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我回了一趟哈市给大爷上坟，却怎么也找不到大爷的坟墓。不得已转道去了三岔河老婶家，老婶却告诉我一个惊人消息，大娘从佳木斯回来了，而且花了大笔的钱为大爷置办了公墓。
　　 “难道她良心发现她错了？那个奶奶说的和她在一起害死大爷的那个野男人呢？”我忍不住问老婶。老婶说：“你说的是带她去佳木斯那个齐老太太的外甥吧，他这次没有和她一起来。
　　 奶奶一共养育了六个儿女，大爷是她的大儿子。我八岁那年，在贵州当志愿兵的三十三岁的大爷退伍回到东北，身后跟着一个身体臃肿但不失漂亮的二十六七岁的贵州女孩。回来当天，大爷就宣布他要立刻和这个女孩结婚，并且说这个女孩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
　　 山村的冬天来得早，寒气在十月刚过就铺天盖地卷过来。天气太冷了，大爷也没举行什么婚礼，就直接搬进了西厢房烧起了热炕和那个女孩过起了日子。大爷对这个女孩的身世只字未提，奶奶背地里把大爷偷偷叫进我们屋问过几次，大爷也是支支吾吾没说清楚咋回事，只说这个女孩父母已经没了，孩子再过几天就要生了，让奶奶马上准备一些孩子用的东西。
　　 没事的时候，我和哥哥喜欢溜进大爷住的西厢房看大娘。大娘皮肤白净，一笑起来眼睛像个月牙儿。她说话声音柔柔的慢悠悠的非常好听。大娘头发上总别着一个花蝴蝶一样的花卡子，身上总是有一股子很好闻的香味。大爷非常疼大娘，每天上工地上班前都会反复嘱咐大娘不要下地干活，只让她坐在火炕上休息，说是大娘回家时一路奔波，孩子不能再颠簸着了。而大娘每次都会答应得好好的，结果等大爷一出门她就立马下炕，找活计干。不是收拾房间，就去奶奶房间帮奶奶干零活，然后领着我和哥哥去后山拾山上的枯树条子。拾柴禾累了歇息的时候，大娘会和我们讲起她的家。她告诉我们说，她家就住在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她住的地方有许多桥……大娘每次说到桥都会哽咽得说不下话，眼睛里满是泪水……大娘还告诉我们说，她就是在桥上认识大爷的。
　　 几个星期后，大娘生了个大胖小子。本来不咋待见大娘的奶奶，一看大娘生了大胖小子，重男轻女的她也变得笑逐颜开了，还给孩子起了名字叫金宝。大娘坐月子期间，奶奶每天陪伴在大娘房间细心照顾，满月后还把大娘接到了自己住的前院并说：“前院朝阳暖和，我要让我的大孙子享受阳光的温暖……”
　　 孩子百天的时候，奶奶请了左邻右舍庆祝。前院的齐老太太也来了。齐老太太她不光是自己来的，怀里还抱了一个和金宝差不多大小的娃儿。齐老太太说，这个娃儿是她一个贵州远房妹妹儿子的孩子，孩子妈生下娃儿当天就死了，娃儿是喂米汤才勉强活到现在。娃的爹家里也没啥人了，就有齐老太太这个东北的大姨，所以，他就抱着孩子来到东北投奔齐老太太。
　　 大娘听了齐老太太的讲述，哭得稀里哗啦。她从齐老太太手里一把抢过孩子，撩开衣襟就给孩子喂起了奶。她一边奶着孩子，一边哽咽着对齐老太太说：“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以后您就把孩子抱我这里吧，我来当他奶娘。”齐老太太听后，兴奋地连声说着：“这敢情好，孩子这回可终于能吃上奶了……”从此后，齐老太太每天天不亮就把孩子抱来，夜晚抱走。齐老太太的外甥就放心地去了佳木斯，做起了服装生意。大娘的奶水不是很多，每次齐老太太一早抱来孩子，她每次都是先喂饱这个没妈的娃儿而后再喂金宝。结果有时候金宝吃不饱奶水，白天还好说，半夜总会哭闹不止，经常会吵醒前院的奶奶，奶奶为此很不满意。等齐老太太再抱孩子过来的时候，奶奶就甩脸子给齐老太太看，有时还会说些很不好听的闲话。时间久了，齐老太太也看出了端倪，就不再抱孩子来奶奶家了。大娘就开始抱着金宝每天几趟地去齐老太太家，说是串门，实际上她是去给那个孩子喂奶。奶奶看也实在说服不了大娘，也就不再说啥。齐老太太的外甥长得很帅，高高的个子，为人也很通情达理，每次从佳木斯回来，都会来家里给奶奶买些营养品，给大娘买些礼物，给大爷带来些好烟……
