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段青春、怀梦、憧憬、苦作、奋进中的往事，一个印记……
　　 在西部某市，一个四方的城市。一段绵延的褐灰色的古城墙——巍峨、雄伟、壮阔、静默。扶摸墙体，顿有无尽辽阔苍茫之感，让你遐思:历史的、时空的、温馨的、含情的、凄怆的、悲壮的、豪迈的、激昂的……坑坑洼洼的墙体弹坑，锈迹斑斑的静默炮身，居高远眺的风火塔墩，无不书写着这里历史的古老，人文的悠远——岁月沉淀，物竟人择，浩瀚广淼，蕴藉万千。它望着自己脚下的街巷古道、红墙绿瓦、阡陌人家，以及朝代的变迁，世事的驳杂:默默无言，只是添了墙体的斑驳，和苔藓的滋长……，
　　 一个机缘，少年的我有幸来此古都生活工作寻梦过一段时光。日子可以说是清苦、疲累，甚至是艰辛！但，因为年少，因为梦；因为触摸到了这里，历史的苍茫与恢宏，人文的蕴藉与博广；感叹这里，苍生的卑微与坚强，不屈与奋抗。——直触胸怀，震撼灵魂，时时萦心，不能一丝忘怀……
　　 我生活的那片区域叫骡马市，顾名思义，是骡马交易的场所；它是由几条街组成的方圆数里的市场。据说，那座城市，几经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走马灯似的几经改朝换代之后，终于迎来了期盼太久的安宁时光。风烟散尽，天阔地宁，正是修生养息的好时光；耕田犁地，买卖交易，交通运输渐渐繁荣兴起；这个自古以来的驿站要道、人流汇聚之地，渐渐就演变成了四方城市、周里八乡的骡马交易场所——也是信息的汇聚集散地；逢节赶场，四方人流如潮涌动，景象异常繁华阔美。然而，好景不长，人心膨胀，蛇要吞象，天地倒悬；十年妖孽，祸殃横行，好端端一幅政治清明、天作人和的景象，生生被那狂热、燥乱、癫狂、膨胀，搞得扭曲、支离破碎、污浊不堪。一切的正常变得不正常，安宁和美的气象硬生生搞得裂变、荒凉、凄怆；而对这裂变荒凉凄怆反倒觉得是光明正道，是正常。——思想癫狂如此，黑白颠倒如此，国家蒙难如此，山河遭罪如此！——何恍这小小的骡马市，耕作交易市场呢？当然是死寂了，消亡了！在本应繁华的时候，却死寂了，消亡了！消亡死寂的，除了市场、家园，更有那向往美好的心灵，人心！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像古城墙一样，静默，静默，静默……
　　 还好，场地还在；骡马市，这个地名还在；虽已只是一段历史，一个记痕，但，只要大地还在，春色总要归园，——因为人们从没有放弃过努力，放弃过逐梦！
　　 魑魅魍魉，犹如阴天里的潮气，阳光穿云一晒，眼见着就分崩离析、逃离消尽。人们一旦认清了事物，重掌了命运，对新生活的渴望与探求是多么的强力啊，春色似乎一夜之间就漫卷了南北大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个经历了繁华与萧索的骡马市，那段新增了沧桑与斑驳的古城墙，不觉间又迎来了喜气和热闹。不过，这次它变成了一个规模可观的旧书市场。也许是人们被禁锢得太久，压抑的太久，也渴望、等待的太久，一有机缘，哪怕是无意为之，瞬间春色就能满园，溪水就能汇成湖泊。
　　 我有幸沐着春风，千里迢迢来到那里的时候，正值发展的高峰，场面红火，蔚为壮观。只是由于历史和地理的缘故，那时候城里面才刚刚迈出兴盛的步伐，它的周边还是非常贫困清苦的。大片的黄土高原，一望无垠的贫瘠干裂的土层，人和庄稼一起，多少年来一同在这干涸的土地上挣命。人们的艰难疾苦只有去过那里的人才能切身体会。但，翻开历史，苦难的中原大地上的人们，从不缺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努力与奋争，如同浪上的漂浮物，总有站在潮尖上的人们去摸索探求，想尽办法与命运抗争、环境抗争——每个时代都有，从没放弃过、停息过，不管用什么方法和途径。
