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三瓣嘴，两分开；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听着幼儿园飘来的轻快而又悦耳的童曲，朦朦胧胧中，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情景：炎热的夏天，明月当空，夜风习习，坐在老家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听奶奶摇着蒲扇，给我讲月中的嫦娥和吴刚的故事；然而，我最感兴趣的却是那桂花树下捣药的玉兔。
　　 记得当时，遥望蓝天明月，我似乎看到了玉兔那两只竖起的耳朵，听到了那熟悉的“咚咚”“咚咚”的捣药声。我问奶奶：“嫦娥跳舞为什么要跑到月亮上去？吴刚不停地砍树不累吗？玉兔在给谁捣药？难道月宫里还有病人？”奶奶摸摸我的头，笑笑说：“傻孩子，这都是传说。”“传说”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夏天，我就是在这些“传说”里愉快地度过的。
　　 岁月匆匆，很快我背起书包上学了。有一天放学，爷爷刚好锄地回来，未等它手中的锄头放稳，我就让他给我讲故事。没想到爷爷讲的故事中也有兔子，故事的名字就叫《野兔和乌龟赛跑》。爷爷说：“兔子跑的快，乌龟跑的慢。”我说：“这个我知道。”爷爷又说：“兔子跑到了前面，乌龟被甩在了后面。”“那是当然！”我有些替兔子高兴了。爷爷接着说：“兔子跑着跑着，觉得乌龟根本不可能撵上自己，便打起盹来。”“睡会儿也不碍事！”我并不替兔子担心。
　　 爷爷说：“兔子醒来，看看乌龟还远着呢，于是又睡了。……乌龟虽然落在了后面，但它不气馁，持之以恒地朝向目标爬着。”“反正也撵不上，净落个累得慌！”我不屑一顾。“时间一分一妙地过去……”爷爷说，“乌龟悄悄地赶了上来，兔子还在睡着。乌龟超了过去……”我满不在乎地说：“让它先爬一段，不要紧的。”爷爷说：“等到兔子醒来，前瞅瞅，后瞧瞧，不见了乌龟，赶忙再撵，可乌龟已经到达了终点。”我说：“不可能！”爷爷笑着说：“乌龟赢了，野兔输了。”我有些不服气，想说再来一次。爷爷看看我，说：“先吃饭吧！”
　　 时光如流，回想过去，我第一次见野兔是在上学的路上。那是一个冬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满地如碎琼乱玉，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凄厉，不时旋起一阵阵雪雾。我背着书包，揣着手，独自走在田埂上。猛抬头，前面不远处，一缕土黄色正径直地向我靠近。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眼的功夫到了眼前。看清了，我看清了，那是一只野兔。因为有雪，它跳的不怎么高，两只耳朵还向后抹抿着，一双眼睛贼亮贼亮的。它很快也发现了我，近在咫尺，我们四目相向。我刚说“兔——”，一个“子”还未出口，它一掉头便跑开了。
　　 放眼望去，前面是一片广袤的河坡地，一马平川。皑皑的白雪，冰清玉洁，晶莹明亮。那只野兔匍匐在清一色的地毯上，像一只滚动的毛毛球，迅速地滑动着。我回过神来，急忙去追，但穿的太厚，笨得像一只胖胖熊，跑也跑不动。眼看着野兔越跑越远，我弯腰抓起一把雪，使劲地掷去。雪团在风的吹动下很快地散开，瞬间便化作了一片白雾。等我再次弯腰抓雪的时候，兔子已经脱离了我的视线，很快跑下河坡去了。隐隐约约，我只看到了远方的一点柳影。
　　 我很是兴奋，心里像装着一只兔子“砰砰”直跳。现在想来，当时我也没有要抓它的意思。只是邂逅得太突然，它那竖起的耳朵、黑亮黑亮的眼睛、短短的四肢和黄黄的皮毛，一下子便吸引了我。我只想近距离地和它多待一会儿，最多也就是想用手捋一捋它那光滑的绒毛。美丽总是在瞬间闪现，昙花盛开，流星划过，很多事常常让人难以捉摸。失之交臂，说实话我打心眼里也有些遗憾。很长一段时间，上下学的路上，我还幻想着能够再见一面。