　　 时间很快过去了，不知不觉金宝也已经将近两岁，也不再吃奶。爷爷一次去山里打猎，大雪封山，被困在山里，被人抬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当晚就被紧急送进县城医院抢救。大娘拿出家里所有的钱，给爷爷交了抢救费和住院费，并把金宝留在家中让奶奶照顾，自己则轮流和大爷在医院伺候起爷爷。大爷由于工地干很重的活，晚上还要在医院伺候爷爷，劳累过度，有一天，竟然晕倒在工地。到医院一检查，不但有糖尿病，还引发了严重的全身并发症，病情非常危急。爷爷住院就已经让家里捉襟见肘，大爷一病更是雪上加霜。大娘为此顶替大爷去工地当起了筛沙子工人，和男人一起在工地砸石头，抬水泥。随后，三岔河的老婶和老叔也相继赶回奶奶家。齐老太太和她的外甥听说奶奶家里的情况后，主动拿出一些钱送到医院，她的外甥并托人买来胰岛素针剂以及各种药物。
　　 大爷出院后，大娘学会了给大爷打针。每天房间炉子上都会煮一些注射器具，和一些蒸馏水。奶奶有几次吃饭前都看见大娘给大爷肚子上打针，她有些不理解的是人家打针都往屁股上打，哪有往肚子上注射的？再加上每天看见自己儿子有气无力躺在炕上，日渐消瘦，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认准了大娘一准在害大爷，在给他儿子注射蒸馏水。终于有一天，大娘再给大爷打针的时候，奶奶隔着窗户看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她冲进大爷房间，抢过大娘的手里的针剂，扔在地上，和大娘撕扯着打了起来。结果吵得街坊四邻都来看热闹，齐老太太和她的外甥也赶来了。当那个男人解释说这个针剂是他给买的，是专门治疗大爷的病而不是什么蒸馏水的时候，奶奶当时就不由分说抓住那男人的胳膊，认定那个男人和大娘合伙害大爷。并口口声声骂着：“原来你们俩早就勾搭上了，怪不得我儿子病得这么严重，都是你俩合谋害的。你个奸夫淫妇！”非要拽着他俩去派出所理论。躺在火炕上的大爷，一着急竟然一口气没上来，死在了炕上。这回热闹来了，奶奶报了警，派出所把大娘和那个男人一起抓去了派出所，并把剩下的药一起拿走。
　　 一个月后，大娘和那个男人一起从局子里放了出来。奶奶接受不了自己大儿子就这么去了的事实，大娘回来那天，要去坟地看大爷。奶奶愣是堵在去的过道上，嘴里不住声地骂着：“狐狸精！就是你打蒸馏水害死我儿子的……”并把大娘的一些衣物从西屋扔了出来。大娘带着金宝孤零零站在村头，无助地哭着。村里人指指点点说着闲话，看着热闹。后来齐老太太看不下眼，就把大娘拽到她家。奶奶每次想儿子了无论夜间还是白天，都会跑去齐老太太家大闹一番。村里的人也每天议论纷纷，见到大娘都会啐上一口唾沫转过头去，都认为是大娘用蒸馏水打死了大爷。大娘不得已每天躲在齐老太太家里，紧闭房门不敢出门。大爷死后三个月，大娘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看见她和那个男人，一天早晨领着金宝坐在一辆敞篷车里去火车站了。奶奶为此每次去给大爷上坟，都会一边哭一边磨叨着：儿子呀！你那狐狸精媳妇害死了你，和野男人跑了。你咋命那么苦呀……再后来，我们一家搬到承德，据东北不断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大娘是随那个男人去了佳木斯一起做服装生意，说是挣了钱和那个男人买了房子并结了婚……
　　 来到老婶说的公墓，墓前遇到了一个苍老、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妇人，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和大爷长得很像的十六七岁男孩。妇人跪坐在大爷墓前烧着一串串纸钱，墓碑前摆放着一些祭品和许多胰岛素样的针剂。妇人看见我直直地望着我，突然她擦了擦眼睛疾呼道：“你是妞妞？是妞妞吧！”面前这个满脸皱纹面黄肌瘦的妇人难道是大娘？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妇人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对身边的男孩说：“金宝，快叫你妞妞姐！”金宝警惕地看着我，小声叫着“姐姐”。我挣脱开大娘的手，冷漠地问了句：“你干嘛要这么做？你不是已经嫁给那个男人了吗？”我有些替大爷不平。
