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还小，也不怎么太懂事儿，就知道秀芳婶跟前排房的老郭家一直闹腾，开始是跟老郭媳妇吵，是隔着窗户吵，后来她们又站在房上吵，拍着大腿吵，招得很多人看。大人们碍于面子不好意思上前看，就站在自家门前看，有的隔着窗户看，当然也有少数人直接就站在她们吵架的跟前看。
　　 看了一会儿，大家就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那天，秀芳婶突然发现前排房顶上平放着一排腌咸菜的瓮子，那瓮子口有吃饭碗那么大，齐刷刷地冲着自己家，秀芳婶一下就火了，她就倚在自家院门框上大声喊：
　　 “喂，前排房的？前排房的哎？你家房顶上的瓮子咋放的啊？正冲着俺家门口，你们安的啥心啊？”
　　 前排房老郭家的女人个不高，黄眼珠，大嘴巴，镶一口金牙，在屋里听见了，一下把窗户推开，伸出个脸来，瞪着黄眼珠，凶火火地喊着说：“你逼浪叫啥？管得宽啊？我家瓮子放在我家房顶上，爱咋放咋放，碍逼你啥事儿啦？”老郭家女人吵架时，满嘴黄灿灿的金牙，一闪一闪的。
　　 秀芳婶是个细高个，那细劲儿一阵风能把她吹跑了，她像根竹竿子似地掐着腰，一点儿也不示弱，两脚往前一蹦一蹦地指着老郭家女人喊：“你逼！你逼！你逼！你房上的瓮子口对着俺家就不行！你们这是使黑心啊！”
　　 前排房老郭家女人就说：“你逼！你逼！你逼迷信的不轻，一个瓮子，在我家房顶上放着，那口愿冲哪儿冲哪儿，谁使黑心啊？！”
　　 秀芳婶就拍一下大腿说：“你逼不迷信？你逼不迷信咋不叫瓮口对你家啊？！”
　　 她们这样对骂着，后来不知怎么，她们俩又站到房顶上拍着大腿骂，可不管怎么骂，前排房老郭家房顶上那一排瓮子还照样摆着，那瓮子口还是齐刷刷地对着秀芳婶家，远远看去，个个瓮子口像大炮筒子，阴森森的。但奇怪的是，她们两家吵了几天就不吵了，也不骂了，两家安静得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给人的印象怪怪的。不过，此后的一些事儿，还是引起了邻居的关注。
　　
　　 二
　　 最先关注到的是老郭家的一条狗。那是条黄狗，一尺来高，半米多长，据说是条布袋狗。啥叫布袋狗？我也不知道，听大人说，布袋狗个子长不高，但却长得很长，样子跟一个布袋差不多，所以取名叫布袋狗。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条布袋狗，它是条公狗，它整天拖着个大尾巴，目中无人，迈着四方步，一摇三晃地在门口瞎晃悠，特别是喜欢在秀芳婶门前晃悠，秀芳婶家里有老人，有小孩子，那黄布袋狗在秀芳婶门口晃来晃去，凶巴巴地怪吓人。
　　 秀芳婶看着那狗就来气，狗在门前晃悠，老人不敢惹它，小孩不敢出门，如你一撵它，它嗓子里就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要咬人，老郭家也不管。秀芳婶觉得前排房老郭家处处欺压人，他房上摆着一排瓮子不说，还养着条凶巴巴的狗！
　　 秀芳婶想，前排老郭家房上摆的那些瓮子分明是邪器，听老人们说，瓮口不能冲门口，那可是大忌！嗨，总得生个法子对付老郭家房顶上的那些瓮子，再把这黄布袋狗弄走。想来想去她就想到了“明眼”。
