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茅厕蹲坑，低头见两只鼠妇（当地俗称潮虫）抱作一团，似指头弹大黑色球儿伏在地上。见状我不禁哑然：这丑陋的小东西，在人眼皮子底下缱绻缠绵竟置安危于不顾？依鼠妇的生活习性，极具怕光亮，黑暗潮湿之地，才是它们安居住所。这小东西模样着实太丑，令人生厌。曾经住土胚房那会儿，晚间起夜乍一开灯，惊奇满地哪处来黑豆状的生灵四散而逃，倏忽间踪影全无，它们便是鼠妇的家族；只要搬开置于厨房一角的水缸或是坛坛罐罐，亦会见一堆黑乎乎的丑东西蠕动欲逃，我使一狠招，不是用开水浇，就是把锅眼里烧红的火子和烫灰撒往聚集处，它们全军覆没无一幸免。目下这两只丑家伙，赤裸裸暴露在光明中，在溜滑的水泥地上搂抱恩爱，岂不是自取灭亡？暂且不论我是否会取它们性命，倘若有只大脚跨来踩于其身，定会让它们血肉模糊，尸首难觅。
　　 也难怪，鼠妇会为爱情铤而走险，世间哪种生物不会有爱情呢？每到春日惊蛰前后，成对成双的蛤蟆出没在塘边、田埂、大路旁，要么双双叠身缓慢前行，要么搂抱静之享受甜蜜；尽管多是在午后或者夜间出动，亦免不了有顽童用石块击打，用火烧，也有行于大路中央被车辙碾压出一滩残血，两只不堪入目的烂肉皮；也见春情萌动的少男少女，不择环境，不躲避行人，或站或坐拥抱接吻示爱，路人相遇低头疾步而过，要么羞得扭头假装视而不见。这大概是爱情的力量。不管低等动物还是高级人类，为了安顿情爱而不顾他人的鄙夷，甚至于危安。我不觉对眼前的这两只小玩意陡发好奇和善念，抛却了久怀的厌恶感。
　　 用手纸搓一小棒，微微触动团抱的小球试图分开它们，好逃离险境再回巢穴。然而，它们完全不屈外来阻力。一只极力顽抗，愤怒挥动触角和几对爪；而另一只却仰天躺着，几只爪柔弱如婴孩的睫毛似动非动，身子些微动弹。细观疑有病或受伤在身。那只活跃的挣扎一番，复又向另一只行动不便的爬过去，抱住它，双触在它身上呼啦呼啦扫来扫去，似在轻抚和安慰。它抱着形体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它，使足气力挪动身子，吃力地向前拖，半天也行不过毫分微米。它使劲向挣扎向前，一点一点移动，累了稍作歇息，后又继续前行。间或松开手臂放开同伴，围着它焦急地挥动触角和爪，复有抱住同伴身体，继而向前拖，挪动过身子的地方显出湿着的印痕。我被这小家伙所感，眼前丑样的它们竟变得可爱起来。想：这么卑微的小东西，竟有这般高尚的爱情？那只生病或受伤的一定是妻子，拖它的是丈夫吧？或许生病的是丈夫，拖它的是妻子——这样思索着，顿生愧意，早先用开水烫用火子烧，残忍对付这弱小的种群，今日回想起来不觉心有所触。
　　 我离开茅厕，临出门回头再望一眼，他们亦在那儿艰难地挣扎，缓慢地挪动步履。回屋半天，茅厕偶遇亦在头脑打旋。大约一个时辰前后，我特意又去茅厕一趟，为的看这对鼠妇究竟。曾挣扎过的地方，未见它们留下的半点痕迹，只有人留下的斑斑唾液印痕和地图似的尿渍。它们是回穴了吗？但愿不是双双遇难同归于尽。反正，两只鼠妇不见了踪影。
　　 偶然会思量，那只病了或是受伤的鼠妇现在可否安好，它和它的伴侣在安全一隅踏实生活，繁衍了一大群奇丑的小东西，晦暗中尽享快乐生活吗？低级，无名，渺小而被人不屑的两只鼠妇，演绎了“生死相依，不弃不离”的爱情故事，而高等的人类，爱情故事定是比鼠妇的故事更精彩。蓦地，我似乎意识到思维的狭隘。也许，那两只生死与共的鼠妇，它们并不是夫妻，或者是朋友，亦或是手足同胞，亦或是父母孩子，也有可能是陌路相遇救助吧？
　　
　　
　　
　　
　　 2014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