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六日，目的地张掖丹霞。
　　 东方既白，旅行车出安静着的银川，驶往张掖。银川的垂柳有江南婀娜的风致，白杨却迥异，树冠作收拢的瑟缩样，剪影高大清瘦。车窗有隙，风从漫漫的荒芜处挤进来，清冽如水。黄土夯就的村庄或者一畦焦枯的玉米秸依次闪现又依次被抛到车后。有草执着，不知名、暗绿色、团状、如小兽般匍匐在砂砾间，擎白色的细小花穗晨曦迎接，暗示此地有生命坚韧如斯。偶有小屋如神龛，孤于路边，上书“出售野生蘑菇”。略略会意：倘若下雨，戈壁该有小股浊流急湍，那青草必是如骆驼般喝饱，伸一个懒腰，满足地开出不知名的花儿来。草根下蛰伏许久的菌丝体更加兴奋，在次日便会急急地撒出散星般的蘑菇来。戈壁荒滩，时间漫长近乎停滞，而生命过于短暂，生存的秘诀或者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抓住时机，用最短的时间去完成繁衍所需要的全部周期。
　　 人类文明的痕迹在定武高速的某些路段几乎完全消逝，眼前唯一的生命迹像似乎只有一团团、一蓬蓬绿得惨淡绿得憔悴绿得勉强的骆驼刺。祁连山在左，或近或远，连绵起伏，山尖的银色该是祁连山上雪了。明人陈棐有“马上望祁连，奇峰高插天”句，但从车中远眺，祁连山如油画之褶皱般精致。右侧也有山、戈壁，或者荒漠，时见腾格里沙漠黄褐的沙丘浑圆、慵懒，如过度肥胖的怪兽远远探身出来望着谷里的一切，线条柔和、无声但带着睥睨一切的威严。等到忽见小块绿州簇拥黄水拐弯汤汤而去，心里蓦然一沉：脚下或者轮下便是那传说中的河西走廊，竟是那文明史中的丝绸之路了。秦风汉月，唐城宋阙过后，这柏油下的砂砾中留过多少脚印、蹄行，又有多少思乡泪、封侯志掩埋其下，漫漫黄沙里可有皑皑白骨？至此，行程已经完成所有的心理铺垫，从温润江南的繁华与骚动开始坠入西北瀚海的亘古与尘埃。
　　 如果从某个制高点看，定武高速只是一条藏青的丝带，软软地搭在这历史的风尘里，地名暗示我们正从一处远古的所在走向另一处远古的所在。定武高速自陕西定边至甘肃武威，定边是陕甘宁蒙交界，有三秦要塞之称，顾名便可思义，而武威则是因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为彰显汉帝国的“武功军威”而更名。它有另一个尚在唐诗中吟唱的名字更加亲切，叫做凉州。唐诗人王翰按“凉州词”的曲调填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时此地记起凉州之词，豪迈、悲壮、雄浑之气如窗外之远山近漠，扑面而来。
　　 因既定行程未曾设计，车过武威而不停，略憾。其实武威倒有一物人皆曾见，那便是雷台汉墓的青铜奔马。奔马体态矫健，作驰骋状，神势若飞，最巧妙处在于铸造者如照像般精准抓取奔马三蹄腾空，右后着地之蹄将将踩中贴地飞行之鸟，而鸟惊慌回顾的瞬间。神来之笔暗合力学平衡原理，又赋以奔马腾云驾雾、风驰电掣的灵动之美，郭沫若将其命名为“马踏飞燕”，后来成为中国旅游的标志。
　　 雷台下之汉墓主为“守张掖长张君”，然“张君”不知为东汉何许人也。雷台则是晋十六国之前凉王张茂筑，原为祭拜雷神，故名。上存建筑为明中晚期所建，是为当时河西走廊道教圣地。至于发现，却是1969年当地农民开挖防空洞。两千年的时空变幻，交织错落在武威雷台汉墓小小的方寸之地，不知台上那几棵枯作半截的老树还剩多少记忆，记得这黄尘间的来来去去？
　　 至于前方的目的地张掖，可有人知是夏商之羌、周之戎狄、春秋战国之乌孙、月氏以及汉之匈奴属地呢。传说是此地有泉水甘美，又有第二大内陆河黑河流过，水草丰美，故称甘州。因其久远，似乎只留下“八声甘州”的曲调，诗中已不见记载。岑参诗里记下的是：花门南，燕支北，张掖城头云正黑，送君一去天外忆（《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李白则是：胡骄马惊沙尘起，胡雏饮马天津水。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色九千里（《江夏赠韦南陵陵冰》）。张掖郡属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新置（寓意为“张国臂掖，以通西域”），细算建城距今有2100余年。公元前121年，“匈奴未灭，无以为家也”的霍去病进军河西，匈奴归汉。随后张骞再出西域，“丝绸之路”正式打通。张掖开始大规模地徙民垦殖，戍兵屯田，发展农业。四百年后，南朝刘宋的范晔在《后汉书》中记载：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遂成丝绸之路重镇。不过，我们的张掖之行目的却是简洁明了，不去钩沉历史，只去看七彩绚丽的丹霞地貌。
