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珍珠姑娘(小说)
一
那天下午,趁着天气晴好,我找父亲拿了钥匙,开着他那辆老旧的东风雪铁龙,一路呼啸地直奔排湖而去。我决定要去排湖的念头由来已久,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这一次,我是铁了心的要去了,任谁也无法阻挡。
排湖是仙桃的母亲湖,为境内最大的淡水湖泊,素有百里排湖之美誉。它不仅鱼肥水美、风光旖旎,而且在历经沧桑变幻之后,留下了许多动人心魄的故事。想当年,屈原在此偶遇渔父,写下了流芳千古的《沧浪之水》;曹操率领百万雄师直下江南,曾浩浩荡荡地途经此地。除此之外,它还是陈友谅训练水师之处;著名作家碧野先生曾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提笔写下《静静的排湖》。而我之所以要去排湖,其实与这些历史典故并没有半点关系,与诗和远方也没有半点关系。
正是金秋时节,天空湛蓝如镜,处处叠翠流金。我驾车穿过城区街道,上了平坦光滑的排湖公路。公路紧邻电排河,两侧分别竖立着一排青翠欲滴的香樟树。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电排河畔芦苇丛生、草木丰茂,不时有水鸟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荡起阵阵梦幻般的涟漪。远处的村庄和田野仿佛镀上了一层黄金,美得就像一幅流动的油画,它们在辽阔的苍穹下呈弧形兜着圈,眨眼便悄无声息地躲在了我身后。当车经过电排河大桥时,排湖风景区已近在咫尺,我的心突然莫名地激动起来,尘封了将近二十年的往事开始在我脑海里狼奔豕突,令我无法自制。我终于明白,此次排湖之行我不为其他,只为追寻心中那一份若有若无的牵念罢了。
二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多少繁华已成过眼烟云。许多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有一些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村里的老人们相继去世,红极一时的明星逐渐年迈,曾经的流行音乐已成怀旧金曲。只有白云悠悠绿水依旧,太阳照常升起沦落,明月照耀过古人如今又照耀着我们。我们无法让时光倒流,将过往更改,只能继续走着脚下的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叹息如梦的人生,挥霍有限的光阴。
排湖风景区以前叫排湖国营渔场,成立于一九八九年。二十年前,我曾以仙桃《经济信息》报社的记者身份,去那里进行过实地走访。那时候,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完全感觉不到生活的苦难沉重,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依稀记得那是一九九七年的阳春三月,江汉平原腹地处处桃红柳绿、蝶舞莺飞。其时,国营渔场附近的油菜花开得正艳,放眼望去,黄灿灿一片,仿佛有某位伊人正藏身其中,冲我深情妩媚地笑着。渔场的场长姓刘,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须,看上去一脸的憨厚朴实。得知我是专程前来采访渔场的,他显得非常热情,招待我吃过午饭后,特地指派了办公室的一名年轻文员,由她向我介绍渔场的相关情况。
这个文员大概十八九岁模样,穿一件紫色的外套,头上扎着两只小羊角辫,或许是由于皮肤白皙的缘故,使她看起来很文静,完全不像是来自农村的姑娘。她有着一弯似蹙非蹙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清澈又明亮,像挂在漆黑夜空中的两颗闪闪泛光的星星。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使我不由得又对她多看了几眼。
“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我的脸上好像没有长麻子吧?”她轻声问道,两颊泛起酒醉似的红晕。
我不禁感到有些尴尬,瞟眼看了看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并未留意到我们的谈话,这使我稍稍放开了一些。
“我又不是数学老师,对小数点并不感兴趣。之所以盯着你看,是因为我感觉你很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故作幽默地耸了耸肩膀。
她瞪大眼睛,怔了好久才道:“好奇怪呀!我也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也许——是在梦里吧。”
“你真会开玩笑!”她微微露出贝齿,眼角和眉梢都带着笑意。
二
文员名叫谢丽珍,家住排湖南岸的谢家湾,那里同时也是陈友谅的祖籍,至今还保留着一些与其相关的传说和遗址。谢丽珍进渔场还不到一年,但因为她在办公室工作,平常会接触到各种资料,偶尔还起草一些相关文件,所以对渔场的情况了如指掌。从她口中得知,排湖国营渔场以淡水鱼养殖为主,鱼的种类异常繁多,比较常见的有草鱼、鲢鱼、鲫鱼、鲤鱼和胖头等,也有青鱼和红眼鱼。为了适应市场需求,在未来几年,渔场还准备大力发展一系列特色水产养殖,比如河蟹、黄鳝、鳜鱼、泥鳅和虾类等等。
我们沿着湖畔且说且走。四周树木葱郁、芳草如茵,排湖在寂静的午后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湖边密密匝匝的柳条垂吊下来,在水面形成了大片的浓荫,翠绿的枝叶正随风轻舞,仿佛在向我们缓缓诉说着一个遥远而神秘的故事。
“排湖为什么要叫排湖啊?”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不好意思,我还真不知道呢。我只知道排湖原来也叫沔阳湖,曾经属于古云梦泽。”
“哦,那古云梦泽又是什么意思啊?”我感到头脑里的疑问越来越多。
“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梦里的沼泽吧。”她突然停下脚步,歪头看着我,嘴角稍稍上扬,两腮很自然地荡起了一抹涟漪。
“哦,照这么看来,排湖肯定就是排长挖的湖了。”我自作聪明地解释道。
“那沙湖呢?”她反问。
“沙僧挖的湖。”
“那洪湖呢?”
