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生】凤凰(小说)
临下班的时候,昊东打来电话,说要加班,不能来接我。说好要去看婚纱,现在看来泡汤了,我没好气地低吼“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再解释:领导临时安排,今天务必要做完。这个的理由已经习惯了,耐着性子听他说出“对不起”后,我挂了电话。
昊东是我的未婚夫,还有一个月,也就是11月11日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我之所以选择光棍节结婚,绝不是故意虐狗,只是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完成人生的蜕变。
当然,提出在光棍节结婚的时候,双方家长极力反对。说这个日子就是富含盐碱的田地,即使把庄稼种上去了,也会导致颗粒无收的结果,太不吉利。对于结婚的日子,我像冲锋陷阵的战士,以大无畏的姿态面对所有的质疑与反对,昊东在中间左支右绌,婚礼日期的确定就像进行一场巨额合同的艰难谈判,在一次次针锋相对的僵持后,我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没有人拗过我,他们只能在众多的不满中为这场婚礼让路。所有人妥协的那一瞬间,我忽的怅然若失,眼前浮现出彼岸花开的壮烈,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我将带着所有的不甘走进婚姻的坟墓。
有件事我要声明一下,我是个38岁的未婚女人。昊东愿意娶我为妻,是因为他没有和他挚爱的女人熬过7年之痒——两人结婚第6年的时候,俏丽的老婆爱上了另一个男人。离婚10年之后,他逐渐接受了前妻再回不到身边的现实,在同学的朋友的同事等一大串热心人的牵线搭桥下,他遇到了从未谈婚论嫁的我,选择开始新的生活。
我曾经问过他们分手时的情景,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看我。我分明感受到他在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嫁不出去了!我愣怔,然后就是沉默,再后来,再也不过问他们之间的任何事情。相处一年来,我与昊东像老人手中把玩的健身球,在无法逃脱的手掌中摩擦碰撞,表面来看,两个离心球还是和谐的。
我在当地的图书馆做管理员。15岁的时候,我喜欢上韩冰。他是我的同桌,高大帅气,学习又好,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喜欢齐秦。那个年代,闭塞多年的国人以极其开放的姿态迎接港台吹来的流行,在各具代表性的音乐元素里,齐秦桀骜不驯的长发和孤独执着的嘶吼引起了叛逆期孩子的共鸣,还有那旷日持久的深情,恰到好处地俘虏了懵懂少年的心。齐秦每出一张新的专辑,他都会第一时间买来与我分享。
“我相信婴儿的眼睛,我相信说谎的心;我相信咸咸的泪水,我相信甜甜的柔情;我相信轻拂的风,我相信流浪的云;我相信患难的真情,我相信生生世世的约定。”课间他给我哼唱这首《爱情宣言》的时候,把歌词中所有的不信都改成了相信,他说,相爱的两个人必须相信对方。阳光恰到好处地洒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我懒散地趴在课桌上歪头看他,那种幸福,欢悦了微尘,如白色纯棉衬衫,朴素而简单。为了表达对偶像的痴迷,他还写了一篇《愿做齐秦》发表在日报头版,我们的青春年华,在齐秦歌声的包裹下过得快乐无比。
因为齐秦,我们近了,精神上。没有相拥、没有亲吻、没有花前月下,没有一句表白,但我喜欢上课时他在旁边的快乐,还有集体舞时被他牵手的狂乱心跳,我一度不确定那算不算爱情?直到若干年后,彼此成年,在城市飘满槐香的马路边,我眼睁睁看他拥着软玉温香的女生与我擦肩而过,我诧异的同时第一次体会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无助的绝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毫无征兆得离我远去?那个夜晚,在齐秦悠扬婉转的歌声里,我懂得了忧伤的滋味,我摊开信纸,想丢弃女生的矜持,给他写一封信,问一问,为什么?为什么选择远离?午夜到黎明,写了撕,撕了写,一本信纸上除了“韩冰,你好”之外,我竟空无一语寄他。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感情的漩涡里愈陷愈深,成天用笔在信纸上写满韩冰的名字,每写一笔,心里呼唤一次,其他的事情漠不关心,我的生活状态让父母担心万分,他们想方设法给我创造快乐的环境,但我依旧一如既往地走在自己铸造的铜墙铁壁里。直到有一天,我做了许多女孩子都会犯的错误——我企图用自残的方式换他的回归。一个月满之夜,我用老爸的吉列刀片,在韩冰牵过的腕处狠心地划过,我祈祷天上的圆月赐我一份圆满,我希望自杀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韩冰的耳中,他不顾一切,是!不顾一切地坐在我的身边,坐在身边就好。然而,事实既不是童话故事,也不是赚人眼泪的偶像剧。我割腕之后在家人的泪水与呼唤中睁开眼。没有韩冰,也没有人提起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那一年,我20岁。那应该是爱情吧?或者说是畸形的爱情、一厢情愿的爱情。
从此以后,我白天听星星点灯的郑智化、听苹果乐园的小虎队、听无地自容的黑豹、听赤裸裸的郑钧......而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沉浸在齐秦的歌声里,每首歌、每句歌词中与韩冰相伴的情节延绵铺展,在回味中思念韩冰直到含泪而眠......
