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已是深夜,忙碌了一天,竟然没有一点睡意。眯瞪着眼睛看向窗外,这一看让我瞪大了眼睛:天呐!那一弯月牙儿咋成红色了!?用力揉了几下眼睛,那牙儿确确变成了红色。
“看,红月亮。”
“神经。好好的你不睡觉干什么?”老公不耐烦地嘟囔着,说完,自顾自扭头睡去。
难道我看花了眼?坐直身子,呵呵,我笑了,那是黏贴在玻璃上的红双喜映红了月牙啊!月亮,你是来道贺的吗?你可认得此刻正在甜梦中的新郎?他就是那个星空满天的夜晚,你用皎洁的银色沐浴过孩童啊!
那是二十多年前,六月的一个夜晚,精疲力竭的我躺在产床上,听着医生阿姨对老公说:“你回家做点小米粥,煮几个鸡蛋来,让她吃了好有劲生产。”老公叫来小姨后,屁颠屁颠跑回了家。月亮,你一定听到了我的吆喝:好疼,剖腹产吧。医生阿姨没有听我的话,继续喊着:“用力,用力,再用力……”
“哇!哇!哇!”脆生生的啼哭声在寂静的夜间尤为刺耳,瞬间止住了我难耐的疼。小姨满脸笑容地说:“看,是儿子。”我歪头盯着小姨怀抱里那个鲜活的小生命,儿子,我有儿子了!眼眶一热,喜极而泣。老公赶忙用手给我拭去腮上的泪珠,顺手捋了捋我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笑嘻嘻地说:“老婆辛苦了。”为我接生的阿姨摘下口罩,笑呵呵地说:“这小家伙哭声真响亮,健康得很呐。”
回到家中,夜已经很深,星星在空中眨着眼睛,皎洁的月儿一圈一圈泛着柔柔的光晕,透过窗户洒满了儿子粉嫩的小身体。处在昂奋中的我眼睛亮亮的,就那么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光溜溜的小肉团看,心里蜜一样。
“扯大锯,拉大锯,割倒姥娘家门口的大槐树。”儿子稚嫩的声音,穿过小山村的清新,乘着一片银色,飞向星光灿烂的夜空。因为工作的原因,刚刚满八个月的儿子,就被断奶送回了老家爸爸妈妈的身边。
一次,下班回家已经很晚,进到院门,看到儿子在院子中央的大铁盆里玩水,我不顾儿子浑身的水,蹲下就从大铁盆里抱出他,谁知道他哭喊着向水里坠。妈妈一边乐了,说:“你快放下这小祖宗吧,他在捞月亮呢。”原来,儿子每每看到天上有圆圆的明月,就缠着我爸抱着他摘天上的月亮,妈妈无奈中想到了水中取月,就抱他到村前的小河边戏水捞月。谁成想,竟养成了儿子这个习惯,只要看到有月亮,就在我妈身上拧着小身体,手指院门外,哼哼唧唧要去小河边。久了,我妈有些累,当儿子唧唧歪歪要去河边时,就让我爸在院子中央搁上一个大铁盆,放满水,把他抱进去。小家伙一到水里就咯咯笑着捞月亮,在盆里忙得不亦乐乎,直到盆里的水都被他扑腾出来,他才罢休。
“真怪了,有月亮的时候这小祖宗特能折腾,哪晚都要疯到很晚才睡觉。多亏是夏天。”妈的话让我惊讶,我知道从儿子来到人间那夜起,自己对月亮徒增了一种别样的情感,难道儿子也喜欢月亮?
儿子的童年是快乐的,他在姥姥与姥爷的爱里一天天长大。只要我们休班回家,他就会奶声奶气地给我背姥姥教给他的儿歌:月亮婆婆喜欢我,照下月光摸摸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
三年后的一个夏天,当我要把儿子接回身边上幼儿园时,他趴在姥姥的身上哭哑了嗓子,肉乎乎的小胳膊紧搂着姥姥的脖子死活不下来,嘴里一个劲喊:姥姥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等月亮婆婆来,我要到小河水水里捞月亮……捞月亮。
因年幼的儿子念着在老家的姥姥、姥爷,所以,我和老公过节大都是回妈妈家。
有一年八月节,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一边啃月饼的儿子拽着我衣服,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妈妈,大月亮,大月饼。我要吃。”在城里,每天的三点一线,根本没有心情带孩子看月亮,可顽皮的儿子对月亮仍然记忆犹新。我忍不住笑了,划着他的小鼻子说:“傻儿子,这个月饼你吃不到。等你长大了,在书里就能吃到了。”儿子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小的他一定在想,怎么能在书里吃到月亮?