　　 下午三时抵达张掖，太阳挂云。光线差强人意，一行直奔丹霞景区，上摆渡车斗转蛇行。不经意间，大片斑斓的山丘已经满满地占据所有的视野。事实上在那么几秒的停顿后，我才找到斑斓一词来形容群山。色彩错杂灿烂貌谓之斑斓，的确是可以用在眼前的景致。那些山用线条柔和的垄脊和沟槽连绵不尽，最大的特点便是色彩了：褚红、紫褐、银白、靛蓝、绵绿、天青或者还有说不出的什么颜色吧，层层叠叠，起起伏伏，在乍出的阳光下呈现近乎诡异的艳丽。官方的宣传中称七彩丹霞，或许远远不止七色吧。居住在此的裕固族把这种奇异的山景叫做“阿兰拉格达”，意思是“红色的山”。
　　 这红色的山据说形成于200万年前，面积超过500平方公里，在2005年就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中国最美的七大丹霞地貌”之一。但在2009年成为张艺谋《三枪拍案惊奇》的外景地之前，门前冷落。而现在，沿山脊铺设的木质栈道逶迤而行的游人多少已经有些摩肩接踵的味道了！《三枪拍案惊奇》拍完后，剧中的“麻子面馆”作为景区唯一一处人工景致保留下来。青石青砖青瓦，静静卧在这巨幅画布的褶皱里。200万年的时间里，这些砾石、砂岩和泥岩的组合安静在酷暑或者极寒、日晒或者风吹里。没有树，大概也不会有鸟，唯一的生命或许是一粒骆驼刺的种子偶然被北风带来，又恰巧碰到一滴尚未干涸的雨水……那么，可能会有一团绿色的生命给这孤独聊胜于无的点缀。不过，孤独并非寂寞，时间可以转换颜色，于是终于涂抹完成这人间奇幻。
　　 夜宿张掖，取食“老家味道”。味道似非本地口味，挺好。餐毕已晚，走马观灯光霓虹后即回宾馆。略疲倦，难成眠。风过绿洲小城，窗外树声沙沙。
　　
　　 二
　　 十月七日，黑城及怪树林。
　　 晨兴即一路向北，赴内蒙古额济纳，地图显示是要横穿巴丹吉林沙漠。心里却在盘算，倘若一路向西，则是酒泉、敦煌，那么这就走完著名的“河西四郡”了，中间还有一个“天下第一雄关”的嘉峪关。再向西，则是玉门关和阳关了吧？王之焕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凉州词》）。”王维有句“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一时间遐思如流，倘若出阳关继续西北，便可到元二出使的安西（现新疆库车县）。这是一场单凭想像已经布满雄奇的旅程！可惜我不能主宰自己的脚步，就像元二，即使阳关之外再无故人，也必须出发。
　　 太阳再次从东方升起，一路向北，走进茫茫巴凡吉林沙海。其实有条著名的黑河也在一路同行，去寻找沙漠中的绿洲。黑河是中国第二大内陆河，发源青海祁连山东麓，冰川融水汇集而成，经巴丹吉林沙漠，注入沙漠北缘的居延海，海分东西，曾相距80公里，形成水草丰美、羊驼成郡的额济纳绿州。不过此黑河若用古称弱水呢，则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吧。“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书-禹贡》:又有:“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须知，张掖原本属于九州中之雍州，可见渊源。至于在《红楼梦》第九十一回贾宝玉所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似乎又是爱情坚贞的表白了！
　　 一路行进，人迹罕至（除了路上行进的车），荒漠如海，沙丘似浪，惨淡经营的沙生植物在沙山、砾石间执着而生。远远若见水波绿树，想必是黑河带来的小块绿洲吧。下车稍事休息，于路边捡石，竟觅得线条圆润、手感甚佳之两块。一浅褐如“日”字，一略青如“月”字，两相比照，可拼“明”字，如获至宝。
　　 下午三时许，抵达黑城。据说黑城遗址是古丝绸之路上现存最完整、规模最宏大的一座遗址。景区入门即见空旷、起伏的沙覆荒野，斜阳灿烂，略见枯树，人影攒动。前方远远矗立地表残高约八、九米的城墙残垣已被流沙掩埋大半，有覆钵式的佛塔应在城内的西北方角上，如宝葫芦般闪着金色的、神秘的光泽，显示一处文明曾经苦心经营后留下的苍凉。一对摄影男女攀上高高的沙丘，蓝天下黄沙上，红裙如帜，正在完成一幅楼兰公主的构图。同行多乘骆驼朝城垣昂然行进，我则偏僻静处漫行。沙生植物稀疏，沙丘起伏，忽见一两三寸长的沙蜥如魅影般游过，霎时不见。既不知从何处出现，又不知在何处消隐。几千年来，城堡中人类来来去去便只剩些断壁残垣，片陶碎骨，似乎只有这沙中精灵仍然在固执地守护着什么。
