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亲的老盐罐
　　 母亲一进家门，就颤颤微微地打开了一个花布包袱，里三层外三层，那庄重而小心翼翼的神情，就像是在打开一个稀罕的宝贝。
　　 等母亲好不容易打开那个包袱，柳森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陶罐，是母亲一直装盐用的。盐罐粗陋不堪，土不拉叽，漆黑的颜色发出微微的亮光。母亲一定天天擦拭它，柳森想。
　　 母亲抱着盐罐径直去了厨房，边往里面装盐边说，给你放盐巴用。千万要小心，别打碎了。
　　 被母亲摆放在厨房里的盐罐，与厨房里其它一应精致、现代化的用具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
　　 柳森就想，母亲总是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留给我。虽然，这些东西常常一文不值，没人稀罕。
　　 柳森不愿扫母亲的兴，把对盐罐淡漠甚至有点厌嫌的表情隐藏得很深，并特意叮嘱妻子和儿子，不要因为一个老盐罐，伤了老人家的心。
　　 母亲在柳森家只住了三天，就嚷嚷着要回乡下去了，说城里太闷，呆家里就像住进了火柴盒一样憋闷，一出门又太吵。任柳森怎么留也留不住。
　　 母亲一走，柳森就抱出了厨房里的盐罐，将里面的盐倒出来，重新装回妻子买的好看的调料盒里，顺手把母亲的盐罐放在了阳台上。它太旧了，旧得不知道在柳森家呆了多少年。它伴随着柳森长大，一家子的柴米油盐曾经在盐罐子周围精打细算。现在，它太老太旧了，该退休了。
　　 一次柳森携一家老小回家陪母亲过节，见母亲用个小塑料袋装着盐巴——母亲没舍得买个调料盒。家里没有老盐罐，总感觉缺少了点什么。下次再回母亲家，柳森便又把老盐罐带了回来，让母亲装盐巴用。母亲说啥也不留下，执意要让柳森带回去，还说这是柳森爹的意思，已过世的柳森爹临走时特别交代母亲说一定要把老盐罐交给柳森。
　　 柳森无奈，又把母亲的盐罐安安稳稳地放回在阳台上。
　　 一日，学美术的儿子闲着无事，搬出盐罐练习了起了素描。画完后，他又意猛犹未尽地对着盐罐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并题名：奶奶的盐罐。
　　 儿子的朋友们纷纷点赞并转发，有的留评说想起了旧时光里的美好，有的说像个老古董。也有的嗤之以鼻，说这盐罐太老土。
　　 有一天，柳森家的门被敲开了，门外站着一个老人，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头发花白。老人很忐忑，也很诚恳，问柳森家是不是有个老盐罐，他想看看。
　　 柳森就从阳台上搬出了母亲的盐罐。老人掏出放大镜，仔细地转动着盐罐看着，神情严肃而庄重。过了一会儿，又有了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连连说，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呀。
　　 柳森一脸茫然。
　　 老人提出想要买下这个盐罐，出价二万。
　　 柳森摇了摇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盐罐是母亲的，母亲把盐罐看得很重要。
　　 老人以为柳森嫌钱给的太少，又说出一个数字：五万。
　　 柳森还是摇头。
　　 老人咬咬牙，说：十万。十万怎么样？买你一个盐罐子。
　　 柳森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能伤母亲的心。
　　 老人叹息了一声，颓然而去。
　　 老人走后，柳森经过打听，才知道老人是个喜欢收藏的古董鉴定专家。他才知道母亲执意要留给他装盐用的老盐罐是个价值不菲的老古董。
　　 知道这一切后，泪水一瞬间就濡温了柳森的眼眶。
　　
　　 二、阿霞
　　 阿霞下班刚进家门，就被老公劈头盖脸打了一顿。老公嫌阿霞回家晚了。
　　 阿霞被打，是家常便饭。就因为她是只“不会下蛋的鸡”，阿霞默默忍受着。
　　 挨完打的阿霞做饭，洗衣，收拾屋子。老公吃喝完毕，心满意足睡去，留下阿霞默默流泪。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阿霞想起在饭店和她一起打工的那个配菜工，他总是对经常鼻青脸肿的阿霞嘘寒问暖，总是有意无意地对阿霞示好。阿霞只知道，配菜工人很勤快，心眼好，阿霞有什么委屈也愿意对配菜工说说，说出来心里就舒坦些。阿霞也知道配菜工没老婆，他的老婆嫌他没本事，跟着别人远走高飞了。
　　 阿霞正在叹气，电话这时候响了。
　　 阿霞的婆婆在电话里告诉她，她老公的弟弟就是阿霞的小叔子一家在接孩子放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了，让阿霞和他老公赶紧过去帮着处理后事。
　　 阿霞撂下电话，推了推老公，老公睡得死猪一样。
　　 阿霞一个人着急忙慌得赶到事故现场，婆婆一见到她就是好一通数落。由于小叔子是自己把车开到桥下的，责任自己承担，但小叔子和他老婆已经死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们拼死护住了孩子。
