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根】老屋记忆(散文)
很喜欢云南民居“一颗印”这个名字,精致,隽永。
老屋何尝不是一枚印记,蘸着浓浓的亲情,深深镌刻在每一个游子的心坎上。——题记
一
记忆中,老屋在村子的最南头,门朝西。一出门,放眼望去,南边西边全是绿油油的庄稼地。
小时候,村周围的堰外芦苇荡稠密幽深,和庄稼地连成一片。夜晚,经常有狼的恐怖叫声传来。每天晚上,我常担心它们会跑到家里来。小时候的一个经历至今记忆犹新。睡梦中,伴着惊悚的撞门声,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我想象着狼闯进来的情景,吓得用被子蒙上头,缩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终于盼到天亮,我问家里的人,他们竟然谁都没听见。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老屋渐渐被一些新房包围。本来还够敞亮的老屋,被高大的新房映衬得局促低矮,像个迟暮的老人。可是,人气的增加,也让我的睡梦从此香甜。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老屋在爹的眼里绝对如此。犹记得,一天,村里来了一群人,说是安电。对于一直使用煤油灯的农村人来说,这件具有有划时代的意义的大事不亚于在村里放了一颗小卫星,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听大人说,电灯像沼气灯一样亮,甚至比沼气灯还要亮。更神奇的是不用火柴点,一拉就亮。我曾无数次想象过电灯的模样。记得那时村里曾流传过这样一个典故:有人指着那根从开关上引下的灯绳说“那个东西一拉就亮了”。大家都赌咒发誓地不相信,绝对不可能,没有油没有火,怎么会亮呢?结果,有人一拉灯绳,雪亮的光把大家吓了一跳。从此,这句话在村里疯传。没几天,人人都见识了电的神奇魔力。也是从那天起,我们再也不用担心晚上在床上看书时火烧了蚊帐,老屋的墙上也不会留下被煤油灯燎得乌黑的印记了。
就是那一天,爹娘和几个姐姐都下地干活去了,爹让我们小姊妹三个看好门,在家等着人给铺线路。一开始,我们还乖乖地呆在家里。后来,外面噪杂的人群吸引着我们的脚步,贪玩的我们竟把爹的忠告忘得一干二净,和村里的几个伙伴争相捡拾着地上花花绿绿的电线头,追随着安电人的脚踪几乎转遍了整个村子。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往家赶,在路上捡了一根光滑的棉槐条子,一个人坐着,两个人抬着,玩得忘乎所以。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敞开着的门,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担心的功夫,只见爹铁青着脸从屋里从出来,顺手抄起我们手里的条子,对着每人的屁股狠狠抽了两下。爹从来没有打过我们,太疼了,我们的眼泪瞬间落下来。自此,我们再也不敢撂门出去玩。
犹记得,老屋的门本来是窄小的单扇门。后来,爹伐了家里的一棵大树,找人做了两扇簇新的大门,我们感觉呼吸都顺畅了很多。只要家里来人或是从外面回来,我们姊妹几个都抢着去开门。
过年的时候,爹用乌黑的沥青把门漆刷得像个穿戴整洁的新郎官,再贴上当教师的四叔写得红艳艳的对联,要多喜庆就有多喜庆。
二
老屋是参加过两次抗美援朝的大伯回家后找人建的。墙基是上好的方正的红石,屋梁是浑圆结实的东北红松木,都是从外地买来的。听爹娘说,大伯盖屋的事,轰动了整个村子。
谁知,屋盖好后,大伯便被安排到四川工作。当时,爹娘没地方住,大伯便让爹娘先住着。爹娘高兴得什么似的。谁知,大伯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新屋自然也是爹娘一直住着。大伯对我们一家的恩情,用娘的话说是“这辈子报答不完”的。
2012年,我去四川参加国培学习。回来后,娘一直埋怨我不去看看大伯。我说,我们学习的地方在成都,大伯在重庆,我又人生地不熟的,再说,学习任务安排得挺满,根本抽不出时间。令我没想到的是,娘非但没有听我解释,反而说了这样一句话:“要是你的爹娘,再远也去了。”我心里一惊,足见大伯在娘心中的位置。
现在我才明白,就在爹娘住在奶奶分的那间草棚里艰难度日的时候,大伯的新屋无异于天降福祉。那是爹娘做梦都都未曾想过的事。何况,一住就是一辈子!
2013年,九十岁高龄的大伯不远三千多里女儿自驾从四川来山东探亲。其时,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多年,唯一的一个姑姑也早已病逝,二伯去世也近十年了。老家的亲人仅剩下爹和四叔。大伯置自己的身体和儿女的拦阻于不顾,毅然成行,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就住宾馆。大伯该是怀揣多么深切的思乡之情和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啊!更或许,大伯也是想来看一眼奶奶家的老屋的吧?