　　 黑城最初的建造者是西夏的李元昊，这个由党项羌人建立的政权，或许还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中历时最长的。公元十世纪初，雄才大略的李元昊终于不再满足公爵的封号，废弃唐赐的李姓，宋赐的赵姓，甚至不用原本的拓跋氏而改姓为嵬名氏，在公元1038年10月称帝，建立“大夏”国（因其在西方，故宋人称为西夏）。李元昊为应对战争，在全国建立十二个监军司，黑城便是其中之一的黑水镇燕军司驻地，成为西夏王国西北地区的军事重镇。
　　 不过，现在黑城所见废墟多非西夏古迹，而是元代扩建后的亦集乃城遗址。1226年，成吉思汗率领大军进攻西夏都城中兴府（现银川市）的途中，先期攻占黑水城。六十年后（1286年），元世祖忽必烈在黑城设立亦集乃路总管府，并扩建黑城。不得不提的是，在1288年，忽必烈改中兴府为宁夏路。宁夏者，夏地安宁也。沿用至今。
　　 沿沙中木质栈道缓行，夕阳下在遗迹中拖出长长的阴影，脚下散布着陶器残片，间或有破碎的骨骼，不知是人还是某种动物？气温开始下降，寒意渐起。黑水城形制长方，城门在东西两侧并加筑瓮城，残存的土垣木桩或许便是曾经的官署、府第、仓敖、兵营、民居、酒肆、作坊吧，除了城墙西北角上标志性的覆钵式佛塔，城内还有一座土坯垒就的圆顶清真寺遗址，隐约可以想见黑城当时的壮观和文明的多元了。沙地中浅浅的痕迹或许曾经是条城市干道，多少缁衣铁甲的士兵列队行进，多少贩夫走卒的驼队缓缓而行，一直走，一直走进历史的烟尘里，只剩黄沙漫漫，日出日落。
　　 黑城的最后一役是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明朝将军冯胜兵临黑城，守将哈拉巴特尔（黑将军）英勇善战。冯胜久战不胜，便将黑水河截断，断绝城内水源。黑将军在既无援军、又无水源的困境中只能率众决一死战。战前，黑将军将70多车的金银财宝投入城内的枯井中，并将一双儿女推入枯井。乘着夜色，黑将军挖通北城墙，率众一路拼杀，最终战死在城西不远处的怪树林。传说黑将军的一双儿女化作青白二蛇，守护着黑城的财宝。经此一役，黑城逐渐淹没在风沙和传说中。
　　 但当地的土尔扈特人的传说里，黑城经常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虽然黄沙下埋藏着无数珍宝，但进去无不遭受被诅咒的厄运，于是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诅咒之地”。当地的土尔扈特人小心翼翼地敬畏着这神秘的传说，曾经拒绝多个所谓考古团队的探寻，直到六百多年后的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用精致的左轮手枪、神奇的留声机轻松敲开蒙古王爷和土尔扈特贝勒府的大门。
　　 1908年3月19日，科兹洛夫带着4名同伴和一名当地土尔扈特部落的向导悄悄地再次叩响神秘的黑城。在随后的20年里，科兹洛夫先后三次来到黑城，或者说洗劫黑城。这是震惊西方世界的考古发现，是中国继殷墟甲骨、敦煌遗书之后的第三大考古发现，其实是真正的黑城之劫。无法估量科兹洛夫到底带走多少宝藏，但根据科兹洛夫的档案记载，仅从一座辉煌舍利塔中发掘的文书数量，大约有2.4万卷，他用40头骆驼才把这些文献从沙漠深处运出。事后证明，科兹洛夫盗走的几乎是一部完整的西夏史。陈寅恪说：敦煌者，我国学术之伤心史也。或许，黑水城是。
　　 从黑城到怪树林中有大同城，据说是中唐遗址，是居延文化中集隋唐文化于一体的文化遗存。据说是北周宇文邕在公元561年设置，隋唐两代均有维修和扩建，公元686年，武则天将安北都护府迁设于此。当地牧人曾用来圈马，便被简而陋之地叫做“马圈城”，想必较之黑城愈加残破，时间紧，不能入。其实颇想稍停片刻，不为观景，只为默想王维的《使至塞上》。唐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失意中的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凉州，或许到过这安北都护府所属的大同城并写下著名的《使至塞上》。全诗如下：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