　　 出山坳，闯城市，谋出路，是他们中的一种。两手空空，贫苦之人，来到城里求生存，最易做的莫过于收旧货、摆地摊了。城里人的生活垃圾，比如旧家具旧衣服旧书籍闲置物之类，廉价收回来，挑挑捡捡分分类，拿到周边偏远农村，就是新奇物就是好东西——可换农货可换苞米可换钱，可换在城里继续生存下去的时间和空间，可换梦想和期盼。收购来的旧书籍里，里面不乏有许多的好书，那是不用花多少钱既可以自己空隙时学习，又可以卖钱换粮的好东西，——因为那时候的农村要得到这样的书籍是多么的不易呀！旧的也是稀罕物，对于喜欢读书的孩子和大人如同干裂的土层浸了雨露无甚分别。这样的需求多了，来收集从事这项买卖的人也就相酝而生了。那个市场的淡化、消退，这个市场的方荣、兴起，社会政治历史的演变有时也正是在这一个个市场的变化中微妙体现的。一个，二个……渐渐的这里就成了市场，成了书市，人们自发的书市。起先逢集才有，后来每天都有，加入的人群也渐增多，不再在是纯粹的农村小生意人，也有了专做书市的生意人，书籍也不再限于旧书，新出版物也逐渐插了进来。摊位沿着城墙根整街的摆放，满路满街满巷都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方整不一。远远看去:靠着城墙，傍着垂柳，一溜摆开；书潮、人潮、景潮、三潮纷呈，魏巍壮观。人多了，也孕育出了各种娱乐:什么棋摊、茶摊、戏摊……底层的人们，从不缺情趣，也不缺才华，缺的只是生活必须的资源；只要拥有了它，一切都能创造出来——生活、艺术，包括历史，包括一切。
　　
　　 二
　　 那条繁华的街道，那个热闹的书市，那段巍峨的城墙，那个美丽的地方，虽然近在咫尺，几街之隔，但我不能常去，因为我也是一粒尘埃，一粒不定的尘埃；为了我的梦，模糊的梦，年少的梦，在憧憬，在挣命；不得自由，少有休闲，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只有在夏季，最最燥热的时候，也仅仅是中午一段时间，工友们实在疲累困顿打不起精神少作休息的时候，我得以短暂地溜到这酷热的阳光底下来——这在我决不是在受罪，而是满足，挣脱羁绊的满足，恢复少年天性自由的满足，是对这历史名城触碰拥抱的满足，心中的向往和热恋此刻就在身边——实现的满足。抚摸墙体，感受心的脉动:时空苍茫、大地辽阔、人世烟云，历历涌目；似在隐示，似在启迪，似在激励，似在安抚……在此城市辛苦劳作那么久，这好歹也算给了自己一个安慰和了却。
　　 那时，工作的疲累，庭院数月牢笼般的禁锢、压抑，只要去看一看古城墙，逛一逛书市，挨一挨挤压的人群，——顿时，疲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人变得欢畅无边。那情形，多年来只要不经意想起，就恍若昨天，顿时又激起久别的青春热情……
　　 工友们倦得沾地就着的时候，我就没有了顾忌，坦坦然，但心里还是算着时间，哪该多留哪该少停。用凉水冲过累得发涨的脑袋，随即冲出院门，穿过巷道，直奔大街；朝着那古城墙跑去。我无意去留心街道两旁开着空调的大商场——炎炎夏日，这对农民工来说是多么好的去处呀！也无心拐到路边树荫下，廉价凉茶摊去坐一坐，边上热闹的棋摊凑着看一看，——我一心只想奔跑。多少个日子以来的忙碌，换得这多么不易的宝贵自由啊！我不能这么随意浪费了，我要去我最想去的地方，把这分秒掰开来用。
