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妮子五岁那年，跟随爹娘从河北老家逃往北平城。她光着黑不溜秋的小脊梁，穿着一条尿湿了的裤子，紧紧地抓住娘的衣裾，生拉硬拽地穿过玉米地，躲过了日本人疯狂的扫荡。
　　 一家人穿过玉米地，淌过一条河，朝着北平城的方向疾步行走。娘回头看了看村子，“哇，哇……”地哭起来，娘的侄女梨花被鬼子糟践了，灭了良心的日本人，最后把梨花扔进柴火垛一把火烧了。爹生怕娘的哭声招来祸害，狠狠地呵斥了一句，娘忍气吞声，擦干了眼泪。记不清走了几天几夜，到达北平城时，三口人变成了叫花子。
　　 在小妮子的记忆里，居住在北平城里的二伯燕世雄，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所谓的大人物，当然是有钱又有势，否则称不上大人物。投奔二伯是一种荣耀，或者说是一种自豪。二伯不仅是燕家的顶梁柱，更是乡里人的靠山，方圆几十里只要一提起二伯，人人伸大姆指，打心眼里敬畏。在小妮子的心目中，二伯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人能够与二伯比试高低。
　　 到了北平城里，找到了二伯家，只见朱漆大门紧闭，墙头上挂着蒺藜似的铁丝网。爹和娘迟迟疑疑，哆哆嗦嗦，绕过门前的铁栏杆去按门铃。刹那间，从里面出来两个听差，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盘问爹和娘从哪里来。
　　 爹有些不高兴，心想俺就是这家里的人，俺闺女燕琪是这家里的小姐，盘问个啥呢。是呵，小妮子的姐姐燕琪，前几年过继给二伯了。燕琪年长小妮子十来岁，在北平城一所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女子中学读书。
　　 燕琪是个天资聪颖的女孩子，学校里的优等生，宋美龄到校视察的时候，点名接见燕琪。这件事轰动一时，燕琪的名字上了报纸，给二伯的脸上添了光彩。无论二伯走到哪里，人们都知道二伯家有个聪慧的千金。鉴于这个缘故，二伯对兄弟燕世瑞格外照顾。小妮子很想见姐姐一面，但是听说姐姐很少回家，偶然回来看看，又匆匆地返回学校去了。
　　 在二伯的安排下，小妮子一家住进了北平城东域一座小四合院里。父亲燕世瑞当了一名小警官，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好景不长，安定的日子仅仅过了几年，到了1948年春天，北平城的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解放战争的炮火燃遍华北大地，北平城处于芨芨可危的状态。
　　 在这危难的时刻大祸临头，看守西直门城楼的燕世瑞，无意之中放走了一批共产党人，因此丢了差事。
　　
　　 二
　　 传说中的八路军兵分几路，正朝着北平城包抄过来。城里有钱的人家忙着抢购粮食和生活用品，穷苦的老百姓则盼着改变天日，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神兵天将－－八路军的身上。
　　 那一年的早春，北平城异常寒冷，胡同里被冻僵了的地面尚未解冻，零零星星的残雪泛着银光。九岁的小妮子从这座城市的东头，徒步向西行走，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极不合体的花布棉袍，那是姐姐燕琪穿剩下的衣裳。冷空气冻红了她的鼻头，鼻孔里淌出清亮的鼻涕，她把瘦小的身子缩进宽大的棉袍里，拼命抵挡着寒流的侵袭。半明半暗的天空，飘动着几朵灰蒙蒙的云彩，“飕飕……”的冷风骤然间猛烈起来，像刀子一样剌痛小妮子的面颊。地面上的杂物被风卷到半空中，搅得天昏地暗，睁不开眼睛。她顶着风，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脚掌一滑摔了个趔趄。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躲进一个门洞里，那是一个跟二伯家一样气派的大宅门，门洞很深，躲在里面感到暖和多了。过了一会儿，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哈了一口热气，揉搓着冻僵了的小手。她的眼眶里，鼻沟里，嘴角上全是土。她抹了一把脸上的土，瞥一眼弥漫着尘埃的天空，恨不能顺着风势往回去的路上走。她不想继续赶路了，她想回家，可是她不能回，家里断粮了。
　　 小妮子奉娘的旨意，去二伯家讨钱。她最腻歪讨钱这件事，她打心眼里不愿意去讨钱。
　　 临出家门的时候，小妮子哭丧着脸，任凭娘哄她却一声不吭。这不是一回了，她极不愿意去二伯家，以往二伯见了她会摸摸她的小脸蛋儿，那是多么亲切，多么热呼呵，自打跟二伯讨钱，二伯就不那么亲近她了，见了她便扭过头去。虽然说二伯是亲二伯，但是讨钱让二伯心里不高兴。