“洪秀全挖的湖。”
“那东西湖呢?”
“东邪西毒挖的湖。”
“哈哈,你真能扯!”她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柔和饱满的胸脯起伏不定。
“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我怔怔地看着她,嘴里蹦出一句连我自己都感到很莫名其妙的话。
“你少来了!我笑起来有什么好看的?珍珠姑娘笑起来才好看呢。”
“珍珠姑娘是谁?你见过她吗?”
“没有。”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眼神带着梦幻般的迷离色彩,“珍珠姑娘不是人,她是一个仙女,我只见过她的雕像,就竖在排湖的中心地段。你要是有兴趣,改天我带你去看看。”
“好啊。”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关于珍珠姑娘的传说,在排湖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她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将一缕鬓发摞到了耳后,“据说,她有沉鱼落雁之美,闭月羞花之貌。有一年夏天的晚上,她云游到排湖之时,看见湖水清凉而且四周无人,便欢喜地脱了衣服,跳到湖里洗澡去了。不一会儿,有个好色的村民正好从这里路过,看到这种情形,就搂起她的衣服打算悄悄藏起来……”
“嗨!你这讲的不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吗?”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
“你先别打岔,听我慢慢说呀。”她一边说,一边又缓缓地迈开了步子,“村民偷衣服的一幕,恰好被跃出水面的鲤鱼精撞见,于是幻化成人形追上前去,三下五除二就赶跑村民,夺回了珍珠姑娘的衣服。珍珠姑娘在感激的同时,发现鲤鱼精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还很有正义感,不知不觉就对他产生了爱慕之心。这鲤鱼精也不是傻子,见人家面带羞涩、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不由得心中一动,当晚就在湖中采来九百九十九朵莲花,送到珍珠姑娘的面前,并趁机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意。正所谓‘郎有情,妾有意’,他俩很快就好上了。为了能与鲤鱼精朝夕相处,珍珠姑娘不顾天规禁令,甘愿留守在湖中,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日子。”
“要是没有鲤鱼精的出现,珍珠姑娘很可能会和那个村民留下一段佳话吧?”
“要照你这么想,这世上所有的爱情故事,到头来都变成了牛郎织女的故事,那多没意思呀?”
“说得也是,那后来呢?”
“后来……”她低下头,神情瞬间变得黯淡下来,“由于珍珠姑娘触犯天条,玉帝知道后勃然大怒,派遣天兵天将前来捉拿他俩。在逃跑途中,鲤鱼精被雷公的雷电劈中,瞬间变成了湖中的一座小岛,我们现在叫它雷台。珍珠姑娘因此万念俱灰,将珍藏的珠宝全部投入湖中,摇身化作了一座水池。从那以后,只要一到月明风清的夜晚,湖面上到处都是珠光闪闪,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灿烂耀眼。排湖人为了纪念她,特地为她塑了一尊雕像,而且将水池全都种满了莲藕,取名荷花池。荷花池就在排湖的南边,如果你夏天来的时候,就会看见满池的荷叶与荷花,那种铺天盖地的感觉,可不是一般的美。”
“哦,我只想知道,那个村民后来怎样了?他娶到老婆了吗?”我轻声问道。
“你这人真是奇怪!”她不满地白了我一眼,微皱着眉头道,“你管那个村民怎么样了?他又不是什么好人,有没有娶老婆也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事。”
看着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们相互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我又向她问起了渔场职工的工作以及生活情况。她似乎有点儿闷闷不乐,回答问题时也显得简单明了。我猜,可能是她讲的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没得到我强烈的回应,所以她有点失望了。
在骑着自行车返回的路上,我脑海里莫名地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心弦似乎被不经意地拨弄了一下。难道,谢丽珍就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珍珠姑娘吗?这个问题顿时将我吓了一跳。
我确定,她在我所见过的女孩当中,并不是最美丽的,也不是最温柔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与众不同,有那么一点点的似曾相识。也许,在每个男人的内心深处,都藏有一个不一样的珍珠姑娘吧?但问题在于你到底是鲤鱼精,还是那个好色的村民?
