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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路(散文)


作者:李振娟 童生,581.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615发表时间:2016-11-13 18:06:35

一、路的梦
   谁也说不清从村口延伸出去的这条小路是从哪个年代被什么人走出来的。反正打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条小路就已经延伸在那里了。它不仅是我眼中的真实存在,更是我梦想的延伸。
   在我幼小的眼中,这条小路就是由一个醉汉摇摇晃晃走出来的。路边有一棵老树,上边挂着一只生锈的风铃,在整个漫长的夜晚,风铃摇响不止。
   清晨,我总是早早地跑向这棵老树。站在老树下,痴痴地仰望着这只风铃。而此时,风铃几乎是没有什么响动的。我的目光透过老树枝叶探寻到树外的天空,探寻到天外……
  
   二、路边的小生灵
   路被人走久了,就被踩得瓷实而光亮。在炎热的正午,小路像一面镜子反射着阳光。
   小路两边分布着人家,与田野相连。正午的小路静悄悄的。一缕缕细风拂过小路,拂过老屋,拂向田野。这样的时刻,庄稼人在歇晌,牛羊在反刍,黄狗趴在院门前打盹。庄稼沉睡了。而路面的两侧,长满了杂草,杂草下面,拱起许多蓬松的小沙包,这是大自然的另一类物种,那些黑头黑脑的蚂蚁营造的社会。
   我时常在寂静的正午,蹲在小路边,探究蚂蚁的生活。无数黑压压的蚂蚁来往穿行,繁忙不已。小沙包的下面,蚂蚁建造了数不清的结构复杂如迷宫的城邦。倘若另一类细小的昆虫,不慎失足从洞穴跌入城邦,即使不被蚂蚁吃掉,也一定是迷失方向,东奔西突,惊恐而死。
   城邦的臣民,这些黑头黑脑的小蚂蚁,总是秩序井然地各司其职。它们兢兢业业,一丝不苟。那些专管建筑的工蚁,正忙碌着伸出纤丝样的触角抱起用唾液濡湿的小小土块,向洞穴内搬去;而那些插着一双美丽翅膀的雌蚁,则不疾不徐,在蚁群中悠然漫步,左顾右盼。她们在爱情生活中打扮得那么漂亮,哪只雄蚁是自己的情郎呢;那些专司守卫的兵蚁,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坚定的步伐,围绕洞穴巡逻。
   这些小生灵,在这条小路上,在自己营造的社会里,为了生存,奔波着、劳碌着,生生不息。和村里人一样,它们的爱和希望都在这条小路上。
  
   三、路边安静的老奶奶
   夏天的午后,我常常一个人走在小路上。这个时候,太阳是金色的,静静地流泻在陈年的稻草垛上,空气在缓缓地流淌,我有一种时光旧了的恍惚。
   瞎奶奶又坐在木头桩子上歪着头听着什么,依旧是很深远地回味着。脚边放着那根黑色的手杖,杖柄磨得乌亮乌亮的。在每一个阳光尚好的午后,她都会握着乌黑的手杖探出门来,静坐在木头桩子上,朝着田野的方向,笑容和善地仔细听着什么,很深远地回味着什么。十几年了,老屋门前的这个木头桩子已被她磨得光光的了。
   瞎奶奶在听什么?她听到了什么?几十年了,青丝已变作白发,她都是朝着小路的方向侧耳在听……
   夏天好。麦子长得齐刷刷的。由门前的小路走出去,就是大片的麦田。瞎奶奶年轻的时候能下苦,庄稼种得好。那时候她不瞎,她的大眼睛水水的、亮亮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再悲苦的人见了心里都会心生甘露的。她有一个长着一双和她一样水水的、亮亮的大眼睛的儿子。
   每天,作母亲的早早就扑在田洼子里干活了。后晌,儿子放学回来,见母亲不在家,就领着狗寻来了。太阳斜到西天,田野里生出凉丝丝的细风。作母亲的直了直腰,拢了拢头发,继续赶麦田里的活儿。这时,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串汪汪汪的狗叫声。她应声望去,一个穿白衫蓝裤的少年,牵一条黄狗,在被麦浪淹没的田埂上奔跑着,锐声喊叫着,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个少年便是她的儿子。每天放学回来,见母亲不在家,便领着狗奔跑着寻来了。少年已快撵到母亲肩头高了,还总是离不得母亲。作母亲的,每回看见儿子寻来了,总是笑笑地拍拍手上的土,抚摸着黄狗的头,走上田埂,牵了儿子的手,一路询问着功课的情况回家去。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作母亲的照例是忙在麦田里,边干活边想着儿子快放学了,该回家做饭了。太阳一点一点地向西边滚去,她收起锄头,正准备回家,忽然有人喊道,他婶,快去看啊,您儿子掉进七星河里了……
   作母亲的跟着来人赶到河边,黄昏已从西边洇了过来,河面平静得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几个青壮年从下游的闸口合力将儿子抬上岸时,呼吸早已停止了。作母亲的当即昏了过去……
   儿子是为了救两个到七星河里游泳溺水的孩子而死的。作母亲的醒来后,确定儿子真的没了,可怜的她米水不进,躺在炕上只是流泪。几天后,村里人把儿子安葬了,她的眼泪也流干了,眼睛渐渐地失明了。
   失明后,这位母亲反倒安静了。每一天里,她都会握着手杖探出门来,坐在院门前的木头桩子上,歪着头,朝着儿子曾经一早、一晚,出门、归来的小路上侧耳听着,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容。她仿佛又活了回去,活到儿子在世时的光景里去了。
   此时,正值盛夏,坐在树阴里,瞎奶奶分明又听到了一串汪汪汪的狗叫声,儿子牵着狗,激烈地喊叫着奔跑在麦浪中,离自己越来越近……
   多年来,瞎奶奶每天一早一晚就坐在门前的这个木头桩子上,朝着小路的方向听着,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容。她听着、忆着,儿子鲜活的模样就像这条延伸在村庄岁月深处的小路一样,延伸在她记忆的长河里。
   这条小路也承载了许多像瞎奶奶这样苦难的村里人的命运。
  