　　 呼啸的北风就像一头猛兽怒吼着，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小妮子发狠似地顶着风沙，很不情愿地继续赶路。不知为什么她在拗着性子往前走的同时，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往昔的无忧无虑使她完全不懂得世态炎凉。此时，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有钱有势的二伯，与穷困燎倒的父亲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她恨父亲不争气，又恨二伯心太狠。她想哭，想大声喊，可是她哭不出声，也喊不出声。她的胸口就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憋闷得呼哧呼哧地喘。她的一颗心被挤压着，稚嫩的小脸儿上布满愁云，怄气似地梗着脖子。过了一会儿，她屏住被压抑得很不均匀的气息，依靠在门洞里的墙壁上，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的倔犟、纯真、执拗与忧伤，在她那双眼睛里涌起波澜……片刻，她挺直了小腰板，松了一口气，几滴泪花挂在面颊上，她把忧伤深深地埋在心里。
　　 小妮子的童年无疑是灰色的，没有灿烂的阳光陪伴，从记事那天起，她的天空就是低矮的。在家乡的时候，娘下地干活儿，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三四岁的孩子就学会了拾柴火，抓把粮食喂鸡。她独立的个性从幼年时起便养成了，去二伯家讨钱这件事，就像一种病痛在折磨着她。讨钱让她遭遇冷眼，尽管她是个孩子，可是孩子也有自尊心，她宁肯挨饿也不愿意去讨钱。每当此时，她的眼泪便悄悄地淌了下来，强忍着酸楚呆在那个门洞里。就在这时候两扇大门敞开了，从里面跑出两个欢蹦乱跳的小女孩儿，看上去与她的年龄相仿。那两个孩子在大人的护佑下，背着书包去学堂，她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瞪大眼睛追随她们远去的身影，流盼都在羡慕与感伤中。眼前的情景剌痛了她，直到那两个女孩子消失了，她的目光仍未收回。当然，她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已不能跟人家的孩子比，她的小肩膀上压着沉重的担子，她得帮助娘维持生活。她紧紧地抿住小嘴，仿佛要把涌上心头的哀怨和苦涩嚼碎。她揉搓了一下微微蹙起的眉头，然后慢慢地舒展开来，透出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与平和。
　　 小妮子还是个孩子，是一只未成熟的果子，她的天真活泼全被这般的艰难困苦剥夺了。娘知道她不愿意去讨钱，回回都在哀求她，说：“好孩子，听娘的话，去吧。”小妮子便低着头，不肯说去，也不肯说不去。
　　 娘又说：“孩子，你不想去也得去，逼到这一步了，讨回钱来娘去买粮食……”她只好咬着牙点点头，心里却不是滋味儿。
　　
　　 三
　　 小妮子去二伯家讨钱的时候，总也不见二伯的面，惟有三太太秦慧珠出来打发她。
　　 秦慧珠一见小妮子来讨钱，慢悠悠地从客厅里走出来，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不屑地打量一眼。小妮子很想见二伯，即便二伯对讨钱这件事不高兴，依然是疼爱她的。面对秦慧珠小妮子不声不响，只是等着拿钱，拿了钱便走。秦慧珠摸透了小丫头的心思，对她不冷不热，从包里抽出几张票子，打发她回家。可是很多时候秦慧珠懒得从客厅里出来，懒散地坐在钢琴旁弹奏小夜曲，然后从包里抽出几张票子，让下人递过去。
　　 遇上这种情况，小妮子很生气，虽然说她是个孩子，可是看得出眉眼高低。她的小模样便沉下来，并且在心里对自已说：“俺小妮子不是来要饭的，俺是来看二伯的，俺是二伯的亲侄女。你秦慧珠算老几，凭啥在俺面前摆谱，俺是冲二伯来的，不是冲你来的。你是三太太，排行‘小三’，你在俺燕家上不了头牌，哼！……”
　　 尽管小妮子听娘说，秦慧珠是北平城里旗人的贵族小姐，十八岁留学法国，吃惯了法国大餐，穿惯了法国名牌时装，俨然一派洋人的习性。这位三太太在小妮子的眼里无疑是异类，她的美貌和聪颖，早在国外的社交圈里就很引人瞩目，小妮子却不买这个女人的帐。
　　 然而，秦慧珠其人是奈人寻味的，据说她的学业很不错，曾获法国一所大学的硕士学位。她喝了一肚子洋墨水，但是回国以后却不愿意做学问，她的人生哲学与那个年代的知识女性截然不同。那时候许多人忧国忧民，秦慧珠却及时行乐，逍遥自在，我行我素，有那么一点游戏人生的意思。
　　 秦慧珠的生活方式相当奢侈，每逢周末必定要在北平城法国租界内的国际饭店举行晚宴。觥光交错，欢声笑语，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妇人的风采。晚宴上烛光映照着秦慧珠雍容端庄，清水出芙蓉般的脸庞，那分骄慢在北平城里无与轮比。这位名门闺秀日常使用的化妆品，全由法国通过专机运到香港，再由香港运送到内地。她花容月貌姿色超群，可谓倾城倾国，倾倒在坐的每一位佳丽。她一手操办的晚宴，气派非凡，鲜花与香水的气味弥漫整个宴会厅。由她雇佣的小乐队届时演奏抒情的世界名曲，在这样的氛围中达官贵人或是亲朋好友，统统陶醉在这梦幻般的天堂……人们在享乐中对这位社交圈的女皇送上阵阵掌声，赞赏其美貌和财产集一身。至于二伯却很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偶然现身秦慧珠则陪伴左右，与夫君卿卿我我，好不令人敬慕。由此可见，秦慧珠的心智不浅，甚至可以说是很有些城府的，做事滴水不漏。二伯露面的时候秦慧珠自有几分约束，她受宠但是不疯狂，只是喜欢浪漫的生活方式。二伯则由着她，顺着她，任她沉醉其中，从不干预。