　　 世上的事总是很难如愿，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只兔子。不过，上学读书，课本里却讲到了一个幸运的人。说古时候宋国有个农夫，在田里翻土，田里有个树墩子，一只野兔慌里慌张地从草丛中窜出来，一头撞在了树墩上，折断了脖子，很快就死掉了。农夫看兔子一动也不动，便放下手中的工具，高高兴兴地走过去，不费一枪一刀，白捡了一只兔子。
　　 再往下，大家到知道了。农夫从此就不再刨地和干活了，每天坐在树下，两眼死死地盯着树墩，专门等着白捡兔子呢！那个宋国人再也没有捡到兔子，他种的田地也荒芜了，最终落得个“守株待兔”的笑柄。据说，这是一则寓言。原比喻希望不经过任何努力而得到成功的侥幸心理；现在多指办事不积极主动心存侥幸，企图得到意外的收获。有时也形容死守狭隘经验，不知变通。
　　 记得小时候，田野里像这种自撞树墩或树桩而死的兔子确实不多，但庄稼地里来回跑动的野兔还真不少。生产队的时候，为了挣工分，我九岁那年便参加了田间劳动。现在想想，给我印象最深的应是麦收时节。布谷鸟一叫，天不亮就提着镰刀跟着大人下地了。到了地头，弯下腰去，昏昏沉沉地就着月光或星光，一垄一垄地往前割，割一把，放在身后。
　　 常言道：“蚕老一时，麦熟一晌。”焦麦炸豆的，麦收是当紧事。为了抢收抢种，收割时通常采用包工制。为了多挣工分，人们尽可能地揽宽些，一趟多割上几垄。割麦是个力气活，像我这样年龄小的，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初开始还可以，只看到身边影影绰绰，镰刀一闪一闪，只听到麦子“哧啦哧啦”“呼呼啦啦”地倒下。可渐渐地就不行了，很快落在了后面。汗流浃背，脸上、胳膊上黏黏的，也不敢怠慢。直到火红的太阳出来了，站起身来，揉揉眼睛，看看前方，地身还长，这时候才感到腰酸腿疼的。
　　 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兔子！”放眼望去，一个棕灰色的暗影一闪，撞进了波浪般的麦扑子。我扔下镰刀，大踏步地跑了过去。还未等我到，狗蛋早已一个鹞子翻身滚到了近前。只听“唧唧”一声，狗蛋口中呐出一个“唉——”字。狗蛋一甩手，那只兔子鲤鱼打挺一般，从地上一跃老高。大家一时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匆忙间，只见兔子犹如脱网之鱼，溜之大吉。
　　 我曾听人说过“兔子急了还咬人”，那次是我亲眼所见。兔子没逮着，狗蛋还被咬了一下，虽无大碍，但我们都感到空喜一场。不过，现在想想，兔子的出现，应该说还是一件好事，最起码我们缓解了的疲劳。记得当时，接下来再干，仿佛得了神助一般，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天下事说来也巧。那年深秋，狗蛋三叔在给生产队拉草铡草的时候，逮着了一只小兔崽，娇小玲珑的，好似一只大老鼠。但耳朵支棱着，尾巴毛绒绒的，很是好玩。狗蛋爹还专门用钢筋和铁丝拧成了一个长方体的笼子，上面靠一头开了一扇天窗，用来送草送水。每次放学或下工之后，不吃饭我也得先跑狗蛋家去看一看。
　　 说到逮兔子，我又想起了“打兔子”。当时，好像有个俗语就叫做：“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搂草”就是用“筢子”贴地收集枯草。如果这时从草丛里窜出只兔子，即可一并收拾。我这里说的“打兔子”，不是“搂草”的那种，而是真枪实弹。“枪”就叫做“兔子枪”，是专门用来打兔子的，木把弯弯的，枪管长长的。子弹是那种铁沙子，装的有火药，打出去一大片，像个簸箩口。至今犹记，当时的兔子枪，还是很有威力的。后来出了事，打兔子打着了人，才被上面收缴了。
　　 老家的村南头，原来曾是一片菜园，属于生产队所有。记得那年月，每到冬天，连最后一片棉柴也薅掉了，地里空荡荡的，只有稀疏的麦苗趴伏在垄沟里。这时候的菜地里，还有成片的胡萝卜和一些无法捆装的散头白菜。它们虽然经历了严寒和酷霜，但叶片和叶梗却更加清脆，像翡翠和碧玉一般。天寒地冻的，野兔没有了藏身之处，也缺少了可食之物，就经常躲在菜园这一片片胡萝卜和白菜的中间。