幸亏大伯来了,不然,大伯给我们留下的房子不知会引发多少争端,给爹娘和我们姊妹几个带来多少麻烦。
爹娘的离去,让我悲哀地看到,一个亲人的离去给活着的亲人带来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诸如财产等方面的纷争引发的烦扰。
犹记得,大伯来时的一次谈话。四叔有意无意的一句问话引发大伯的一番回答让我们既感动又给我们日后省去了诸多烦恼。四叔对和大伯一起来的大姐说:“你看,这还是你爸爸的房子。”谁知四叔话一落地,大伯就坚定地说:“什么我的房子,给三弟住就是给三弟了。”不知四叔听到此话后作何感想。
大伯回去两个月后,娘便因脑梗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爹多次说,都怪你四叔贱嘴,给过继个二哥。我们都明白爹的心意,爹是想给我们姊妹几个留下些产业。这老屋在爹眼中的分量爹知道。我们便宽慰爹说“娘去世的时候,幸亏二哥忙前忙后。”二哥忠厚老实,用三姐的话说,二哥和爹真像,吃苦能干,铁人一般。
谁也没有想到,娘走了不到三年,爹竟也追随娘而去。老屋让很多人眼热心跳。
记得娘去世不久,二大娘曾找人捎信给爹,说什么让爹回家盖屋,还说什么我家的老屋是她家二哥的。爹听了很是气愤,我们便劝爹,不和她一般见识。
爹是车祸走的,迷信的大姐说,你看咱爹真可怜,最终连个屋都没住上。我们便开导大姐说,爹娘不争不抢却住了一辈子好屋,那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怎么说没住上呢!
三
爹生前把整个院子都栽满了柿子树、枣树,最多的是无花果树,到处都是。墙外还种上蔬菜。墙上、房顶上全爬满了丝瓜秧和南瓜秧。整个夏天,摘下的丝瓜全家都吃不完。被爹施足了家畜肥的南瓜可着劲地长,记得有一个南瓜比六岁的儿子还长还重。那些南瓜或绿或黄,有的卧在房顶、墙头,有的就那么垂吊着,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很是喜人。一家人和邻居都吃,就连鸡狗整天吃得也是爹用大锅煮熟的南瓜,怎么吃也吃不完。整个夏秋,院子绿荫婆娑。
记得一次四叔到我家,看着满院子的无花果树和屋顶墙头爬满的瓜秧,以及被雨水冲泡得不再完整的裙墙,把我数落了一顿。说什么爹娘老了,我们姊妹几个也不给爹娘收拾收拾,院子不像院子,栽那么多无花果树干什么。四叔走后,我拿起爹的斧子,把无花果树砍掉一些,谁知爹回来后,没有对我说什么。后来娘告诉我,说爹疼坏了,说我真是无知,到嘴的果子给糟蹋了。爹嘴上这么说,事已至此,也便不再说什么。记得,当我上班后,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事事都顺从我。
那年暑假,我把四叔的教训告诉了几个姐姐,我们便商量着把老屋的土墙全部推倒,重新筑起新围墙。新筑起的水泥围墙和几层红石墙基的土屋极不般配,就像旧衣服上补了一块崭新的补丁,别扭,但结实,爹娘很是满意。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的土墙,怀念雨后泥墙散发出的泥土味,想起小时候妹妹脖子或腋窝被汗腌渍了,娘让我到土墙上找被雨水冲下的细腻如面、被太阳炙烤过无数遍的黄土,涂在患处,几天便完好如初。
有时候,看着高高的围墙,我总会想起土墙上那丛狗尾巴草。小时候,娘经常指着随风飘摇的狗尾巴草教导我们,不要做墙头上的草,没有自己的主见,刮哪风往哪倒。
四
除了大姐,我们姊妹几个都是在老屋里出生,我们在老屋里一起嬉闹,一起长大。老屋承载了我们家的所有欢乐和忧愁,见证了我们家庭的荣辱兴衰。
老屋,是我们温馨的家园。我们几个放学了往家赶;姐姐下班了往家赶;爹干活归来,收拾起东西往家赶;和爹一起去田里的一群羊根本不用赶,跑在爹的前头直奔家门;甚至天一亮就出门觅食的鸡鸭天黑前都会听到召唤般急匆匆往家赶。家里的一切都离不开老屋,可是,谁会想到,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又都慢慢脱离了老屋。先是大姐出嫁,接着是二姐三姐。至今记得,姊妹几个出嫁时,院子里挨挨挤挤的热闹场面。也记得,娘去世后,被二哥和姐夫从堂屋的麦秸上抬出去,我们姊妹几个围着娘撕心裂肺哭喊的情景。如今,人去楼空。老屋是热闹幸福的,也是悲伤寂寞的。
在梦里,我常常回到老屋。
