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霜华,古诗里的妙境
千江有水千江月,月辉映大地;寥廓江天万里霜,霜华满乾坤。“月辉”和“霜华”都是一种自然现象,也是我国古典诗歌中的典型意象。古老的《诗经》里,留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秋水伊人的意境,大诗人王维的《山居秋暝》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描写令人神往。借用李商隐《霜月》里的一句“月中霜里斗婵娟”,让我们一同走进大师们用“月辉”和“霜华”所营造的妙境吧!
一、空里流霜不觉飞
读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一句,课本中注释为:“月色如霜,所以霜飞无从觉察;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和在一起,看不分明。”反复吟诵,仔细体会,我觉得此注解与现实生活相悖,表述含糊,有自相矛盾之嫌,用一句通俗的流行歌词来说,那真是“糊里又糊涂”。
“流霜”即飞霜,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说到“霜”或“飞霜”,一般都认为它是秋天的标志。尽管春天也下“霜”,但其通常被称为“露”,古诗《长歌行》里就有“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从“注释”的文字来看,“月色如霜”,“霜”只是一个喻体,“空里流霜不觉飞”明显是写月光的。“流霜”作为喻体,它和本体“月光”应该有着本质上的差别。换一句话说,它们只是在“洁白”这一点上“相像”,是临时打的比方。
再说,虽然落霜或“流霜”通常是在晚上或夜间,这时候的人们,大多已归家或入眠,一般是不会感觉到“霜落”过程的,但出门在外,晓行或夜宿,“霜落满天”,人们的头发、眉毛、鼻尖和脸颊上都有丝丝凉意,“霜降”就好像是下了一场毛毛雨。有时,长时间行路,积霜较多,伸手一抹,霜花如雪粒一般纷纷而下。由此看来,无论是“霜”或“飞霜”,应该说人们都是有明显感觉的,可为什么“注释”里却解释为“霜飞无从察觉”呢?
我没有月夜到过海边的经历,也不知道春天的沙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但从题目和语境来看,“汀上白沙看不见”明显也是写月色的。既然是写月色,它就根本没有必要再突出“白沙”。况且,古人说“看不见”,其意义也决非是今天的“看不分明”。从上下句的结构关系来讲,“白沙”对应的正好是“流霜”,“流霜”是喻体,“白沙”当然也是喻体。作为喻体的“相像”,它就意味着“不是”。
通过综合分析,我认为:“空里流霜不觉飞”是说月光“漂浮”在空气中,像霜一样轻薄,却又感觉不到它在飞动;“汀上白沙看不见”是说月光照在沙洲上,像白沙一样洁净,却又给人一种无形而透明的感觉。如果说,前句是写月光的皎洁与宁静,那么,后句则是写月色的细腻与透亮。它不但写出了“月光”宁静皎洁的声色特点,也写出了月光晶莹柔和的质感与形态,同时又表现出了诗人“春江花月夜”的独特感受。
要单说作者描写“月光”的精妙,我以为很大程度,就表现在“流霜”和“白沙”的比喻上,它既写出了“月光”与二者的相似点,又同时写出了它们的不同点。但无论是“相似”或“不同”,它们都突出了“月光”的特点,都是作者此时此刻所独有的感受。这一点很像南宋词人吕本中的《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到团圆是几时?”“不似”和“却似”,都是作者真情实感的流露;可这种巧妙的错合,不得不说真的令人大赞。
二、疑是地上霜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大诗人李白的这首《静夜思》,脍炙人口,广为流传。明月在天,落霜满地,一个“疑”字,真的引出了后人多少话题。有人说,“床”是古代的“井”或“井架”;也有人说,“床”在从前只是一种坐具,类似于今天的“马扎”;还有人说,它应该是“窗”的通假字。总之,非要找出“床”不是用于“睡觉”的证据来,因为“举头望明月”中“望月”,似乎应该在屋外,而睡觉通常是在屋内。
相关资料记载,李白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漫游中度过的。天宝元年,即公元742年,由于道士吴筠的推荐,他入京做了供奉翰林,文采风华,名噪一时,颇得玄宗的赏识。可后因不能见容于权贵,仅三年便弃官而去,重新开始了飘荡四方的流浪生活。这首《静夜思》据说写于开元十四年,即公元726年的九月十五日。李白当时只有二十六岁,正寄居于扬州的一家旅舍。从诗的内容来看,该诗所写的,正是诗人漂泊他境、望月怀远而思念故乡的。
“床前明月光”,我以为其中的“床”,应该就是诗人在扬州客栈旅舍里的睡铺,“明月光”是从天窗里照进来,落在地上的月光,“床前”其实就是身边。记得《增广贤文》里有句“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在先前那些年代,出门远行,即便不是兵荒马乱,也有强人啸聚山林或野兽出没,人身和财产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我想“未晚先投宿”就是针对这方面说的。当然,“先投宿”、早歇息,也为第二天积蓄了力量,做好了保证。
“鸡鸣早看天”,明显是在提醒行人及早动身,不要耽误了行程。为了方便行人的“早看天”,作为服务的客栈或旅舍,我想理应在行人居住的客房,设置有“天窗”之类的东西。关于“天窗”,据说古已有之,又叫“天牕”或“天牎”。李白的《明堂赋》里说:“藻井彩错以舒蓬,天牕赩翼而衔霓。”宋代范成大的《睡觉》一诗里写道:“寻思断梦半瞢腾,渐见天窗纸瓦明。”其意是说“在寻思中一梦醒来,迷迷瞪瞪;慢慢地看到天窗上的纸瓦,已经发亮。”