　　 孩子只是受了点惊吓，站在一旁哇哇嚎哭。
　　 婆婆指着阿霞说，反正你也没孩子，把孩子先带回去养着吧。记住天天送他上学放学，他最喜欢吃可乐鸡翅。
　　 阿霞一直在婆家不得脸，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蹿出一股火，但又不知怎么发作。阿霞木木地向前走，孩子死活不肯离开，婆婆好说歹说，将他塞给了阿霞。
　　 一晚上，阿霞心里闷闷地，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一直哭到睡去。孩子本来有个幸福的家，现在突然失去了父母，阿霞就平白无故多了个拖油瓶子，就因为她阿霞不能生孩子，老公也有了不上班挣钱的理由，整天喝酒打人。阿霞那点工资本来就很难支撑两个人的生活，现在又多了一口人，孩子的到来又戳到阿霞不能生育的痛处，瘦弱的阿霞觉得自己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第二天，阿霞还是请了一天假，接送孩子，还为孩子买了两套换洗的衣服，给他做了可乐鸡翅。孩子很懂事，叫阿霞大妈。阿霞笑笑，比哭还难看。
　　 饭桌上，阿霞怯怯地对老公说，现在咱家多了个孩子，孩子是你们家的根，来到咱家也是咱家的孩子。要不，你也出去找点事做，咱们好好拉扯孩子长大成人？
　　 老公二话不说，瞪着一对牛眼将手里的酒杯砸向阿霞，然后摁倒她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孩子从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又是一通哭。
　　 阿霞被打得动弹不得，软软躺在地上的她感到一阵绝望。
　　 阿霞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只有伤痛毫无幸福感的家。来自农村的她原以为，不能生育已是自己致命的短处，但只要忍受住老公的打骂，她就还能在这个城市里有个遮风避雨的处所。现在，多了一个孩子，那是婆家的根，自己不能生孩子，想在婆家有个栖身之地，没门。将来房子也许也是那孩子的，她阿霞还是一无所有，不如趁早走了干净，走了轻松。
　　 打定这个主意后，阿霞就只等机会。
　　 配菜工非常支持阿霞的决定。表示愿意带阿霞一起走，并拿出自己的积蓄，说是到另一个地方开始他们俩人的新生活，说阿霞是个好女人，他一定会好好待她。
　　 阿霞笑了，有些羞涩，也有点点小幸福。
　　 笑了的阿霞在厨房不由自主地哼了段小调，尽管声音低低地，还是被老公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愤怒地掐住了阿霞的脖子，将阿霞的脑袋使劲往墙上撞。
　　 阿霞疼得“啊啊”大叫。
　　 又听得“咚咚”几下，这次，大叫的却是阿霞的老公。阿霞看到，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老公的身后，抡起拖布棒子一下一下地揍在老公的屁股上，孩子的小脸蛋憋得通红，嘴里还不住地大叫：让你打我大妈，你是坏人，坏人……
　　 老公一手捂住屁股，一手高高扬起，却没有落下。
　　 阿霞笑了，笑得满脸泪。
　　 第二天，阿霞告诉配菜工，她不准备离开了。再苦再累，她都要尽自己的能力照顾好那个孩子。
　　
　　 三、隔壁的阳台
　　 忽然“呯呯呯”几声响，把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的老吴吓了一跳，报纸险些从手中滑落。他不满地走向阳台察看，又是“叮叮当当”几声，原来是隔壁在装修。
　　 知道隔壁在装修，老吴一下子就不恼了，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这说明，隔壁很快就有人会住进来了，那会是家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脑海中立马出现了好几个家庭版本。不管是家什么样的人，他的周围总算有了鲜活的生命气息，好过他一个人孤独地守着这层楼，活死人墓一样。
　　 老吴感受到隔壁“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充满喜悦。
　　 四个月后的一天清晨，老吴照例下楼晨练。他刚锁好门，隔壁的门“哗”的一下就打开了。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个活泼乱跳的孩子出现了，幸福的一家子。
　　 老吴一看到孩子，眼睛就被孩子那聪明可爱的样子粘住了。中年夫妇礼貌地朝老吴点了点头，领着孩子快速下楼去。
　　 老吴怅然若失。
　　 老吴晨练回来，雷打不动地做一个人的午饭，吃过饭睡午觉，睡完觉看会电视。黄昏时分，老吴出现在阳台上。看远山衔落日，观近处的车水马龙。最后，他的眼光落在隔壁的阳台上。隔壁那家的小男孩正趴在栏杆上睁着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老吴。
　　 老吴对着小男孩一笑，脸上的皱纹就皱成了一团。