　　 “明眼”有四十来岁，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走路一只手抓着一条麻杆般细的腿，一步一画圈，他不但腿不好使，眼还瞎眯着，看人必须把眼趴在你脸上才能看得清。这天秀芳婶把“明眼”请到家，又是酒又是肉，让“明眼”吃了个够，就把前排房老郭家房顶上的那排瓮子，还有他们家养的那条公狗跟“明眼”细细说了，“明眼”听了后，把油嘴一抹，说：“真是欺人太甚也！”然后他趴到秀芳婶耳朵上，胸有成竹地说：“有办法，有办法，前排房老郭家阳气太盛，咱先治他家那条公狗，再治老郭家房顶上的那邪器，我一准能把老郭他们家日弄住！”
　　 秀芳婶听“明眼”说有办法，眼睛一下就亮了，然后又有些疑问地说：“那咋弄？这狗可厉害，人还没走近，嗓子眼就发出“呜呜”声，怪吓人！”
　　 “明眼”呵呵一笑，说：“咱们以阴克阳，以柔克刚。你去找条母狗来，牢牢拴在你家院子里。”然后又如此这般地给秀芳婶交代了一通。
　　 秀芳婶说：“母狗在院里栓着就行啊？”
　　 “明眼”说：“嗯，拴着就行。”
　　 秀芳婶说：“这好办，俺娘家就有一条黑母狗，牵来拴几天不就行了？”
　　 “明眼”说：“好。你拴几天看！”
　　 没几天，秀芳婶院子里就拴了一条黑母狗，有时，这母狗还冲着前排房“汪汪”地叫。
　　 老郭家那条黄布袋狗，这些天在门口越发飞扬跋扈了，那气势就跟它家主人一个样，招不得，惹不得。都说好狗不挡道，可那黄布袋狗每天就卧在当路上，塌蒙着眼，简直是目中无人，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小孩，它都不正眼睬你，假如你不小心走近它，它便“呜呜”地从嗓子眼发出一串凶狠地声音，那声音叫人怕怕的，如你不及时躲开，它就会猛地咬你一口。
　　 它不但目中无人，还非常狂躁，每天在老郭家院子里肆无忌惮地叫，特别是秀芳婶在院子里拴了一条大黑母狗后，那黄布袋狗叫得更很了，几乎不停事儿，弄得前后几排房都不得安宁。它每天无休止地狂吠也就算啦，它还疯狂地跑，早晨只要把它放出来，它便像疯了似的梗着脖子拖着尾巴瞎窜，窜得可快了，跟个神经病似的，一会儿窜东，一会儿又窜西，没个正型，很多孩子都被它窜到身上吓得哭。那天早晨我急着去厕所，厕所在秀芳婶的房头西边，谁知，我正往厕所里跑，一不注意，它就窜到了我身上，“汪汪”地叫了两声，就又窜走了，吓得我一跳老高地躲它。
　　 娘看见了，愤愤地说：“啥主家啥狗，一个德性！主人整天傲傲的，不说害理，狗也无法无天！”
　　
　　 三
　　 可有一天那狗要受惩罚了，高兴得我不得了。
　　 这狗要受惩罚了，就像有人在暗中跟老郭家施法一样，对那条傲慢无礼的黄布袋狗狠狠地惩罚了一下。对它惩罚的不是别人，而是老郭的爹郭老头。郭老头是商店卖肉的，一个干巴瘦老头，这老头时常阴着脸，由于是卖肉的，仿佛身上总带着一股杀气。郭老头还相跟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两根长棍子，两根棍子前端用绳子系着，使这两根棍子能开能合，很像一个大木头夹子，老郭头裤腰上还别着把卖肉时割肉的刀子，那割肉刀子明晃晃的，很是锋利。他领着他的黄布袋狗，迈着四方步在前边走，那黄布袋狗也迈着四方步在后边跟着，由于黄布袋狗吃得太胖，走起路来屁股一扭搭，一扭搭的，能看出来，那黄布袋狗吃了不少郭老头从肉铺里带回来的东西。不过到现在为止，它还傻不愣登地跟着郭老头一摇一晃地走，它再也想不到它就要受惩罚了。