　　 陌生的人们树荫下摇着扇子，一个个张着惊异的眼睛看我；我理解这一双双眼神里包含的意蕴，但他们不能理解我，一个外来的孩子，对这座城市的渴望，对少年自己狭小世界以外的渴望。这难得自由的时间和空间，只能用来对书籍的渴望，对脱离身边这狭小空间的渴望，对拥抱体察这座古城的渴望；哪怕浮光掠影一下也好:看一看这巍峨雄伟的古城墙，走一走那参差斑驳的石板古道，摸一摸那泛黄沾尘的线装旧书，闻一闻那别离许久的油绩墨香，呼吸一下那古城上方开阔清爽的空气，体察一下这绵延巍峨的墙根下依然延续劳作的大众。这斑驳的城墙，这泛黄的书页，这方街巷宇里延续劳作的人们，无不延续着一切，书写着一切，告诉着一切……少年的心里只有这些，他已忘了还有什么酷暑炎热。这渴望浇注在他身上，只能是奔跑，向着目标奔跑……
　　 但这炙烤的日头，这蒸腾的气浪，真是可恶魔鬼的化身，它们要抽干周围一切生物的活力。跑到眼冒金星时，偏偏老又攥到兜里仅有的一点毛毛钱，但意识告诉他，孩子，你还不能用来买水喝，否则一切的奔跑，意义将顿失或减半。你要留着买上哪怕一本旧书，回到工棚，被工友们自己戏称为狗窝的床上，瞌睡之前哪怕瞄上一眼也好；告诉自己，疲累之余不要忘了当初的愿想，——再者，垫高了做枕头睡觉也好，好有梦的来临。因此，你不能买水喝，坚决不能！……实在乏力了缓步下来，少年的他也曾有幻觉，就像平时累了梦里常梦见的一样——又是爷爷在遥远的家乡在眺望他，在心疼他，在劝阻他，遥遥的在呼唤他，唤他回去睡觉，别累着了。但他还是要跑，朝他热切渴望着的那个地方奔跑。越是梦见爷爷——从小抚养他长大相依为命的爷爷，自觉成年的他就越多了份责任，就越要寻找自己的梦想，越要奔跑。他又振作了精神，因为这次是在为两个人奔跑。隔着鞋子，这可爱的少年分明感到胶鞋底板在拼命发烫，浑身毛孔像开了闸似的往外冒汗，滴甩到水泥地上，“嗤——”，只一声，除了白点，不见一丝水痕。真热呀！可爱的少年，心里正感谢这酷热呢！
　　 还没到城墙，远远的就见墙根下一长溜的青荫柳树，婆娑如云，托着起伏的城墙，悦目神驰，树下搭满了花花绿绿的遮阳棚伞，——那就是书市。顿时精神大振，少年的他先躲进了这古老而宽阔的城门洞里——他需要先歇息一下。背靠着墙体，用这里的荫凉来给淌汗燥热的身体降温。此时，这少年的思想早已游离了自己眼前的所在。沿着手掌抚摸着的这块块褐色方砖，脚心踏着的这深埋平整的远古方石，眼前宽阔延展出去的驿站栈道，他挖尽自己思想里所有的存储，尽力地去想象，去链接:列国诸侯的拼杀、凯旋在这门里叠映；列代皇权的交替、更迭在这门里上演；自然四季的风霜、雷云在这里流转；人间世事的沧桑、悲欢在这里演绎。千年如一瞬，一瞬似千年；世事如烟，激荡成空，空了再来。留下的只是这默不作声的古城，还有依然延续劳作的大众。活着的和消失的意义似乎也全在这里显示。那时的他虽还不太懂，但凭着爱，凭着读了一点书对历史人文的理解和爱，所有的累也就在这千载古城的门洞里，在这块块褐色的古墙方砖里，在这四方正正的古道石板路上，随着思维的远近交接，天马游弋——方寸之间，须臾就飘逝弥散尽了。少年的他又回到了眼前，回到了自己——这酷暑的当下。他知道，离回去的时间已不是很多，他得赶忙浏览下书市，买到自己喜欢的哪怕一本旧书也好，越有了这古城旧砖切身的抚摸，就越有了对书的渴望，对历史的渴望，对那些创造它的人们认识的渴望……
　　
　　 三