　　 男孩的母亲这时候出现了，十分客气地对孩子说：“别这样盯着人看，不礼貌……”又教男孩对着老吴说：“叫爷爷……”
　　 “爷爷。”男孩听话地叫了一声。
　　 “噢……”老吴觉得心里似有蜜一样的甜腻。但他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男孩刚叫完“爷爷”就被她母亲拉回了房间。
　　 老吴就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老吴去阳台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他会看到男孩的父亲在阳台上抽烟，有时会看到男孩的母亲正在阳台的另一端晾晒洗过的衣服，有次他竟然看到女邻居正在晾晒一条淡粉色的内裤，精美的蕾丝花边上还沾有女邻居犀利不屑的目光，老吴感觉自己的脸火烧般被灼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于是赶紧转身回房。有时也会看到小男孩在阳台上玩耍，但无一例外地，只要一看到老吴便转身回房了。
　　 老吴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他索性将一个小茶几搬到了阳台上，坐在茶几旁名正言顺地读书看报喝茶，随便看看隔壁的阳台。
　　 隔壁的阳台上，除了多出几盆花，一些不断更替的湿衣服，并不见人影。老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老吴又多了一个爱好，买玩具。只要看到心仪的玩具，他就买了来，放在客厅里。看着山一样堆在客厅里的玩具，老吴的心隐隐生疼。他要是有一个孙子该有多好啊，可以陪孙子踢踢小皮球，玩遥控汽车，耍刀舞剑……可事实上，老吴什么也没有，在这个世上，只有他自己和一些他花不完的钱。这辈子，他下过乡，处过对象，结过婚，又回了城，然后又成了对象的相好，又离了婚，他辞去工作下海经商，有过情人，却没留下过一儿半女。
　　 隐隐地，坐在客厅的老吴似乎听到隔壁阳台有说话声。他赶紧奔向阳台，快走近时忽又放慢了脚步——他装着若无其事地绕过阳台上的茶几，装着看着远方的样子，陷入沉思状。心却放在了隔壁的阳台上。
　　 隔壁的一家看样子今天很高兴，他们正在围着一张小圆桌吃水果——他们也把小圆桌搬到了阳台上。
　　 只听得男孩问他母亲：“妈妈，这是什么水果？”
　　 “圣女果……”男孩的母亲答。
　　 “它也叫樱桃小番茄……”男孩的父亲补充说。
　　 “它是长在树上的吗？”男孩问。
　　 “它是结在藤蔓上的。”男孩母亲的声音。
　　 “它长在藤蔓上是什么样子的呢？”男孩又问。
　　 “……”一阵沉默，男孩的母亲温柔地说：“先吃吧，以后有机会带你看看去……”
　　 老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过后，老吴又忙活开了。他弄来几个大花盆，买了几袋种植花木的土和肥，在阳台上播种浇水施肥，忙得不亦乐乎，却又觉得异常充实。隔壁的那家人偶尔会出现在阳台上，也朝老吴家的阳台张望。他们看到从花盆里长出一株株绿植，迎着阳光生长。有次，男孩忍不住问老吴：“爷爷，你种什么呢？”老吴“呵呵”一笑说：“以后你就知道啦……”
　　 伺弄了几个月，老吴家的阳台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那些藤蔓一样的绿植占领了阳台，开淡黄色的花，结出嫩绿的小果果，一串串的，咋一看去，绿葡萄似的。看得老吴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最近，有好几天没看到老吴在阳台上浇水打理那些绿植了，那些绿植耷拉着叶子，毫无生气。
　　 有一天，男孩的母亲说：“隔壁老人好几天没露面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男孩的父亲说：“能出什么事？要有事不还有儿女扛着吗？”
　　 “住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过他有儿女……”男孩的母亲又说。
　　 这时，男孩插嘴了，他说：“你们不是说邻居爷爷像坏人吗？”
　　 “嘘”的一声，男孩的父母同时制止他说下去。
　　 ……
　　 不一会，男孩的父母按响了老吴家的门铃。好半天无人响应。他们报了警。
　　 门被打开了，穿过老吴家满客厅的玩具，人们发现老吴气息奄奄地躺在卧室里，身旁的蛋糕饼干已经有了霉点。
　　 警察正在打120。男孩被满客厅的玩具吸引，忽然，他的眼光又落在了阳台上，惊呼一声：“哇，那就是樱桃小番茄……”
　　 人们又看到老吴家的阳台上，那些叶子已经打蔫的绿植上挂着一串串的小番茄有的已经变红了，玛瑙一样……
　　
　　 四、手机丢了
　　 她发现手机丢了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地势偏远的分公司，正是她到了火车站等候检票的空闲时间段。一空闲，她就忍不住要掏出手机，第一时间看看网络那端的人有没有给她发过什么信息，有没有哪怕是一句关切的话语。当然，网络那端的那个人，是她日日夜夜挂在心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