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我少年时代是怎么度过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除了上学，就是干活。割草，积肥，打猪草，甚至连大人们的活计比如插秧，收割，我也常常参与其中。在我的记忆力，少年时就没有怎么玩过，几乎整天与活计打交道，给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我引以为荣的就是打猪草。
　　 那时候虽然常常开展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但是农户养猪养鸡不怎么限制，一是因为那时每个公社（现在叫乡）都有外贸，要收猪，收鸡蛋，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有的说是出口给苏联还欠款；二是养猪可以积肥，可以增加粮食产量。只是到了庄稼成熟的时候要把猪鸡管理好，不让糟蹋庄稼。我家的劳力少，挣的公分少，粮食是按人头分，这样年年都要打许多余粮钱。为了给劳力多的家庭筹余粮钱，我家年年都要养猪，少则一头，多则两三头。那时候人都没有多少吃的，更无法满足猪的饲料，养猪主要是从野外采集嫩草当饲料，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冬天，猪才能吃一点红薯、米糠、麦麸来维持生命。在整个春天、夏天，猪大都靠吃青草来成长壮大。大人们要参加队里的劳动，无暇顾及家庭副业，打猪草的任务就由年少的我来承担。
　　 麻籽菜是猪的最爱，一到放学或星期天，我就挎着竹筐或提着袋子到野外寻找麻籽菜。麻籽菜喜欢长在红薯地或芝麻地里，我顺着红薯垄一趟一趟地找，一条垄有时只能拔一小把，拔满一筐要找许多条垄，走很多路。有一次，我实在凑不够一满筐，就顺手拔了一些红薯秧按在筐底。回来时母亲发现了这些红薯秧，把我好打了一顿。母亲说，一颗秧就是一堆红薯，我们秋后还指望红薯当口粮。母亲不让我拔红薯秧，一个重要原因是怕被生产队的干部发现，如果被队长会计知道，要扣公分，罚口粮。一个生产队的劳动力被扣了公分，是一种耻辱。从此后我打猪草再也不敢祸害庄稼了。
　　 我把麻籽菜拔回来以后，母亲或是父亲就把它放在一个大点的柳条筐里，提到池塘边洗干净，再把洗净的麻籽菜按进锅里煮。一开始只能放一点，慢慢的水温升高了，麻籽菜瘫软下去就接着往锅里按。煮猪食一般都是在晚上，因为晚上不干农活，有时间做这些家务。煮熟以后就把麻籽菜装进一个大瓦盆里，喂猪时盛两瓢，和着泔水、米糠一起让猪吃。在那个人都难以果腹的年代，这样的饲料成了猪的美食。一开始猪把整个嘴巴插进食槽里，咕咕噜噜地捞食沉在槽底的麻籽菜，等捞净了再滋滋滋地喝剩下的麻籽菜汤。因为没有专门的锅用来煮麻籽菜，所以第二天把煮猪食的锅刷一刷继续做早饭。煮过猪食的锅很难刷干净，再加上做早饭是我这样的小孩子，所以我家的早饭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像撒了把草木灰在锅里，乌黑乌黑的，都不敢往吃饭场里端。一到饭开始变黑，我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母亲一边数落我一边用一块小石头在锅里磨来磨去，直到把锅刷得亮堂堂的才停下嘴和手。
　　 猪除了爱吃麻籽菜，杂草也是它成长中必不可少的食物。所谓杂草，就是生长在池塘底部的一种水草。每年的春天天气稍稍暖和，就可以看到在池塘底一片一片乌黑的东西，那就是杂草。等杂草长到一尺来长，东南风越来越暖和，就可以割下来喂猪了。母亲把一张镰刀绑在竹竿的一端，再找两根绳子，于是我扛着竹竿去野外的池塘里割杂草。
　　 来到池塘边，寻找一片长着杂草的地方，先用镰刀紧贴着塘底像割庄稼那样往后一拉，杂草就断了根漂起来了。然后用镰刀把漂上来的杂草捞到池塘边，再用钩子捞上岸，捆成两小捆挑着回家。如果是有风的日子，割断的杂草随风漂流，不易捞上来，这时不用管它，只管割，割，割，等风把漂着的杂草吹送到下风头再一齐捞。
　　 用杂草喂猪不用煮，但要洗干净。杂草生长在水底，上面有很多寄生虫，不能直接用来喂猪。杂草割回来了，一次喂不完，就先放在门前的池塘里养着，用三根竹竿连同沟岸围成一个正方形，杂草就圈在里面。喂猪时洗一洗，捞上来，用刀切成一拃长的小段，直接放进猪槽里。饥不择食，猪得到这么新鲜的食物，不抬头一气能吃饱。要是赶上刚磨过面，在杂草上拌一点麦麸，对于猪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美食了。如果是连续的晴天，喂不完的杂草就不用养在池塘里，把它摊在场上晒干压碎，再筛一筛，就成了糠，可以放到冬天没有饲料的时候喂猪。因为我们一家大人小孩都很勤劳，所以年年都要养猪，从来没有断过槽。大猪快出售了，父亲就开始物色小猪崽。那时母亲挺迷信，小猪崽买回来，母亲就用盛饭的勺子在猪的头上挠一挠，边挠边唱“勺子勺子挠挠头，吃食不讲稀和稠”；或者是舀一瓢凉水让父亲喝。猪长到一百三十五斤，就够任务了，可以出售，可是父亲舍不得卖，父亲说，一百多斤的猪能装食，长得快，再喂上一段时间。猪能装食，在生长，我却在受累。每当我出去打猪草的时候，就默默祈求父亲快快把猪卖掉。
　　 有一年仲春，父亲买回了一头黑毛猪。这头小猪崽腿高体长，从不挑食，也不生病，就是一天不吃一点食，仍然老老实实地卧在猪圈里。喂到秋末长到一百多斤，虽然够任务了却还很瘦。父亲说这头猪苗子好，喂着它吧，于是一直喂到第二年秋天，足有四百斤才决定卖掉。
　　 猪卖给了大队的外贸，外贸的人说这头猪就在大队处理，不往上交了。秤猪那天好多人来帮忙，用两杆秤才秤得起。猪被赶进了大队外贸的猪圈里，第二天外贸的人员就准备宰杀它，因为时间长了怕掉膘。猪太大了，屠夫无奈，许多人帮忙也不能把猪按倒。后来，屠夫拿一根粗大的杠子，照着猪的头猛打，把猪打晕了，才捆起来下了刀子。
　　 放学回来，我跟父亲说我们家的那头猪被杀了。父亲躺在床上，没有说话。母亲努努嘴，叫我不要再说了。
　　 后来我知道，父亲是因为一家人辛辛苦苦养大了一头猪，连一口肉汤都没有喝着，心里不得劲才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