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可能成为某个女人的好丈夫。20岁到38岁,我试着理解与体验那句话,我开始接受韩冰之外的男人,尽管对方卑躬屈漆的讨好,但是我总以走路姿势不对、吃饭吧唧嘴巴、脸上的青春痘太多、说话会吐泡沫星子为由一次一次地无情拒绝。时间一久,那些在我眼里不值一提的男人都成了其他女人身边的好丈夫,而我仍然在自己的世界里踽踽独行。18年的时间,老了岁月,淡了记忆,输了年华。我用了18年,一点一点将韩冰剥离体外,到了渐进不惑的年纪,在现实面前,我告诉自己:是该放弃坚持、放弃梦想了。
第一次和昊东见面,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懒散地发着苍白的光,有一搭没一搭地从云层后面漏出来。我围着一条长长的白色针织围巾,他戴一副黑边眼镜,鼻梁挺挺的。看到昊东的那刻,我想到了“命运”这个词。向来认为人定胜天的我,我宁愿相信那是我痴痴念念的坚持感动了上天,昊东是冥冥中替代韩冰来挽救我下半生的人。我在昊东与韩冰不断更迭的面孔里,迷失了自己,一改往日相亲的冷漠,与昊东侃侃而谈。后来昊东诚实地告诉我,他是因为那条白色围巾才继续与我交往,我用手指卷着衣角笑而不答。虽然时光逝去,但总有一些碎片会深铭肺腑,我没有能力抹去他心中的那条白色围巾,他也没有办法删去我脑海中那个高挺的鼻梁。
与昊东不咸不淡的交往,他加班是家常便饭,我们每周见一次面,除了吃些小吃,逛逛夜市,偶尔看场电影,就是在家看看电视,平淡的有些不可思议,但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其余不见面的时候他总会打电话,汇报一下他的工作,问问我的情况,末了的时候,嘱咐一下明天要降温注意加衣之类暖心的话,总是在我挂断电话之后他才挂断,这点很贴心,我讨厌对方挂断后的盲音,难免生出孤单的味道。说句公道话,昊东除了有过婚史,规矩的有些木讷之外,他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与人为善,尽力工作,也算是拥有好男人的品质。一次电影频道播放《重庆森林》,剧中金城武说“我们分手的那天是愚人节,所以我一直当她是开玩笑,我愿意让这个玩笑维持一个月。从分手那天开始,我每天都买一罐5月1号到期的凤梨罐头,因为凤梨是阿May最爱吃的东西,而5月1号是我生日。我告诉我自己,当我买满300罐的时候,她如果还不回来,这一段感情就会过期。”明明只是话外陈述的镜头,我当时不知怎的,突然哭得泪流满面,他伸手握住了我,我本能地迅速抽回,我想他若是执意地牵手或者强拥,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甩给他一个巴掌,起身走掉。但是他没有,一言不发地递给我纸巾,这样的男人可能世上存量不多了吧?嫁夫若此,妇复何求?
