
　　 “哦。”
　　 韩小离听了楚红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虽然篡改了自己上大学的志愿，让自己不能如愿以偿，但在医生这个职业里，怕是没有多少人能跟母亲相比了吧。“娘”是一个很伟大的称谓，若不是母亲如此尽心尽力的为大家治病，也不会得到“医生娘”这样美丽的称谓，人们之所以都愿意称她为医生娘，肯定是心里对她极其的敬重。
　　 说话间，便看到韩鲁氏背着医药箱慢慢的往这边走，陪同的还有楚红的母亲和身后的两个小孩子。两个小孩子打打闹闹，楚红母亲正与韩鲁氏说笑。楚红放下书，小心的下了车，静静的等母亲与韩鲁氏。
　　 韩鲁氏与楚红母亲走过来，楚红叫了一声：“妈，医生娘。”
　　 韩鲁氏笑眯眯的对楚红说：“小红是越来越好看了。”
　　 “哪有。”
　　 韩鲁氏看着自己的儿子，说：“你现在回家去拿点青霉素来，再带几盒抗病毒针剂过来。”
　　 韩小离问：“有人发烧吗？”
　　 “恩恩。你张伯伯家孙子发烧了，我觉得是甲型流感，小孩子总一起玩，可能其他小孩也被传染了，我带的青霉素不够，你去回家多取点。”
　　 韩小离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楚红妈和身后玩耍的孩子说：“好，我马上去。”
　　 “嗯嗯。”韩鲁氏说：“就在药房里柜子的第三层，别找错了？”
　　 “我知道。”韩小离笑了笑说：“我现在是一名军医大的学生，不会拿错的。”
　　 韩小离骑车离去，韩鲁氏心中一暖，许久以来第一次儿子跟自己说话是面带笑容的，这是治病救人时额外的收获，就算自己再辛苦也值得。自从儿子的大学志愿被自己篡改之后，母子俩之间便再也没有好好的说过话了，韩小离这短短一瞬间的笑容，便显得格外的令人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