   四、路的终极
   沿着村口延伸出去的这条小路,走过一段分布密集的人家,再走过一片平阔的田野,再往前走,就是天景山。在我懵懂的意识里,那起伏不定的山脉后面,是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
   那里弥漫着村里人传说中的像迷雾一样愁怨的阴魂,盘恒着披散着长发、脸上挂着泪痕的女鬼,还有那些吱吱吵吵的大鬼、小鬼……每次站在小路上,朝着天景山张望上一会儿,我就觉得小路两旁的那些野蒿和马兰花都变得可疑起来,便慌忙转身逃回村庄。
   记得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长长的夜,西北风呼啸着刮进我的梦里,我被风的大手裹挟着跑,停不下来,羊角辫和花棉袄前襟被风扯得老高。清晨醒来,大风还在呜咽着。刚从院里进屋的母亲对祖母说,张家四婶今儿埋了,哭丧的孝子挺多。我推开院门,看见白色的冥钱在小路上随风跑窜着,飞舞着,朝天景山撵去。我怔怔地站立在风中,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中。从这一刻起,我明白了人有一天是会死的,会被埋入天景山。当我知道了这个真相后,敏感和忧伤便过早地侵入我幼小的心灵。
   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我忘记了死亡。
   人在匆忙中,生命流逝的很快。在校园里与同学畅谈理想的时光仿佛还在昨日,岁月已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我们的容颜。朝阳不能再让我激动,夕照却让我体味到了一种类似归宿感的安详。我无可避免地又想到了死亡。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宿。我们最终都要长眠于地下,而青山依旧。这时,我强烈地想回到村前那条我生来迈出第一步的小路上看看,那也是我归于泥土的必经之路。
   回到村庄,我没有惊扰乡邻,悄悄地绕过村口,踏上了小路。静静地走在小路上,路旁的老屋、稻草垛、鸡栅还是那样无声无息地坐落在宁谧的时光中。
   在这暖暖的午后,太阳是橙色的,像祖母慈爱的目光,轻柔地沐浴在我身上,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详。我想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找寻的感觉。
   想及自己迈出小路上后的这些年里,在异乡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把人生的路走得曲曲折折,原本清爽的心也潮湿了。走了这么久,离最初的梦想遥不可及时,才发现自己一直找寻的东西就在最初的地方。
   走过密集的房舍和平阔的田野,我又看见了绵延起伏的天景山。此时,我已没有儿时的那种恐惧。我知道,我的祖先都长眠在那里,若干年以后我也将长眠在那里。我不再迟疑,平静地向天景山走去。我要预先到最终的归宿去看看。
   越过几座浅山,坟地就到了。坟地很开阔,甚至比我们的村庄还大。一座座坟墓如同村庄里一户一户屋院那样,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几个坟头,用石块围了,组成一个个坟院。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整个坟地就沐浴在金色的光辉里。坟头上的冰草、地面上的蒲公英,都闪着柔和的光泽。
   坟地很静。不时徐来的一缕清风无声无息地漫过坟地,拂动着地面上的青草向一边微微倒伏,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在清风中听到了自己均匀的呼吸声。清理着坟头已干枯的杂草,我的心里有一股暖流缓缓地荡漾开来。我忆起了儿时祖母每天清晨给我梳辫子时用木梳梳理头发的那种舒服。
   祖母已去世十多年了,我还记得祖母临去世的样子。祖母是个居士,四十岁起开始吃斋念佛。修行了三十多年,祖母似乎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临终前的七天就不吃不喝了,只是阖着眼,静静地平躺着。第七天的清晨,她睁开眼,示意母亲给她穿寿衣。母亲给她穿戴完毕,把一枚银币放入她的口中,她轻轻含住,用已散光的眼睛把儿孙一一看过后,就慢慢地合上了双眼。祖母咽气的一刻是安详的,没有一丝挣扎,就那么平静地走了。
   后来,听信仰佛教的人讲,修行好的人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的,并且知道自己要到天堂去,在临终前的七天便不吃不喝了,为的是能让自己有一个清洁而又轻盈的身子,轻松地升入天堂。
