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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那些陷落在时间里的故事


作者:一微尘 布衣,325.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81发表时间:2016-11-20 09:31:41
摘要:乡村沦陷,故乡凋敝,令人叹息。拾起旧时的记忆,拉近时光的距离,安慰枯瘦的灵魂。

那些陷落在时间里的故事 我的老家在雪峰山脚下,一个长长的布袋形山窝里。一条溪水脐带似的从袋口扯向山外,连接安江、洪江、以至更远。巍巍雪峰严严实实地挡在另一头,缝住了袋底。仿佛到了我们村,就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山与山之间的缝隙处,山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往上其实还有一个大队。然后再通向雪峰山脉的最高处——蘑菇界。从没见过铅印的山名,猜测应该是这两个字。老人说,蘑菇界上十五里,下十五里。山的那一边,是洗马、塘湾一带,开阔敞亮许多,连通邵阳、长沙。粟裕将军应该就是从这条路走出去的吧?
   这上下三十里人工开凿的山路,使村里人望而却步。解放前还有老虎熊罴出没,小时候听过太多遍熊外婆的故事。村里有女嫁过山的那边,十年都难回一次娘家。在我们小孩的心里,蘑菇界,就是雪峰山。如今开发的苏宝顶风力发电站,是不是就在蘑菇界上?
   最早的记忆里,父亲才分家出来,新建的三进木屋,因为门前没有空地,与前面远房堂哥的房子只隔一条屋檐水沟。父亲别出心裁,将中堂门槛的横方推进去一尺见方,中堂门口才有了一小片余地,我们便经常在门槛上爬上爬下。家家户户的房间靠门边的墙壁上,都有一个宝书台——用小木条钉出两个简易的三脚架,架子上铺一块土漆红色小木板,正中摆放着一个毛主席半身无臂白瓷像,中山装,大约800*600的样子吧?旁边堆放几本红宝书:《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等。如同结婚证一样,家家户户必有。
   村子沿山脚而拉长,院落一窝一窝的散布在山脚。上下两个生产队,基本上就是两个大院子。两大院子都是同宗易姓人家,繁衍到我们,大概是第六代了。太公独自从洗马迁来,再往上溯,我就不很清楚了。我们院子从老太公下来,到父亲辈,堂堂堂兄弟共九人。
   从五爷的家门前,过一条田坎,就是生产队的仓库。两层大木楼,矗立在垅里一片稻田的中间。楼上数间,有出纳、会计算账的地方,和一些别用的屋子。中间一个大间是开大会用的。收割的季节,妇女们也在这里择茶籽,撸玉米粒。玉米棒子堆得山一样高,茶籽虫肥肥地蠕动,胆子大的男孩子捡半碗回去,烧得哔哔啵啵,吃起来喷香喷香的。楼下都是仓库,或者堆放队里的犁耙等杂物。
   仓库楼前一丘大田,方方正正。等收割完了早稻,这丘田的稻茬就被锄得光光溜溜,踏得平平整整。灰不溜秋的,就成了晒谷坪。别的稻田,稻茬一层层地正浸在浅浅的水里,等泥土泡松软了,正是翻泥鳅的好时机。脚板底下痒痒地滑动,或者泥里冒几个泡泡出来,瞅准了,两手插下去,翻出一捧泥巴,掰开,必有泥鳅在拼命地钻。都说狡猾之人像泥鳅,其实泥鳅只在水中滑得起来,钻进了泥巴里被翻出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晒谷坪里,铺上一排排的晒簟——那种将竹片削得薄薄、编织成的长方形大竹垫,两头各固定一根扁轴。收谷子时,抓住两头一抖——当然,一人是抓不住的,太长。或者分别从四个角上拉起,一掀,谷子就掀到了晒簟中央。于是,就可以拿簸箕撮了。男人打谷,女人晒谷,早上从仓库里一担一担地挑出来,晚上又一担担地收回去。阳光灿烂,无数的红蜻蜓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伸手就可抓到一两只。那时,连太阳都没有现在的毒辣。
   记得初一时,刚学了一篇课文,叫《毛主席帮毛四阿婆收谷子》。当时,我们学校新来了一位唯一的吃国家粮的女老师,中师毕业的,很有点魏巍的蔡芸芝先生的味道。她接了我们班,我明显地进步。参加县级作文比赛的乡里初赛时,我就仿写了一篇《一件有意义的事》——好像那时练习的都是这个题目。我写的就是帮助生产队里收谷子。当然,我并没有做好事,可是收谷子的过程是熟悉的,下大雨的场景也是熟悉的。据说,拿到乡中学,另一位中师毕业的语文老师读得唾沫四溅,兴奋得边念边拍桌子。
   每年夏天,晒谷坪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一到晚上,晒谷坪里,成群的孩子捉迷藏,老鹰抓小鸡——大孩子小孩子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天空里星星在闪烁,田间上萤火虫发出绿莹莹的光,出纳会计的算盘珠子在楼上的煤油灯下啪啦啪啦地响,我们在晒谷坪里闹翻了天。记得村子上头的蒋家院子里,有一个大我们好几岁的男孩,长得很丑,五大三粗,外号“驼背匠”。“背匠”就是方言“背子”的意思。他说我唱歌唱黄腔,是“黄”老师教出来的;嫌我流鼻涕,鄙夷的神色,不愿拉我的手。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流鼻涕,但其实他一辈子都没干净过。去年回老家时还见过他,已经老成猫头鹰样了。邋里邋遢,缩头缩脑,背子更驼了,花白的头发永远像一把乱草。不知道还认不认得我?