　　 他们走到了秀芳婶房头西边的厕所旁，郭老头把黄布袋狗叫到跟前，用手抹啦抹啦它的毛，那黄布袋狗便撒娇似的躺在了地上。这时，跟着郭老头的那个人，就把手里其中的一根棍子放在了地上，郭老头叫狗也躺在地上，让狗脖子压着地上的棍子，只听郭老头说：“夹吧！”那人就把手里另一根棍子猛地往下一压，就把狗脖子夹住了，这时，黄布袋狗才一下清醒了，它惊慌失措地叫着，两个后爪拼命地蹬。黄布袋狗歇斯底里地叫声，招来了很多人，小孩子们大声喊着：“杀狗了，杀狗了啊！”
　　 实郭老头也不是要杀狗，据老郭家女人说，这些天她家的黄布袋狗每天狂叫，是因为后排房秀芳家拴着条母狗。都说二八月狗走窝，现在是八月，正是狗走窝的时候，这狗是闻到那母狗味了，所以才整天地疯叫不止。有几次老郭家女人还隔着窗户看见，她家的黄布袋狗跑到了秀芳家门口往里看，身下的那物件也显出来了，她就觉得这狗没出息，也不分好赖狗，只要是母的就想上。她一生气，就跟公公说这狗每天叫的睡不着，不行就送人吧？公公郭老头岁数大，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狗为啥叫，他跟儿媳说：“它跟猫一样，是叫春呢！我给它一刀就不叫了！”
　　 老郭媳妇听公公说给它一刀就不叫了，吓得赶紧说：“不行，不行，咱家的大黄还是送人吧？千万不能杀！”
　　 公公郭老头笑笑说：“放心吧，我咋会杀它啊？我只是给咱家大黄治治那疯病。”
　　 所谓给狗治疯病，其实就是用刀把狗给阉了，狗一旦阉了，它就不想母狗了，也就消停了，就不会每天烦人地疯叫了。这天，当那个大木头夹子死死地夹住黄布袋狗的脖子时，那黄布袋狗只能发疯般得唧唧唧，嗷嗷嗷地惨叫，身子却一点也动不得。这时，郭老头就从腰里拔出了那把平素常在肉铺割肉的刀子，让人掰开那黄布袋狗的两条后腿，就把它的两个大狗蛋取了出来。郭老头取出狗蛋后，用一张报纸包好，对那个拿木棍压着狗脖子的人说：“这狗蛋可是大补啊！”说罢，他从地上抓了把土，撒在了血淋淋的狗蛋皮上。这时，郭爷爷对那个拿棍子夹着狗脖子的人说：“放了它吧。”
　　 那个拿着棍子的人把夹狗脖子的木棍一松，黄布袋狗就疯了似的在地上乱窜了起来，窜了一会儿，就唧唧唧，唧唧唧地叫着跑回家了。
　　 从那天开始，黄布袋狗真消停了，再也没听见它叫过。
　　 初战告捷，秀芳婶高兴得不得了，不能不说“明眼”战略部署的高超！秀芳婶从来都没有这样高兴过，她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胜利者的笑，那笑是闪烁着智慧的，是战无不胜的。
　　 她觉得“明眼”看得很准，什么叫“以阴克阳，以柔克刚？”“明眼”的这方法就叫“以阴克阳，以柔克刚！”不用一枪不费一弹，就把老郭家的那条黄布袋狗给治服了，而且还是他们自己家人给治的。
　　 当郭老头让人用棍子夹着那黄布袋狗脖子的时候，当那条飞扬跋扈的黄布袋狗歇斯底里地叫声，在前后排房上空飘过的时候，当郭老头用割肉的刀子，从他喜爱的黄布袋狗两腿间取出那血淋淋的狗蛋的时候，秀芳婶在屋里开心地笑了。现在，老郭家那条黄布袋狗变得可老实了，走路慢慢腾腾的，像个裹脚的老太太，每天放出来，也不像以前东一头，西一头神经病似的乱窜了，倒像是个小媳妇羞答答的，见人就躲。它再也不去秀芳婶子家门前晃悠了，不但不去了，而且还远远地躲在男厕所一边无人的地方，狼狈不堪地趴着，一副像霜打的茄子、蔫啦吧唧的熊样。