阅读古典作品,我们很容易发现,古人旅行常常是昼出夜宿。如大诗人李白者,颠沛流离和心中的苦闷,一天下来,早已是旅途劳顿。他在到达旅店的当晚,为了消愁或解乏,一定是“金樽清酒斗十千”,喝的个晕晕乎乎,或许是斜躺或僵卧在床头,就和衣睡着了。谁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明月高悬,皎洁而凄冷的月光照进来,大约是酒力渐消,夜深人静,身上又冷,诗人猛地从沉睡中醒来,迷迷糊糊,错将地上凄冷的月光当作了白霜,但冷寂和恶卧,很快又让其清醒过来,依然躺在床上。
“举头望明月”,“举头”即“抬头”,“望”在这里应是“向上看”,“明月”也就是“十五的满月”。四周静寂,遥望远天,正如《春江花月夜》里的描写“皎皎空中孤月轮”。此情此景,一样地“与月同孤”,一样地“冰心玉壶”,但诗人不能一样地“与月同圆”。在这“明月何皎皎”的夜晚,孤寂与冷漠在心,又怎能不“低头思故乡”呢?“低头”相对于“举头”,也就是“回过头来”。再看看地上那如霜似雪的月华,不禁让人思念起遥远的故乡。
“故乡一片月”,故乡是漂泊在外的人儿,心中的一轮明月;“月是故乡明”,思念是每一位游子对故乡“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正如李清照的词中所言:“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心头”和“眉头”,“眉头”和“心头”,“眉头”是眼下的“明月”,“心头”是故乡的“情愁”。月华如霜,引起了人们无尽的遐想。“霜天”即秋天,秋天是树叶凋零的季节,“无边落木萧萧下”,叶落而归根,古人见霜如见落叶,见霜而自然思家。
我以为这首小诗,简洁明快,通俗自然,既像一段童谣,又像一幅简体画。虽然内容简单,但含义丰富,尤其是作者将“月光”和“霜华”巧妙地构织在一起,灵性十足。一个“疑”字,妙笔生花,似“霜”是“月”,虚实相生,景中有景,情中见情。“床”“月”“地”“霜”,还有“故乡”,这些再简单不过的字眼,再寻常不过的物什,“举头”和“低头”之间,一“望”一“思”,天地交辉,时空交错,正可谓亦真亦幻,美不胜收。
三、人迹板桥霜
《商山早行》是花间词派代表人物温庭筠的名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该诗的第二联,也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历来为诗家所赞赏。十个字,全为名词,十种物,均为常见之物,妙然天成,共同组成了一幅立体而又美丽的画卷。《唐诗鉴赏辞典》和百科词条里都说,“人迹”是更早的行人留下的,还特别引用了《增广贤文》中的“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加以证明。但我始终认为,这里的“人迹”就是诗中的“客”留下的,因为这样,才能更好地突出《商山早行》中的那个“早”字。
试想:“鸡鸣”声声里,“月”在茅店之上,这时的“月亮”,一定还是高高的,可以说月光朗朗;小河流水,“哗啦啦”的响,“白霜”落于板桥,在月光的照耀下,理应是熠熠生辉。我想诗中的“人迹”,绝不是前人留下的,也不只是行人留下的足迹,它还包括那印在“板桥霜”上的人影、月影和马驮行李的身影等。我敢大胆地推测和想象,这“人迹”里,一定还有人马桥上过,板桥“咚咚”或“踏踏”的声音。再仔细揣摩,甚至还应该有银霜震落于桥下,那细微的迷蒙的情状。
关于这首诗,我觉得更妙的还在后面。“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有些版本也写作“枳花照驿墙”。无论是“明”还是“照”,我认为,这里面说的不仅仅是“枳花”。不难想象,能使“枳花”明亮而照墙的,一定还有“月辉”和“霜华”。月光笼罩,霜华凝花,“驿墙”才会变得如此地明亮。不要说“枳花”,就是“槲叶”依然也离不开“月辉”与“霜华”。落满山路的“槲叶”,正是因为有了“霜华”浸润和“月辉”映衬,才显得斑斑驳驳,使整个山路变作了一方水塘。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最后梦境的出现,我以为正好是正得力于“月辉”“霜华”所营造的意境。商山早行,诗人写“早”,就是紧紧地扣住了“月光”与“霜华”这两个意象,并将二者交织相融在一起,共同作用,化平凡为神奇,构成了一幅独特而又精妙的黑白幻境,让人迷迷蒙蒙,如在梦中。从整体上看,在“月光”和“霜华”的双重衬托下,“驿墙”刚好构成了“回塘”的围堰;驿墙外的山路开阔,也恰如一片水域;“槲叶”和“枳花”有明有暗,不正像春来水暖自得其乐的“凫雁”吗?
这最后的一联,一般认为是照应开头“悲故乡”的。经过反复阅读,我觉得“杜陵梦”确实扣住了“故乡”二字,但绝没有“悲”的含意。“凫雁满回塘”一定是诗人早年在杜陵时的最深刻最美好的记忆,触景生情,眼前的一切,不正是昔日美景的回放吗?又怎能说是“悲故乡”呢。听人说,有一种忧伤叫“美丽”,有一种抑郁叫“幸福”。过去的一切,都终将成为人生最美好的记忆。“悲”在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喜”,没有离散,哪来的团聚?
“月辉”和“霜华”应该说都是超时空的。一个来自于天,一个来自于地,它们都是纯洁和高雅的象征。物质的世界、世俗的生活,有时是繁琐的、乏味的,但人的精神世界,始终丝毫也不能离开高尚和纯净。“月辉”和“霜华”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只有精神崇高、乐观旷达的人,才能将二者凝聚在一起。我喜欢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也喜欢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当然,我还喜欢张若虚的那首《春江花月夜》。
我热爱中华古典诗词,我热爱祖国的传统文化,我陶醉于在“月辉”“霜华”里,去寻找古诗这绝妙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