   偶尔的,公社的放映队会来放一场露天电影。《奇袭》《渡江侦察记》《苦菜花》,就是晒谷坪里坐在板凳上看的。一到电影队来的时间,家家户户的孩子早早地吃了晚饭,将长板凳、矮板凳统统都搬到晒谷坪里,帮大人占位置。看着挂幕布,看着倒片子,等着开演。那比过年还要热闹,还要开心。灰色的天幕下,悬挂一块大银幕,人影幢幢,还会说话。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就这么新奇而兴奋地接受着。那时的月亮格外的清洁,溪水望一望这山窝窝里的村民,翻着白眼永不停歇地走过。绵山环抱的小山窝里,围着这么一群幸福的人,大人不知道什么是劳累,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清苦。
   仔细想起来,那时期盼电影放映员的心情可能比期待电影本身更急切些。公社选的两个放映员是本乡的高中毕业生,仿佛是本乡最漂亮的两大美人,做着令人羡慕不已的工作。尤其有一个,身材高挑,两条粗黑的辫子拖到了屁股底下,穿一件红色的短外套,简直就是现实里的天仙。后来嫁了一个下放知青,现在不知何处。另一个个头较矮,墩墩的,脸上有些雀斑,但五官棱角分明,名字一样家喻户晓。几年前才发现,她就住在我附近,老公是当年县城边上的菜农,后来做点小生意,赚了点钱在市内买了房子。经常在小杂货店门口打麻将。老了,当年印象中的“天仙”,如今跟普通的村妇没什么两样。很久,我都没缓过神来。
   隔着晒谷坪,与仓库对望的,是一家姓田的人家。青辣子、红辣子两兄弟已经成家生子,四世同堂。好像父亲当过土匪,一大家子人非常老实、非常低调的活着。连老屋都在生产队的仓库前孤零零地低着头。他们家的后门下石阶几步就是小溪。这条溪从雪峰山脚下流来,从我们村前流过。他们的老爷爷九十七八了吧?72年一场大水,电闪雷鸣,大雨下了好几天,我总能想象洪水从山上冲下来的情景,以至现在偶尔还做恶梦。其实,我们那很少有山洪。但那次,洪水迅速地漫过堤岸,完全淹没了他们家的房子,连我们院子的房屋也都没过了墙脚。田家老爷爷说,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吓死人了!
   当年,日本鬼子都没有打过雪峰山,终究,红卫兵好像也没有冲进这偏远的山村。我们那每年种两季水稻:早稻、中稻和晚稻。我那时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叫双季稻而不是三季稻?到双枪的时候,大人们起早贪黑,干劲特别足。天没亮,队长一声“喔嚯——”就代替了哨声,社员们就纷纷举着火把出去扯秧、插秧,热火朝天的。秧田边上,一条条火龙在移动。晚上又是举着火把回家。他们有没有回家吃中饭,我全然不记得了。我好像还没读书,带弟弟在家。又或者已经上小学了,还是得带弟弟,做饭。我家灶屋的火塘感觉大概到了我胸口——旧时的老灶,木做的台子,四四方方的像口塘,中间一个圆形铁架,架锅用的。饭煮开了,就将圆形的铁罐——饭锅提下来,放在铁架周围煨熟。火塘里日积月累很厚的灰。灶台上靠墙壁的两方,比较宽的平台,摆着板凳可以烤火。我得艰难地爬上爬下,洗锅、炒菜。对面家的堂嫂,依稀记得那模样,该有五十多岁吧?她不用出工,我架好了菜锅就去问她,“先放油还是先放盐?”所以到现在,我对厨艺还是没有悟性。那嫂子去世早,掐一掐指头,现在大概有四十多年了吧?唉,这样细算下来,我那时才几岁呀?四十多年了,我仍然能依稀记起她站在后门,微微笑着的模样。四十年的光阴,竟然只是这么一寸一寸的长?