　　 我攥着被汗水浸湿的仅有的一点零钱，匆匆走过身边的冷饮摊，闪过摊主向我张望探索的眼光，心里又暗自提醒自己，需要什么。你需要一支笔，以便记着自己的足迹，垒撑起前进的根基；需要一本书，一本励志的书，知道前辈们在更苦的环境下是怎样的不忘初心，奋进努力——以给自己疲惫的心里加油注力。
　　 我进了一个摊点，合计过自己身上的所有，认真选了一支笔；然后就在汪洋的书海里陶醉，搜寻着……觉得这本好，想想钱，要做的事，又放下了；觉得那本也好，想想钱，过年回家要给爷爷带的东西，又放下了……最后，快要走到尽头了，摸过了无数本心仪的书之后也没舍得买下一本。一张小小的纸币都已捏得汗漉漉的了。这心情好比相亲时短暂的心仪相会之后，那未知的遥遥无期的焦灼与渴望。最后我在一个三轮车支起的粗陋书摊上见了一本封面泛黄的旧书——牛虻，一个形容粗犷、不羁的男人。不看内容，光看封面，就给人一种力，一种说不出来的力，男人的力。这已是路的尽头，书市的边缘了，别人的摊点虽说简陋，但至少也有棚有架，摊点固定，面积颇大——她的离得整体较远，显得孤零清冷，在巷口深处，一个三轮，几块木板铺着；上面罗列着些旧书、旧本子、旧杂志，还有一些跟学习相关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些半新不旧的杂什拼凑之物。看着就知不是专职，或者不懂路子的生道之人。果然:滩旁一小女孩正趴着树荫的三轮车板、她的作业本上睡觉——似乎睡不着，这么热，想也睡不着的。摊子后下方，一妇女正在荫下给蔬菜摘叶去茎，洒水润叶——看来她还在兼顾卖菜呢。我撇眼看她时她也正抬头看我。我见她，脸圆圆的，眼亮亮的，一副亲善的模样；年纪不大，三十刚过的样子，皮肤黑的油亮，泛着健康的色泽。让人一看就知道，没有那个年龄段女性对容颜刻意的维护——似乎还透露着点任性，不太在意外界眼光审视的任性。我停下欲走想留的脚步，不由拿起这本不知是谁翻了没有放到书列当中去的、平躺在那的牛虻，像先前一样翻看了起来，跳着翻页，仿佛想一下子看完似的，一目十行地潦草的扫读。——已是书市的尽头了，就让他读点吧，回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边扫着内容边盘算着:买还是不买？不知是因为对我这个唯一顾客的专注，还是她已忙完了手头的事，她用毛巾给自己擦了把滴答下来的汗珠，一边拿起扇子给她也给还趴在三轮车板的小女孩扇着扇子，（我知道女孩没睡着，但不知道为何还趴着，不想抬起头来，似乎是疲劳的样子。）一边微微带笑看着我。或许是我站久了还没有离开的缘故，她先跟我搭腔（她若不搭腔，我或许会因为被人盯着而难为情会走的），说:这是本很不错的书，年轻人看看很励志，我也看过不久——这是我在老乡收废纸处买来的，不贵，你给一块五毛钱就行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一语点中了我的要害。我首先惊讶的是，她这么困苦忙碌还有闲看书？她的一眼就知的境况不至于使人把她和老板挂起勾来——虽然她是自己摆摊做着生意，但给人一看就是没有本钱或不会经营的那种。要不卖书和卖菜这两种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她咋能连得起来？类似的对书的喜爱，现况相似的困苦境遇，加上我确实喜欢这书，喜欢这扉页上刚毅执著的男子，我终于递过了攥得很久带得很远的这张纸币……接过了她递来的硬币，还有这本蒙着灰尘的书——牛虻，以及她圆脸上堆起的纯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