　　 秦慧珠俨然北平城的社会名流，社交圈子里人人羡慕的典范，绰号自由女神。她嫁给二伯似乎是一种偶然，从法国归来的时候，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她完全可以不当燕门的“小三”，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她一不小心惹了麻烦，警方纠住她不放，险些把她关押起来。二伯得知此事挺身而出，不畏风险，保护了秦慧珠的安全。秦慧珠或许出于感恩，或许欣赏二伯的仗义勇为，或许是其它的什么，总而言之二伯在她心目中有了位置。当然二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能文能武，有胆有谋，人们心中敬佩的英雄。她依仗着二伯，二伯反过来也依仗着她，就秦慧珠的娘家而言，富贵与荣华威震四方，那是不可渺视的。但是有一点，二伯的权势不得小看，尽管秦慧珠的家族很有影响，却超越不过二伯的地位。
　　 秦慧珠的奢移和排场，那是自幼养成的，在国外留学的时候便喜欢举办晚宴，通过这样的方式结交朋友。出席晚宴的时候，她的衣饰极其华丽，每一件长裙或披肩，无不出自法国著名设计师之手。钻石、珍珠、黄金首饰轮换佩戴。这位要学问有学问，要姿色有姿色，要背景有背景的燕夫人，无论走到哪里绝对枝压群芳。而且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气质优雅不俗，敢跟国母宋美龄媲美。
　　 秦慧珠可谓二伯的骄傲，乃二伯手上的一张王牌，关键时刻互相携手，多么辣手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二伯和秦慧珠结婚的时候，轰动了整个北平城，不知有多少政界和商界的要人前来祝贺。那真是高贵与权利的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彼此映衬。鉴于这个缘故，秦慧珠在燕家的特殊地位，容不得亲朋好友插嘴。人们心里不服她，但是不得不敬着她，捧着她。惟独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秦慧珠不占地方。所以来讨钱的时候，看也不看秦慧珠一眼，旁若无人似的站在客厅门口，耷拉着小脑袋瓜。
　　 她以二伯为骄傲，从不买秦慧珠的帐，任秦慧珠冷落她，小妮子就是不喊秦慧珠二大娘。
　　 这不是吗，秦慧珠坐在客厅里面的摇椅上，修长的双腿斜侧着叠在一起，绣花拖鞋挂在脚掌上，慵懒而傲慢地仰卧着，对站在门口的小妮子视而不见。客厅里的大挂钟走了一圈，小妮子抬头看了一眼，肚皮气得鼓鼓的，小嘴儿一撇“哼！”一声，故意晃晃小腰板。她想给秦慧珠提个醒，秦慧珠便不动声色，知道小东西鬼心眼多，任她在那里折腾。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小妮子无奈地跺跺脚，四下里扫视了一番。这宽敞的客厅只有她和秦慧珠两个人，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秦慧珠是不屑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小妮子的气冲上脑门，别看她人小脾气可不小，她在心里叨念，俺倒要看看你秦慧珠拿俺咋办？俺就是不喊你二大娘。
　　 秦慧珠并非跟小妮子过不去，只是逗逗小东西玩玩罢了。她有自已的心事，眨眼间思绪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这不是吗，她时而吸一支香烟，时而饮一口咖啡，早把小妮子忘了。
　　 小妮子的拗劲儿突然上来了，她对秦慧珠的报复就是绷着脸儿，不喊她二大娘。娘再三叮嘱她，见了秦慧珠要喊二大娘，小妮子就是不喊。在她心目中喊不喊二大娘很重要，这是她的尚方宝剑。
　　 客厅里静悄悄，秦慧珠依然坐在摇椅上，中间隔着高背沙发，高大的门窗将小妮子衬托得很矮小，如果不留意，谁也看不见门旁站立着一个小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小妮子瞥一眼客厅里的装饰，北面墙上悬挂着一幅硕大的油画，那是二伯与秦慧珠的画像。听说那是一位法国画家的作品，画上的二伯和秦慧珠相依相偎，亲密无间，俨然一对名流伉丽。小妮子每每打量那幅画像，眼帘便垂下来，一种郁闷的情绪挂在小脸儿上。以她之见，站在二伯身边的人应该是尚玉蓉，娘说过尚玉蓉才是她的亲二大娘，才配得上当二伯的燕夫人，可惜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