　　 “你说啥呢？我妈一直带着我过，哪有什么男人？你说的是张叔叔吧，他只是看我和妈可怜，带着我妈一起做买卖，张叔叔早就结婚了。”金宝冲上前挡在大娘面前。
　　 从他母子断断续续的叙说中，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大爷去世后，大娘被奶奶撵出家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偷偷去墓地给大爷守灵。那时候奶奶家里穷，大爷去世后，家里只是随便在自留地山边角找了一块空地，潦草地弄了墓地。而大爷生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病的时候就曾和大娘开玩笑地说过，如果自己有一天先走了，只希望自己能住在一个人多的地方，不需要有山有水，但不能没有邻居。大爷去世百天过后，大娘在人们的非议中，不得已偷偷带着金宝和那个男人一起去了佳木斯。那个男人自己有个服装商店，以前雇个卖衣服的小丫头，他负责进货。大娘来后大娘就和那个小丫头一起卖货，和小丫头一起吃住在店里。白天，她会对着放在桌上的大爷的遗像说一会话；夜晚，她都会去十字路口给大爷烧点纸钱祭奠大爷。在佳木斯，由于大娘长得漂亮，追求大娘的人很多，甚至有个身价百万的企业老板要娶大娘，大娘都没有同意。因为大娘在心里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有一天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挣一笔钱，理直气壮地回东北人多热闹的地方给自己男人买个好公墓。因为，大爷生前就喜欢部队那种大集体生活。她每天省吃俭用把攒的钱放在枕头下面，规划着回东北的日子。没想到齐老太太外甥的服装店三年后倒闭，大娘只好带着金宝离开，后来又找了一份饭店的工作，干起勤杂工，吃住在店里。那几年，她带着金宝四处奔波，捡过废品，在工地搬过砖头，凡是男人干的活她都去抢着干，只为了把金宝养大成人，回东北给大爷买块最好的公墓。因为她实在不忍心，就让自己的男人孤零零睡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有邻居的地方。她忘不了大爷。二十三岁那年，她的父母和她坐在一辆面包车里与对面一辆卡车相撞，被甩出车外的她掉进河里，是当时在贵州当志愿兵的大爷冒着严寒奋不顾身跳下河救了她。她受不了丧失父母之痛，几次去父母出车祸的那个桥上寻短见，都是大爷宁可违反部队纪律偷偷跑出来暗中保护着她。后来两人相爱，大爷送了她一个蓝色蝴蝶卡子，作为订婚礼物。大娘怀了孩子后，大爷转业带着她回了东北……
　　 在墓地，金宝拿给我一个破旧的烟盒，烟盒上是大爷写的字：亲爱的老婆，对不起我可能再也陪伴不了你和儿子了，再也保护不了你！我病后你每天为我操劳，不会打针的你也学会了打针，每天为我打胰岛素针剂，延续我的生命，鼓励我一定要坚强。但我也知道我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时日不多了。我走后我希望你一定要像鼓励我一样的坚强，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一定要把金宝养大成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坚强的活下去。无论你以后嫁了谁，我在那边都会为你祝福的！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住的地方能离你近点，每天能看到你，这样我才能心安。
　　 金宝说：“为了给我爸买墓地，为了把我养大成人，这些年我妈吃尽了苦头，没日没夜地奔忙，省下的钱一分一分攒着。今年刚四十二岁的她你看看都成了什么样子？都被我同学叫成了老奶奶！如今钱终于攒够了，也完成我妈的心愿了。我们这次回来，我和我妈就不走了，我妈已经在附近租了一间小房，这样我们还可以每天来陪我爸，和我爸说说话。”
　　 火车开动一刻，大娘和金宝来送我。大娘戴上了那个蓝色蝴蝶卡子，我发现大娘戴上蝴蝶卡子的样子真的很好看。而那个蝴蝶卡子，真的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