   因此里,语录本家家都有——我也能背一些:“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世界是你们的,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等等。印象最深的是,对面家的侄子,比我大,读中学了,因为惹了妹妹被堂嫂追打,他边跑边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从此这一句便烙到了心上——但却从没见过大人们聚在晒谷坪里大声朗读过毛主席语录,更没见到过晒谷坪里举着火把跳忠字舞的。
   忆苦思甜餐倒是吃过。那年三十夜,挨仓库墙脚摆了一排排水桶,木桶里装了萝卜、乱七八糟的菜叶煮的稀汤汤。没有油,不记得有没有盐,难吃是一定的,但我们孩子,好像注意力并不在好吃不好吃上。不用做饭,家家户户倾巢而动,提着盆篮碗筷,拖儿带女的,一起排队,自己舀萝卜菜叶汤。站的站,坐的坐,地上,石头上,仓库楼梯上,到处都是人。
   但是,也不是没有刮过一丝阶级斗争的风。大队部离家大概三里平路,石头铺的,弯弯绕绕。我们孩子三三两两的,挎着个布书包,每天沿着小溪去大队部上学。那时,这条溪很美,溪面宽阔,溪水清莹明澈,对面山脚下丝茅草穗摇荡,杜鹃丛丛,小路边油菜花一片金黄。我们采着油菜花,拔着茅草竿,荡悠荡悠地走过冬,走过夏。高高的田坎处,用石灰写的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比斗还大的字,一里外都能看见。学校的教室外墙上,也贴满了白纸黑字的大字报。
   有一次,在大队部开大会,有个同学的爸爸,解放前家里是地主,被批斗。我还是不记得我那时有多大,读几年级。但很清晰的是,那默默无声的老实巴交的一张脸上,写的不知道是平静,还是沧桑。我心里曾疑惑地问自己,他闭起的眼睛里,有没有泪水?会场里,也没有电影电视剧里热烈的场面和激烈的情绪。群众坐在小小的操坪里,板凳上,地上,或站着,好像乱哄哄的,现在想起来,更像是例行公事。那个一样默默无声的同学,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
   那时,放学很早,没有家庭作业。回到家里,到竹篮子里翻几个蒸熟的红薯咬着。父母不在家时,便喜欢东翻西找。其实,那年代,家里没有什么箱柜。一般来说,两个土红木箱,一个半人高的衣柜,漆土红色,画些花鸟。木箱并排摆在衣柜上,就是那时新娘子的主要嫁妆。大户人家的摆设我没见过,一般的农村女儿,都是这样的行情。妈妈的箱柜,土漆已经褪色。偶尔的,在箱子角落翻出一两分硬币,便会喜出望外地拿起瓷娃娃,瓷娃娃像底座下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洞。然后抱起瓷像,颠过来,倒过去,“哐啷哐啷”地响。
   如今,昔日的仓库早已成了良田,许多的良田里已经建起了楼房,所谓的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随着乡村的逐渐沦陷,那些记忆早已消失在了光阴的背面。无意间挖出,就好像埋下的长长丝线,抽啊抽啊,怎么也抽不完。一旦拽出,所有所有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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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生中很多走过路过的景象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都会深深留在记忆中,就像以往的家乡中的一些事,尽管那时自己的年龄很小,一旦留在记忆里的,便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挥不去,抹不掉。作者回忆着小时候留在记忆里的一些人和事,回忆着有了记忆时便住着的家,家的模样,周围的环境,村子里的环境,田间、晒谷坪、露天电影、生产队里开大会,乃至村子里的一些人,都在记忆中闪现。几十年过去,尽管还能看见村中的一些人,一些旧貌,而眼前的村庄,再也不会是记忆里的村庄。社会的发展,改变了小村太多的面貌,很多田地便成了高楼,默默思量,回味绵长。表达着作者对以往故乡的怀念之情。【编辑:秋天的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122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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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天的风        2016-11-20 09:39:03
  故事的背后,更多的都是温馨与暖,是成长中的记忆,小村的变化,也见证着时代的发展过程中的一个蜕变,究竟是谁好还是不好,无人能具体说清。问候作者!
活到老,学到老,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做真实的自己。
2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6-11-23 10:51:20
  恭喜获精,继续加油!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回复2 楼        文友:一微尘        2016-11-23 14:14:39
  谢谢,辛苦编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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