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核桃
　　 一
　　 三十多年前，我家老屋后有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每年到了核桃成熟的季节，都是我蹭蹭地爬到树顶端，选个粗壮的树杈骑稳妥，接过递上来的竹竿，对着挂满枝头的“青皮”一阵狂敲乱打，核桃夹杂着树枝、树叶哗啦啦地落下来，树底下一片狼藉！打核桃的动静引来了小伙伴们，他们在树下嘻嘻哈哈、大呼小叫。脱了皮的“离光光”成了奖励品，小伙伴们的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当然，他们也会非常细心地帮忙把核桃捡到袋子里。随后给核桃蜕皮、晾晒和保管的一系列繁杂琐碎的事情，自然就成了母亲必须要做的家务，我则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大头娃娃”，光知道招朋引伴的四处去疯狂玩耍，打心眼里却只惦记着母亲用核桃做成的美食！
　　 农闲了，母亲会窊一碗核桃出来，一个一个的砸破取瓤，又把核桃仁放进铁锅里炒一炒，再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压成碎末。母亲说了，准备给我们蒸核桃花卷馍呢!记得当时，村里大多数人家好像依然没有走出口粮窘迫的局面，平日里吃的馒头像土疙瘩的颜色，而且口感粗糙奇涩。母亲知道，只有卷上核桃仁的馍，我们姊妹几个才会更爱吃！
　　 母亲用核桃仁和着韭菜，可以包出鲜香味美、滋味浓郁的饺子。记得那年，我家刚盖起了三间土坯小厦房，加上又临近八月十五，为了庆祝这难得一遇的好日子，母亲早早地去山里采撅野韭菜回来，拌着早就准备好的核桃仁调制成了饺子馅。然后她又擀一大案面，用小瓷碗一下一下的扣饺子皮，当时我还倒觉得很稀罕；如今，我回想起母亲当年制作饺子皮的情景，不由得感慨万千！想一想，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的清贫艰难，却又是那么的温馨美好！
　　 记得那时我家房屋的后檐外墙上，有用大号排笔书写的标语：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当时，全社会都在号召大力发展粮食生产，核桃树只能生长在农家的院落里，庄稼地里几乎看不到核桃树的影子！记得到了核桃即将成熟的季节，我们总会到处寻找大号的土钉、洋钉或者一截十号的钢筋棍，先放进火里烧得通红，用钳子夹住又放到石头上，再用斧头背狠劲地砸，直到成了一个“小镰刀”的形状，这也只是所谓“核桃刀”的雏形。当然还要经过定型、打磨等等一系列复杂程序，最后成功的时刻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往往会拿到学校里向小伙伴们炫耀，最后还要比一比，看谁的更加漂亮、更加锋利！
　　 学校放假了，我们个个带着“核桃刀”，成群搭伙地去找核桃！我们这儿有一块叫“仡佬”的地方，那是一个长满杂草和树木的滩涂，边沿处有几棵桶一般粗的核桃树。听小伙伴阿黄说是他爷爷的爷爷栽的，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了！树冠庞大，枝繁叶茂，核桃稠密，等他的父母上工去了，阿黄就会领着我们爬上树悄悄地摘核桃。他说不能用竹竿打，那样有响声，大人们会听见的！摘下来的核桃，我们会带到比较远的地方，躲在茂密的树丛里用核桃刀“剜”着吃！我们过足了嘴瘾，虽然谨慎小心，却也留下了抹擦不掉的“罪证”。睡一晚上起来，剜了核桃的手掌变得黑红黑红的，嘴唇也像抹上了特殊的口红，红得发黑，黑里透红！到了学校，老师检查家庭作业了，如果谁手黑了却没有做完作业，老师会毫不留情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抓起手举起来，说：大家看看，多像个老鸹爪爪！有时间吃核桃，就是没时间做作业！紧接着这位学生的后脑勺，就会挨几下老师教科书地拍打。
　　 核桃不但能吃，还能做玩具。我的外爷是个很细致的人，每年核桃熟了，他总会挑一些个大、圆润的出来。用手钻给核桃打三个小眼，攒进去一根顶端带着叶片的细扫帚棍，给上面绑一条线绳从侧面拽出来；一拽线绳露在外面的头，核桃上面的叶片嗡嗡的旋转，声音非常好听。最奇妙的，还是外爷用核桃做的“提货篮”，微小却纹路清晰，栩栩如生，与那些能装东西的大提笼形态别无二致。这是外爷的一手绝活，自从他老人家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精致的手工艺品了。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多少年后，世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剜核桃”的懵懂小孩，长大了，成家了，有了自己的计划和思维。前几年，我们规划新房的宅基地时，后院的那棵核桃树恰好在范围内，于是，就义无反顾地把它砍掉了。