用力推开三十多年来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木门,沉闷的“吱呀”声像娘的一声咳嗽,嗓音喑哑,呼吸沉重。
时光把当初一幅流光溢彩的水彩画一般的老屋漂白成一幅黑白木刻版画,斑驳厚重。屋角的犁铧虽不是锈迹斑斑,但也早没了当初油光锃亮的模样。四季轮回中,爹曾经用它们耕耘着田野,收获着全家的希望。靠西墙竖起的那辆爹不离手的手推车,车袢上满是灰尘,轮胎也皱裂干瘪,像是爹苍老瘦弱的身影。无数个披星戴月的日子里,爹用它推着四季,推着儿女的成长。
如今,爹娘都已走了,我再也看不到爹娘亲切的笑脸。但是,站在老屋里,我会感受到爹娘那浓浓的对儿女满是疼惜的味道。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是当初的模样。那是爹放下农具,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会操起的乐器。娘病着,爹早已习惯了放下铁锹抓起水瓢的日子。
站在老屋的院子里,每走一步,都可以弯腰拾起儿时的一段记忆。昔日的一幕幕涌上脑海,熟悉,温暖。
院子里的一切还是当初的模样。
麦子飘香的季节,我们姊妹几个仰头看着爹爬上堂屋右边那棵遮盖了近四分之一院子的大杏树,紧张地看着爹像拿着鸡蛋一样谨慎地把一个个熟透的杏子摘下来,再小心地放到铺着软软的麦糠的篮子里。
秋末,锅屋门前那棵还没有我们手腕粗的小小柿子树上,八个红艳艳的牛心柿子像挑在树上的小巧的红灯笼,诱惑着我们的眼。每天一起床,我们都迎着阳光会数上一遍,真想跳起来咬上一口。可是,爹娘嘱咐我们很多遍,不能摘,摘了也不能吃,又涩又麻白浪费了。秋霜已过,柿子成熟,我们仿佛看到甜蜜的汁液在薄薄的柿子皮下左冲右突,几近将皮儿涨破。那柿子树实在太小,爹一伸手就可以摘到。爹用毛巾裹在左手上轻轻握住柿子,右手拿把剪刀,轻轻剪下,我们都欢天喜地仰头迎接。我们姊妹几个每人分到一个红通通的柿子,捧在手里,看着看着,心里就醉了。我们真舍不得吃,最终还是没忍住,用牙齿轻轻咬破一点皮,轻轻一吸,浓浓的柿子果浆甜蜜芬芳。一个柿子,我们能吃一个上午……
有时,我会看到爹从街上捡回来的那头不治自愈的圆滚滚的小猪,被爹宠物一样拴着脖子牵着,在娘面前把院子里的土用那看起来肉嘟嘟实则威力无比的猪嘴一会儿功夫就把院子折腾得面目全非。爹娘非但不管,还纵容着它,那小猪仿佛能看得出爹娘对它的纵宠,动作更快,力度更大。
谁也没有想到,小猪刚到我家的时候,毛根根直竖,病恹恹的,除了喝些水,啥也不吃,却对土情有独钟,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一般,执着地拱呀拱,最后,那小猪竟慢慢好了。爹便欢快地忙碌起来,到地里拔最鲜嫩的草晾干了露水喂给它吃。要么就掐一些地瓜秧喂给它。吃饭时,给猪乘上满满一碗稀饭。小猪吃得“呱唧呱唧”,香甜无比。爹和娘看着,满脸都是笑,那脆响的“呱唧”声在爹娘眼里该是胜似最美妙的歌声吧!
我们姊妹几个,无论谁来,爹娘都会把发生在小猪身上的奇妙之事讲给我们听。我们对土地的敬畏便增加几分。何等神奇的土地,一粒种子埋在土里,就会长出五谷。老百姓把希望埋在土里,土地便会奉献一个个丰收的金秋!难怪诗人艾青发出这样的感叹:“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记不清谁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的话应该像从土里拔出的蒲公英,根系很长,还是湿的。”每当想起这句话,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棵沾满新鲜泥土的长长根系的蒲公英,叶子汁液饱满,花儿嫩黄娇艳。那是土地的养育和恩宠。我想,爹娘的小猪一定也是吸纳了了泥土的精华和养分吧……
有人说,老屋是一本注满情与爱的大书,翻开任何一页,都会找到生命之源的温暖。没了老屋,灵魂只能浪迹天涯。
还有人说,老屋是我们的依靠,我们的根。无论走多远,多久,老屋总能带给我们安慰,甜蜜和心灵的宁静。
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爹娘走了,老屋离我们越来越远。多少年后,它会不复存在。但是,那枚镌刻在我们心板上的印记,定会依然鲜亮清晰,依然温暖熟悉……
文章笔墨流畅,叙述真实,感情真挚,零读者为之动情。拜读佳作,为之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