三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古云梦泽,并不是古人说的梦中沼泽,而是江汉平原古代湖泊群的统称;排湖当然也不是排长开挖的湖,只因古云梦泽时代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而得名。或许沾了珍珠姑娘的灵气,我从排湖回来之后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只花了一个晚上,就将有关国营渔场的采访报道顺利完成了。三天后,这篇报道就被登在了《经济信息》报的头版头条。我既有一种成就感,又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失落。
我想起了珍珠姑娘的爱情故事,也想起了那个向我讲述故事的文员谢丽珍。谢丽珍这三个字,我现在越看越熟悉,熟悉得就像我家户口本上的名字。是因为她文静朴实的外表吸引了我呢?还是她迷离梦幻的眼神吸引了我呢?我在心里问着自己,一时却找不到答案。也许这世上的许多事,根本就没有我们想要得到的答案。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只需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她的身影开始充斥于我的脑海,一会儿像仙女一样飞来飞去,一会儿又藏进菜花丛中盈盈微笑,挥之不去,令我好生苦恼。我很想再去排湖看看,可是我们毕竟只有一面之缘,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我,就算去了又能怎样?但我转念一想,即便不能怎么样,排湖迷人的风景还是非常值得我再度前往的。
正好一周之后,国营渔场的刘场长打来电话,说那篇报道他已经看过了,非常满意,为了表示感谢,特邀我和报社的廖社长前去喝酒。廖社长显得很高兴,当即就叫司机开着单位的面包车,和我一同去了排湖。
刘场长在排湖附近的一家酒店订了间包厢,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而且还叫来好几个人作陪,我意外发现,谢丽珍也在其中。不过,她看起来似乎显得有点儿拘谨,在给大家斟酒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瞟上我几眼,然后又惊惶失措地将视线移开。这使我确定,她还是记得我的。席间,大家少不了一番高谈阔论,接着就是相互敬酒。轮到谢丽珍了,她起身朝着我和廖社长轻轻一举杯道:“廖社长、王记者,我以茶代酒,敬你们二位一杯,希望你们以后能常来排湖做客!”
廖社长腾地站起身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既然是敬酒,用茶水代替那怎么能行?太没有诚意了!”
“是是是。”刘场长赶紧在一旁吩咐,“小谢,快重新换一个杯子,把酒上满。”
“这……”谢丽珍面露难色地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喝过白酒……”
“那你就当是给我个面子,破例一回咯?”廖社长不依不饶。他也就四十出头,逗小姑娘很有一套。
“好!那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谢丽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咬牙点点头。
待酒斟满后,谢丽珍深吸一口气,神情淡定地道:“为了表示歉意,这杯酒我先干为敬,两位请随意!”
话毕,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家不由得看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鼓起了双掌。
“刘场长,真没想到你们渔场还有这样的女中豪杰!”掌声过后,廖社长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
“嘿嘿!”刘场长憨态可掬地道,“不好意思,让廖社长见笑了。说起来,小谢还是我们渔场的一枝花呢!”
“哦!”廖社长显得一脸惊讶,“那,现在许人家了没有?”
刘场长摇了摇头,语气显得十分肯定:“没有没有。要不,麻烦廖社长帮她关个心?”
廖社长点燃一支烟,接着便在我的肩上亲昵地拍了两下:“眼下现成就有一个。我们报社的王记者年轻能干,而且性格又温和,和小谢看起来很般配。”
“哎呀!你这一说还提醒了我。”刘场长猛地一拍巴掌,继而转过头认真地对谢丽珍说道,“小谢,我今天放你半天假,你和王记者好好相处一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