这样交往一年后,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结婚?对我来说,遥远又陌生。
“婚纱选红色,可以吗?”这是确定婚礼日期那天,昊东乞求我退让一步,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母亲觉得白色不吉利,婚纱应该是热烈而喜庆的红色。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白色婚纱梦,当然尴尬的年纪已经不允许我以女孩自居了,想想昊东为了婚礼的日期已经在逆水行舟,我失望地点点头,算是答应。
天桥边有几家不错的婚纱店,橱窗里通黑的模特穿一件抹胸的白色蓬蓬裙婚纱,胸前到腰身的锻布上密密麻麻地缝制了米粒大的白色珠子和亮片,腰身以下用抓皱的白色碎花欧跟莎呵护着,出水芙蓉一般,干净清爽。没有昊东的陪伴,我决定一个人去选婚纱。
“女士,欢迎光临!”婚纱店的导购小姐在门口招呼。
我四下打量,周围没有人,原来是在对我说。我有些不悦,干嘛叫我“女士”而不是“姐姐”?在她眼里我已经结过婚了吗?她以为我是二婚?我一阵脸红,更多的是尴尬。我抬头看那导购,她正对着我,目光饱含笑意,我机械地对她摇摇头,慌忙逃走了。
这家婚纱的隔壁是一家音像店,店主就地取材,因坐落在天桥,所以取名“天桥音像超市”,简单好记,同时也有些霸气,暗示着这天桥一带容不下其他的音像店了。若干年前,这家店熙熙攘攘,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聚集在这里购买盒带,这其中,就有韩冰和我。
如今,这家店内门可罗雀。网络的兴起让许多行业生意惨淡,音像店更是大受重创,MP3、MP4、平板电脑、音乐手机等新科技的发展,像浪潮般推着盒带和光盘退出历史舞台。新出的歌曲失去了歌迷们满满期待的狂热,只要想听,度娘就可以随时帮你。
十多年了,店里的装修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虽说是音像超市,其实面积并不大,二三十平方左右,除了沿墙一溜的货架之外,店面中间还有两个约3米长的货架并列摆放,门口一个收银台,货架上花花绿绿的CD盒子上沾着尘土,从过气的封面看出店家已经很久没有进新货了,墙角音响里齐秦的《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缠绕在橘红色的灯光里,连空气都懒散安静。
“欢迎光临!”男性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我不禁扭头,收银台前立着一个五官尚好的男人——高挺的鼻梁,浓眉大眼。观人的时候,我习惯看对方鼻梁,若是鞍鼻,与对方的违和感就会大大提升,我知道这不科学,这只是我孤身多年来识人交友的变态总结,但我一直坚持着这个原则。
这个男人还算好看,我回他一个礼貌性的微笑,转身继续浏览CD。
“那边是电视剧、电影,这边是歌曲,中间的是戏曲。”他主动为我介绍。
心倏地有些失落。当年这个地方就是流行的最前沿,那个时候囊中羞涩的孩子们,常常会拿着好不容易积攒的零花钱奢侈的买一盒原装出品的盒带,或者花几块钱买盒空带回家,翻录或者录下收音机里播放的最流行音乐。如今,店铺最好的位置成了戏曲的舞台,戏曲,应该是属于父辈们的领域。
“你也喜欢齐秦?”
“是啊!”
因为齐秦,我回头打量他。他穿一件深蓝色棒球衫,里面一件白色卫衣,笑容温暖舒适。
“以前我常来这家店,没有见过你,新来的吗?”
“这店是我开的,你以前见的是我的雇员。”
“哦?原来是老板!”我有些惊讶。
“你若买CD?我给你打折。”他笑着说。
“谢谢。”本来没有计划买CD,但他这么一说,我想买一张。
“你帮我选一张吧!适合婚礼播放的音乐。”
“婚礼?谁的婚礼?你的婚礼吗?”他一迭声地问。
“当然是我的婚礼。”我淡淡地回答。
“你?你要结婚了?”诧异的口气。
“不可以吗?”我撇嘴。
“你不老啊!”
我愣怔,疑惑地盯着他问“难道结婚是老了才做的事情吗?”
他不语。
为了和昊东见面,我特意穿了一件真丝白色立领衬衫,搭一件米黄色韩版及膝外套,黑色的高跟皮靴衬托出我苗条的身材,临下班的时候,同事还夸赞恋爱中的女人就是年轻。我暗自思忖,这个男人到底什么意思?他不会非礼我吧?想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看看店里四下无人,我决定立即离开这里。
“你要走吗?”看我突然忘外走,他追问。
“哦,是,是这样的,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语无伦次地回答,脚步也越走越快。
“你不想知道韩冰的事情吗?”他在身后喊。
韩冰?我猛地回头瞪他。“你认识韩冰?”我能感受到我的心骤然狂跳不止。
“恩。”
“那么,你认识我?”我疑惑地问。
“恩.....我,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我发誓我绝对不是随便和陌生男人吃饭喝茶的人。但是今天,面对一个陌生人,我先是摇头,又是点头,还想解开18年前的拴在心底的疙瘩,最后稀里糊涂地就那么答应了。
他“哈哈”一笑,说立即歇业关门。
“别!别!别!现在正好是上下班时间,你继续营业,我在附近逛一逛,8点钟我回店里找你。”
看似在体恤他的生意,内心来讲,我不愿让熟识的人看到我即将举行结婚的时候与另一个男人吃饭。韩冰这两个字像打开瓶塞的魔鬼,瞬间站在我的面前,越来越高大。18年来,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韩冰,现在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意识里,我有些措手不及,真的有些措手不及。我想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远离,我只想在这个陌生男人身上找到我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