　　 二
　　 房子盖起来后，我就进城务工去了，连续有十几年时间，没有打过核桃！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无核桃可打了。
　　 后来听媳妇说有“退耕还林”的政策了，家里的那几亩承包地都栽植上了白杨树和核桃树，其中光核桃树就有三亩多。栽树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年迈的父亲废寝忘食地帮忙深挖栽植坑、摆放树苗、担水浇灌，一共栽了一百苗子，居然个个都成活了。记得小时候，老人们经常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得九年”，但是随着农业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现在的薄皮核桃三年就开始挂果了。父亲说，有苗不愁长，过不了几年，家里就有打不完的核桃。
　　 我家的核桃林终于长成了，郁郁葱葱，硕果累累。前几年，每年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我总能一次又一次地参与到打核桃的劳动当中，竟然体验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人在树上，手握竹竿，左右开弓，核桃啪啪地坠落。树上的人身体活泛灵动，树下的人“眼观六路”，趁着掉下来的当口赶紧捡拾，否则将淹没到草丛中了。下面捡拾核桃的人戴着草帽，依然时不时地会遭到核桃的袭击，虽不致命却也隐隐作痛。树上和地面“层次”不同，对话往往阴差阳错，大嗓门的说话、竹竿的敲打、核桃的坠地、淳朴爽朗的笑和孩子们天真的呐喊，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构成了核桃林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下面捡拾的人被掉下来的核桃砸到头，或许这还是一个小小的惊喜呢，“裸光光”核桃白亮亮的，既不染黑手、油气亦十足。当然，树上的人嘴也没闲着，会利用歇息的机会摘皮儿裂开的核桃，只顾吃了却忘记了打核桃，惹得树下的人不停催促。树下的往往是妻子，对着树上的丈夫喊：“要不你下来，我上去！”往往树荫里会传出这样的话：“你能得很！早早咋不上来？”在孩子们的眼里，谁上树打都是无关紧要的，赶紧把“裸光光”塞满口袋才是最主要的。
　　 打核桃的过程，不仅仅有欢乐和辛苦，其中还存在着很大的危险。前几年我们村里有几个人为了打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残疾的残疾了，丧命的丧命了。汲取了血的教训，一位乡党给我说，他前年花大力气把自家所有核桃树的顶端都锯掉了，以为从此以后打核桃就方便很多了。没成想，今年核桃树的顶端依然直立向上，树枝长得比原先更加茂盛了，他不由得感慨万千：生命的自然生长规律不可违背呀！
　　 在树上打核桃，因为叶子的遮挡和所处角度不同，总有一些核桃成了“漏网之鱼”；下得树来即便发现了，这时候也不会再上树去打了。其实核桃成熟的季节松鼠特多，它们好像也忙活着来收获果实了，静下来的时候我常想，树上遗留的核桃大概就是专门给它们留下的馈赠吧！
　　 老人们说核桃熟了，成群的松鼠就像勤快的人一样，把核桃一颗一颗拉进窝里积攒起来，天气晴朗的时候，又会一颗一颗搬出来晾晒，等到食物短缺的季节再慢慢享用。松鼠们“高瞻远瞩”，筑巢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晒核桃的事情了，所以选址非常讲究，一般都是在向阳避风的地方。晒核桃时，靠近巢穴的地方横着一根木棍挡住，核桃一字排开晒在洞口的上方，遇到下雨或者入侵者掠夺时，它们便毫不犹豫的用嘴叼开那根横着的木棍，核桃便“咕噜咕噜”的自动滚入洞穴里。这真是一个神奇的故事。可惜的是，我有生以来不曾见过那么生动的场景，却有幸近距离看到过松鼠吃核桃的场景：那只松鼠坐着，两只前爪抱住核桃，嘴巴飞快地咀嚼。我努力地屏息静气，却依然惊扰了这个机敏乖巧的小精灵，受到惊吓的松鼠一刹那间便无影无踪了。留在地上的是一枚核桃，我捡拾起来才发现上面有一个圆圆的小洞，果肉已被掏得干干净净，只剩空壳。看着坚硬果壳上圆圆的小洞，想想它们选巢穴、晒核桃时那种充盈着智慧的生存技巧，我除了发自肺腑的惊叹，就是自然而然的肃然起敬！
　　 这几年，我家的那片核桃林越来越庞大，每年秋天都是累累硕果压枝头。只可惜如今父母年迈、儿女在外，我和媳妇也因为工作忙忙碌碌、无暇顾及，核桃熟了的时候，往往是没有人去收获。
　　 唉！人生的不同阶段，总会遇到不同的状况和精彩，同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遗憾和无奈紧紧相随，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