   坐在祖母的坟头前,想着已在天堂安详度过多年的祖母,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宽慰。天堂,那是一个缥缈而美妙的所在。那里有着两扇轻薄而泛着象牙白光泽的大门。门外,是一层一层的雾团。升入天堂的仙者,散发出的仙气轻轻一扑,这门就缓缓地开启了。这时,一个明亮、纯净的世界便呈现在眼前。天堂里有晶莹剔透的玉柱,时隐时现的薄壁,还飘荡着一种绵柔而清婉的音乐,那是胎儿在羊水充盈的子宫里听到的一种萧声。那些仙者,都很富态的样子,面色红润。他们或坐或立于玉柱旁,倾听着天籁之音,安详地微笑着,互相传递着温暖……
   坐在坟地里,沉浸在对天堂仙境的幻梦中,我感到很幸福,一种在尘世中从未有过的幸福。有那么一个理想的天堂等在那里,我对死亡寄予了某种美好的情愫。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滚向西边的落日,把坟地映出一片暖暖的红,很温馨。坟地上泛着橘红色光泽的青草越来越朦胧。我从祖母的坟头前站起身来,静静地凝视着夕阳下的坟地,凝视着披着落霞的雍容高贵的天空,仔细辨认着那条始于坟墓的天堂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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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路,既是眼中的真实存在,可以是小生灵,可以是老奶奶,更可以是梦想的延伸,生命的终极世界。本文构思奇特:以“路”为主线,在瞎奶奶痛失爱子的疼和蚂蚁营造社会秩序等生命递进中,展陈人生况味和思想轨迹,平易真切,别有意韵。思想内容蕴涵广:幼小时,“我”朝拜老树,仰望风铃,探寻天空,探寻天外。寂静的正午,我蹲在静悄悄的小路边,探究小沙包下面结构复杂如迷宫的城邦内那些工蚁、雌蚁、兵蚁等蚂蚁的生活。和村里人一样爱和希望都在这条小路上,它们各司其职,生生不息。门前的小路,瞎奶奶静坐在木头桩子上,朝着田野的方向,安静地歪着头听着什么,很深远地回味着什么。一个年轻时能下苦,庄稼种得好的美丽村妇,因了爱子救人溺亡、悲痛过度而水水的大眼睛泪尽眼瞎。瞎奶奶一早一晚就坐在门前的这个木头桩子上,朝着小路的方向听着,忆着,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容。她们的故事和温馨的人生就此停顿,但,记忆的长河、村庄岁月深处的小路,却承载了无数个像瞎奶奶这样悲苦的村里人的命运。小路的终极,弥漫着像迷雾一样愁怨的阴魂。死了的祖先,死了的张家四婶,都埋进天景山外那个神秘世界。在匆忙的成长中,死亡被遗忘,待容颜黯淡,“我”主动走向天景山,看一看夕阳下的坟地,追忆祖母弥留的情景,想象天堂和仙者的美好,找回一种类似归宿感的安详。原来,梦想,生命,死亡,人一直找寻的东西就在最初的地方。于一种时光旧了的恍惚里,体悟亲情的暖、人生的悲苦、幻梦的美好和死亡的安详。密集的叙事,丰谵的隐喻,现实与记忆的融合,是作家又一篇哲思丰满的佳作。流年倾情推荐![编辑:芦汀宿雁]【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115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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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6-11-13 18:09:06
  路,延伸在记忆中,延伸在悲欣与共的生命进程中。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冰煌雪舞        2016-11-15 18:09:52
  欣赏朋友的精品佳作,祝福愉快!创作丰收!·
作品见于《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小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青年教师》《椰城》《青少年与法》《深圳警察》《燕赵都市报》《北方作家》《做人与处世》《考试与招生》等全国各级报刊!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1-16 14:14:1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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