过完十二岁生日的儿子,读了一本又一本书。又到中秋家人团圆时,儿子对着举杯喝酒的姥爷嚷道:“姥爷,我想吃月饼了。”我爸脸儿一沉,说:“吃月饼可以,先背诗歌给姥爷听听。”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圆……”
儿子喜滋滋吃着姥姥递来的月饼,这时我爸笑呵呵地对儿子说:“这个月亮能填饱肚子,天上的月亮能填饱脑子。”儿子愣怔了好一会,眨巴了几下眼睛:“太深奥。妈妈,什么意思?”我搂过儿子,告诉他自己动脑想。谁知他一把推开我:“不想消耗脑细胞。去去,别耽误我吃月亮。”一家人被儿子逗得前仰后合,开心的笑声在浓浓的秋月里回荡着。
儿子真正悟透月亮与月饼的关系是在上大学后,那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让他有了深深的体会,懂了月亮不仅是团圆的象征,更是乡愁的寄托。
那年,儿子上大二,八月节我和老公闻着香喷喷的月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里半暗半明的月亮,守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实在吃不下。想从小依赖我的儿子第一次在外过节,能吃好吗?老公实在忍不住了,掏出手机就打了过去:“儿子,今天过节,你和同学去外面饭店吃吧,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钱不够让你妈再给你打。”
第二天,我电话问儿子需要打多少钱,儿子声音有些沙哑,说不缺钱。一问才知,他根本没听他爸的话,与宿舍几个同学一起从食堂打来饭菜,又去超市买了一盒月饼、一箱啤酒,大家开心唱歌、嬉闹。谁知唱着喝着就有人说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肉,有人说想吃爸爸清蒸的大鲤鱼……
“妈,我想家了。昨晚,我们几个跑到学校山上的天文台去看月亮了。”儿子话音未落,电话这边的我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滑落。
几年过去,远在它国求学的儿子拍照发我,当看到儿子拍的大量照片中有大大圆圆的月亮时,我有些诧异,我都记不得在高楼大厦的城里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月亮了。扭头看向窗外,黯淡的天空下月亮只是一个小牙,国外的月亮咋就那么大和圆?难道国外的月亮真的比中国的圆吗?儿子听到我的问话,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妈你太搞笑了,美国在西半球,中国在东半球。所以在这里看到的是满月,中国看到的是残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的污染很少,天空洁净度跟威海有得一拼,碧空蔚蓝、纯净,所以夜晚的月亮就格外饱满。我记得小时候在姥姥家看到的月亮也是这个样子,大大的,圆圆的。回去后我一定要再去老家看看。
儿子的话让我忧心忡忡,我这个城里的乡下人不忍心告诉儿子,他小时候呆过的小山村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山村。那纯净的小山村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能够照出月亮的小河沟早已无影无踪,那些个能藏住月亮的绿油油的芦苇早已绝迹,那些能让月色斑驳琉璃的大白杨早已被人们砍伐,那些常常与月儿缠绵的河边柳早已化为灶间烟灰。如今的小山村和城里一样有了路灯,有了冒着黑烟高耸的大烟囱,有了流淌着污水的化工厂,空气不再纯净,天空不再蔚蓝。我不知道,老家的月亮是不是和城里的月亮一样被灿烂的灯光赶跑了,但我知道,无论是城里还是老家,明晃晃的路灯亮如白昼,谁还需要月亮来照路?谁还去在意有没有月亮?谁还去看月亮圆与不圆?
儿子念想中的月亮,俨然成为记忆中的一道风景,再也无法复原。
好在,归来后的儿子来去匆匆,早已把要回老家看月亮的话抛在了九霄云外。他心里住上了另一轮月亮。
“妈,她的眼睛像月牙。”儿子嘴里的她,是他的女朋友小贞。留校的儿子,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结识了这个比他小两级的同校小妹。记得儿子第一次领小贞回家时,我盯着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小贞满心喜欢,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转眼间,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孩童长大了,成婚了……
孩子们心中尚有月亮在,我们这些过来人,有多少失落了月亮?
红色的月牙渐渐隐去,我睡到了梦里。梦里,我见到圆月亮跟个银盘子似的高高悬挂在老家门前那棵槐树梢,儿子在小院的大铁盆里捞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