　　 菜园的四周，各有一条生产路。路的两旁，都栽着清一色的泡桐。泡桐叶叶片大、易燃烧，是上等的引火材料。我和小朋友们经常去那里，捡拾飘落的泡桐叶。因此，时不时就会见到有人扛着长枪“打兔子”。记得这里面我比较熟的，是东庄的“缸三”。“缸三”是我们村小学校长的弟弟，姓宋，原名叫做“缸”。因为在家排行老三，东西庄、前后村的，相互又都很熟悉，于是都叫他“缸三”。
　　 “缸三”有个特点，打兔子的时候，常常戴个皮帽子，穿个皮坎肩，斜挎个长襻子皮包，膝盖部位还缠着两块毛皮子。然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缝制的，用的大多是兔子皮，偶尔也有羊皮。他的那身打扮，常让人想起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座山雕”。有一次，我正弯腰拾桐叶，猛听得“扑通”一声枪响，吓得我哆嗦了一下。一抬头，正好看见一只兔子从我身边跑过。那只兔子的一条腿耷拉着，跑起来一撅一撅的，明显是受了重伤。
　　 接着，我看到“缸三”托着长枪跑过来，屁股上的那个皮包一弹一弹的，头上皮帽子的两个耳把在寒风中一颤一颤的。不大一会儿，又一声枪响，我知道这次打中了，因为“缸三”带着他的战利品喜笑颜开地走了回来。看菜园的“老木”爷爷问：“缸三，今天收获不小吧！”“缸三”将屁股上那沉甸甸的包取下来，对“老木”爷爷说：“不多，连这条才三只！”说着便让大家看。我没有去看，不知什么原因，我猛然间有些可怜起野兔来。
　　 现在想想，我们人类很有意思，不但对野兔食其肉、寝其皮，还创造了大量的讽刺性俗语。如“兔死狐悲”常用来比喻对同盟者死亡或不幸而感到伤心，“兔死狗烹”比喻为统治者效劳的人事后被抛弃或杀掉，“不见兔子不撒鹰”，形容人做事稳当，却拿兔子作为牺牲品。就是具体地指某某地块贫瘠，也说成“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可反过来一想，也对。兔子不拉屎，说明连草都不长，多么形象啊！生活是属于人的，野兔只能属于附属品。
　　 记得从前在我老家，说谁跑得快总好用“跑的跟兔子一样”或“比兔子跑得还快”。当然，这“比兔子跑得还快”的，一般是说“狗”的。艰难而又困苦的生活中，人们常拿“兔子”打趣或开玩笑；成语里也有个“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看来兔子跑得快，几乎是大家所公认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又多出个“野兔和乌龟赛跑”的故事；而且每次讲起，都是跑得快的最终却落在了跑得最慢的后面。我想，野兔是人类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朋友说朋友，什么都不应该计较；但它的前提是，首先你自己应该够朋友。
　　 野兔是生存在旷野田间的一种小动物，它没有“小白兔”大而红的眼睛，也没有“小白兔”雪一样白的绒毛，它有的只是土黄或棕褐的暗淡，有的只是滴溜溜来回转动的一双眼睛。它的耳朵也常会像“小白兔”一样竖起来，一副机警的神情；它也爱吃萝卜和青菜，但无需谁去喂养，庄稼缝里的几茎草根便是它的生活。有人说；它太胆小；而我却觉得，原野里奔跑时，它那矫捷迅猛的身影，比小白兔的“蹦蹦跳跳”还要“可爱”。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野兔了，每每听到有人说起兔子或与兔子相关的俗语，甚至有时单独行走于乡间小路，偶尔看到路边的野草或田间的青菜，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野兔。啊，远去的野兔！啊，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我长大了，却不知道你去往何方。现在的孩子们还认识你吗？将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