　　 到后来，秀芳婶发现，那黄布袋狗别说去自家院子前晃悠了，别说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吓人了，就连见到过它都没有了，听说那黄布袋狗整天趴在自家的院子里，败兴的连门都不愿意出了。
　　
　　 四
　　 老郭家的黄布袋狗给治了，不在院里吓人了，也不整夜叫得四邻不安了。可老郭家房顶上的那排黑色的腌咸菜瓮子，还齐刷刷地摆在那里，而且瓮子口阴森森地冲着自己家院子。
　　 秀芳婶一看见老郭家房顶上那一排瓮子，她心里就气，就烦，就怕，心里就慌慌地。秀芳婶恐怕那些瓮子给自己家带来灾祸，心里总担心自己家里出什么事儿，特别是担心自己的男人有个啥好歹，因为男人是下井的，那么深的矿井，两块石头夹一块肉，她想想就害怕，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有时候半夜里秀芳婶做个不好的梦，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就开始想这想那的；有时孩子不小心打了个碗，她都吓得吃不下饭，也没有心思干活了。她时不时地看着老郭家房顶上的那一排黑瓮子发呆，她觉得那不是瓮子，那简直是老郭家布下的邪阵；她觉得老郭家的人心眼都不好，那个郭老头满脸杀气，凶巴巴的；郭老头的儿子老郭，是矿上警卫队的队长，那人整天劲儿劲儿的，粗暴得很，简直把人都当成了坏人！看谁都不顺眼，见谁都想哼唬几句，吓得街坊邻居见他都躲着走；特别是那老郭媳妇，镶一口大金牙，谁都看不起，前后排房就没有她没吵过的。秀芳婶想，这不谁招惹你们了，好生生的摆到房顶上一排黑瓮子，而且瓮子口正冲着俺家，这不明明是欺负人吗？这不明明是把煞气放到我们家里吗？这不明明是把我们家的福气吸走吗？你以为别人都傻啊？你以为俺家好欺负，你们愿咋日白就咋日白啊？
　　 秀芳婶生气是生气，可那瓮子放在人家自己的房顶上，你能咋？秀芳婶叹口气，还是有事没事地抬头看老郭家房顶上的那排瓮子，她越看越来气，越看心里越不安，她甚至看见那黑瓮子给她们家带来了一片煞气。
　　 往往事情总是这样，你越怕啥，就越来啥。这天，她七十多岁的婆婆，拿着个马扎子去墙跟晒太阳，谁知老人一下没坐好，一屁股就崴在了地上，这一崴不要紧，就把婆婆的腿崴骨折了，疼地老人哎呀哎呀地在地上叫。秀芳婶赶紧招呼人，把婆婆送进了医院，到医院也没啥办法，医生给婆婆腿上打上了夹板，医生说：“老人这么大岁数了，骨头长得慢，抬回家慢慢养吧！”
　　 婆婆出了这事儿，秀芳就气得更很了，她看着老郭家房顶上的那排腌咸菜瓮子，咬着嘴唇说：“老郭家啊，老郭家，咱们无冤无仇的，你，你，你们这是干啥啊！”
　　 秀芳婶为了老郭家房顶上的一排黑瓮子，吃不好，睡不着，婆婆躺在了床上，每天喂吃喂喝的，婆婆还哼呀嗨呀的难受，秀芳婶也陪着老人掉眼泪。掉着掉着眼泪，她忽然又想起了那“明眼”，不行，我还得去找“明眼”来，怎么也得治住老郭家房顶上的那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