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七绝圣手王昌龄的这首《出塞》，以平实质朴的语言，唱出了雄浑豁达的主旨，笔力雄健，气韵流畅，意境深远，读来既激动人心又耐人寻味，被称作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据说，明代杨慎编选的唐人绝句，也将其列为第一。崇敬之至，我觉得拿来赏读，不失为一种乐趣。
　　 “出塞”原为乐府旧题，“塞”即边塞，通常指长城。大诗人李白有《塞下曲》六首，其开头的“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卢纶的“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也久负盛名。据说，王昌龄本人也有一首《塞下曲》，内容为：“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历史上除了《塞下曲》，还有还多《塞上曲》。李白的“五原秋草绿，胡马一何骄！”戴叔伦的“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还有王昌龄的“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这一首首描写边塞风光或绮丽景色的诗篇，无一不表达出诗人们的雄心壮志和爱国热情。“塞上”和“塞下”，其实，说白了也就是长城内外。记得有一首名叫《长城长》的歌里唱道：“它一头挑起大漠边关的冷月，它一头连着华夏儿女的心房。太阳照、长城长，长城雄风万古扬。”
　　 长城是一首高亢而雄浑的乐曲，长城是一部中华民族的历史。“秦时明月汉时关”一句，两个王朝，两种物象，气势恢宏，意境开阔。秦汉是我国历史上首次出现大一统的时期，大秦帝国声名远赫，大汉王朝疆土辽阔。一块砖，一片瓦，“秦砖汉瓦”便常用来表示这一历史时期的辉煌和久远。该诗提到的两种物象，一个是“明月”，一个是“关”。“明月”即圆月，在天上；“关”即“关山”，在地上。按说两者同属与自然，似乎与文明和风华无关，但联系诗的题目和内容，我们很快便会发现这两种物象都与“边塞”，或者干脆说“长城”相关联，正可谓“明月高高照长城”。
　　 “明月”通常是指十五的满月。“月是故乡明”，满月意味着团聚，故乡意味着思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有情月长圆。问天天何知？“明月”虽在天，月辉皎洁，宁静无声，可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望月怀远，也只好“与尔同消万古愁”。从古至今，月亮在天，也只有一个，可诗人为何却开头便说“秦时明月”呢？难道那一轮“明月”单单属于大秦吗？历史上的长城，据说最早不是秦朝所建，秦始皇只是连接并加固了当时燕赵等诸侯国的防御设施，史料中也并无专门记载两汉修筑长城的事情，而诗人为何却说“汉时关”呢？
　　 我想，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原因。通过大量的阅读和思考分析，我觉得其间最主要的应该有一下几点：
　　 其一，“明月”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既然无法考证它的来历，那我们就不妨从诗歌的意象加以分析。秦朝是我国历史上首次出现的大一统时期，“一统”也正如“月圆”，“首次”便是开始，以“明月”说秦，自然合理。当然，历史上的秦始皇也确实大规模地修筑了长城。贾谊的《过秦论》中就写道：“乃使蒙恬北筑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在民间就连“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也成了秦始皇的修筑长城的“罪证”。
　　 其二，大汉王朝和北方的少数民族历史上的确发生过多次战争，当时的战场也大多在“边塞”，即长城内外。据史料记载，汉代的卫青、霍去病等人曾在万里“关山”或长城内外重创匈奴，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关于这一点，后人的诗词中就经常提到。譬如范仲淹《渔家傲》里的“燕然未勒归无计”和大词人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封狼居胥”等，便是明证。
　　 其三，作者王昌龄所处的盛唐，也正是我国历史“大一统”全盛时期之一。国势的昌盛和盛世的繁华，让诗人充满了激情，斗志昂扬，字里行间自然就表现出一种激越和亢奋。况且，在唐代的很多诗歌中，也常常以汉说唐，譬如大诗人杜甫的《兵车行》中就有“汉家山东二百州”，白居易的《长恨歌》也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即便是今天，我们说起历史，还往往提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我以为这里的“秦汉”应该就是唐以前中华文明的重要历史，只不过诗歌多用具体的意象罢了。
　　 最后，根据惯常的说法，该句采用了“互文”的手法。“互文”又名“参互见义”，具体地说，就是上下句或一句话中前后两个部分，看似各说各的，实则为一件事。整个句子的意思是由上下文意互相交错、渗透或补充来表达的。“秦时明月汉时关”，其意思就是秦汉时的“明月”和“关山”。秦汉属于时间，“明月”和“关山”则构成一个立体空间。时空的有机结合，前后就形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面，给人一种雄阔、宁静、苍凉而又凝重的时代纵深感。
　　 “万里长征人未还”，其中的“万里长征”，应该说也是一个时空概念，它既写出了空间的辽远与旷邈，同时也写出了时代的悠长和久远。这种“夜沉沉、路漫漫”式的苍茫情景，恰好与“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意境相衔接。“人未还”三字，着墨不多，却给人留下了极大的想象和思维空间。“万里长征”是一段遥远的距离，也是一段漫长的等待。“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万里”的两端，一个是起点，一个是终点。它一端连接着故乡的思妇，一端又连接着边关的征夫。十五的月亮圆又圆，照在家乡，也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他也思念。
　　 唐代诗人李益有一首《夜上受降城闻笛》，其中这样写道：“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受降城”，顾名思义是接受投降的地方。有人说它是唐初名将张仁愿为防御突厥在黄河北所建，分东、中、西三城，地址大致就在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境内。也有人说它是贞观二十年，即公元646年，唐太宗亲临灵州接受突厥一部的投降而得名。“回乐峰”因上面筑有烽火台，又名回乐烽。它属于唐代的回乐县，其治所灵州就在今天宁夏回族自治区的灵武县。“芦管”即芦笛，一支普普通通的芦管，其声音竟然引得征人一夜尽望乡，他们心中的思念可想而知。
　　 我曾读过大诗人李白的《子夜吴歌》，其内容明显是写思妇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思妇月光下难以入眠，她们通过捣衣来消磨时光，让不尽的秋风送去自己对丈夫的深深思念之情。我也曾读过晚唐诗人陈陶的一首《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该诗的描写则更为凄惨，无数征人已经成了他乡之鬼，身居闺中的妻子却一无所知，做梦还痴情想着远方的丈夫。
　　 李白的《关山月》里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万里长征路，不见有人还，苦颜和叹息，从来无间断。王昌龄在《从军行》中写道：“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秋月、长城，万里关山；琵琶、舞乐，边愁别情。明月依旧，关山依旧，万里长征人未还。热血男儿，叱咤风云，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只有明月为证，关山为证。
　　 用不着多举例，万里长征人未还，明月边关两相思。关内关外，攻与守是战争的双方；万里两端，一轮明月是扯不断的思念。千百年来，战争或许是解决民族矛盾的一种方式，有时也用作统治阶级调整内部利益的一项选择，然而无数的将士和家人却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不禁想起了王翰的那首《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人未还，几人回？河边骨，梦里人，“万里长征”曾是一个民族的血泪史。当然，也是一部民族的英雄史诗。
　　 “但使龙城飞将在”，其中的“龙城飞将”，历来说法不一。有人说“龙城”即笼城，据《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记载，当年卫青曾率兵攻打那里。也有人说龙城即卢龙城，它是汉代李广的练兵之地，大致在今天的河北省喜峰口附近。还有人说“龙城”指转战千里，《汉书•李广苏建传》里提到，李陵曾引兵绕龙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蒹葭之中，最终迷失道路。但无论龙城在哪、“飞将”是谁，它们背后似乎都有一段英雄的传说或故事。
　　 我以为作为文学的诗歌，理解这“龙城飞将”不必拘泥于历史。联想到古代文化，仅从文字上来看，“龙”是华夏民族的图腾，它常作为代表符号被镌刻或绣于各种器物上。我们在电影或电视里就经常看到，古时候行军打仗，队列里就经常飘扬着带有“龙”图样的旗帜。有时坚守城池，城墙上也插满了这种旗帜。再说，“城”也就是“墙”，长城是“城”也是墙，这道墙矗立于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曲曲折折，恰好就像一条龙。长城就是一条中华龙，长城在，“龙”就在。当然，城也就在！
　　 我们大家都知道李广被称作“飞将军”。他英勇善战，天下无双，多年带兵镇守边关，威名远扬，令对手胆寒。然而，传说中最让人佩服的，则是他擅长射箭。他箭法高明，不仅具有百步穿杨之功，而且出手快、力量大。“飞将军”这个“飞”字，其中就有“飞箭”的意思。卢纶有一首《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可见其膂力过人，非同寻常。
　　 《水浒传》一百单八将中有个“花荣”，擅长射箭，江湖上人送外号“小李广”。“小李广”就是相对于“李广”来说的。花荣这“小李广”的大名，明显就有“小巫见大巫”的意味。不过，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飞将军李广”在民间的影响有多大。其实，我这里无意说“龙城飞将”就是“飞将军李广”。因为古代的神话和传说中能飞的“将”还是很多的，我们通常称其为“天兵天将”。天朝大国，特别是对于那些自豪感强烈人，常常会将自己的一方比作“天兵天将”。我想这“龙城飞将”，就可看作是守卫长城的边关将士。
　　 “不教胡马度阴山”，“胡马”即侵扰内地的北方少数民族的“战马”，在这里应该指外人而不是“马”。“度”是越过。“阴山”位于我国内蒙古自治区中部，自古以来是农耕和游牧民族的天然分界线。北朝乐府民歌《刺勒川》就描写了那里的情景：“刺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该句作为全诗的结尾，洋溢着一种炽热的爱国激情，表现了诗人坚毅自信、英雄豪迈的大气概。
　　 在先前的资料里，通常认为这首诗是通过对古战场的描写和历史的回顾，表达了诗人对守边将士久征未归的同情和对古代抗敌名将的怀念，突出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无限伤痛。面对当时守将的无能，作者呼唤英雄，希望朝廷起用良将，早日平息战争，使国家安宁、人民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通观整首诗，语言含蓄，情感深厚，苍凉悲壮之中蕴含着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报国豪情。当然，字里行间也流露了作者怀才不遇和愤懑不平的情绪。
　　 “明月”还是秦汉时的那个明月，“关山”还是秦汉时的那个关山。万里长城永不到，千里黄河水滔滔。巍巍长城，雄关漫道，盛唐也只不过是我国历史上一个时期。是历史创造了英雄，“明月”和“关山”是不会忘记的。一代伟人毛泽东在《沁园春•雪》中写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年恰逢纪念长征胜利八十周年，我不由地又想起了他老人家的那首《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好一个“三军过后尽开颜！”历史有了极大的进步，万里长征再也不是“人未还”，无数的英雄开辟了前进的道路，翻过雪山，走过草地，长征的胜利谱写了中国革命的新篇章。习总书记说，长征不仅是一次理想信念和检验真理的伟大远征，也是一次唤醒民众与开创新局的伟大远征。学习讲话，重温历史，再次读王昌龄的《出塞》，我感觉心潮澎湃，视野更加开阔。“出塞”，改革开放的年代，不仅要敞开胸怀，走出“关塞”，走出国门，融入世界，还要在实现小康社会和中国梦的征程中建功立业，做一位新时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