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野渡(小说)
一
何烟雨跟着十字路口汹涌的人流机械地前进,思绪有些飘忽,仿若自己是一枚落入小溪的黄叶,随波逐流,有时会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或是一根横亘的腐枝,然后会随着水漩涡打几个转,再顺势而下,无暇观赏沿途的风景。黄叶的征途终结于一块弯月型的浅滩边,与诸多的黄叶泡沫腐枝身处一隅。
这是在台北熙攘的街头上,她的耳朵过滤掉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手心里的汗提醒她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天色渐晚,她站起身来,看着对面的玻璃窗上隐约的身影发了一会呆,忽然发现这张脸已经被时光的手掌抚摸得水分尽失,如一朵干枯的花。
走吧,不用再等了,谁也不会来,但双腿却并不听从心的指挥,钉在原地没动。
她有点想哭。
这时候,电话响了,手机的震动让她的手有被触电的感觉。她颤巍巍地按下接听键:“喂。”喉咙干涩,让这发声显得弱小而不真实。
“烟雨,你在哪?我们来找你。”
后来的对话对烟雨来说都无关紧要,她的思维都集中在“我们来找你”的那个“我们”上,她的心狂跳不已,导致这称之为“我们”的两个男人站在她对面的时候,她还有身处梦境的幻觉,无法相信自己正置身现场。目光一遍遍地抚摸那个小人儿,八年了,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多少个夜里,那哭喊声都出现在她的梦中。
“天宇,叫阿姨。”顾南城说。
烟雨被这熟悉的声音拉回思绪,目光上移停留在这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脸上。
“阿姨好。”顾天宇的眼眸清澈透亮,是烟雨想象的模样。
“你好。”
顾天宇是氛围活跃剂,他让之后的相处时间变得轻松。
“你……有孩子了吗?”在一个餐厅坐下来后,顾南城问。
烟雨干笑了一下说:“我还是一个人。”
“身体呢,还好吗?”他转移话题。
“嗯,还好。”
“你看上去不太好。”
“真的很好。”烟雨加重语气。
“你姐呢?”
“她还在北京。”
“你还在落霞村?”
“嗯,我属于那里。”
顾南城搓了搓了手。
“你呢?现在做什么?”烟雨问。
“老行当。”
“郑姐呢?”
“她也是老样子,很忙。”
烟雨笑笑,从包中拿出那张八年前就该还给他的银行卡,推到他面前。
“什么?”他没有反应过来。
“迟到的那三十万。”
“为什么要给我?”他推回来。
“本来就是你们的,当年忘记了,我保存到现在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将它还给你,拿着它,让我有出卖青春的罪恶感。”
顾南城接过卡。
“对不起。”他说,出自真心。
“不用说对不起,我没有后悔过。”烟雨说,很坦然。
烟雨此行中,有个意外惊喜,学钢琴的顾天宇无意中说了他最喜欢最拿手的曲目是《小夜曲》,这让她差点失态落泪。
快乐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晚餐后,分别在即。
“你们先走吧,我再坐一会,我住的酒店就在这附近。”烟雨说,然后鼓起勇气轻轻地抱了抱顾天宇,拍了拍他的背。
和顾南城握手作别,掌心相合的那一秒钟,她的心一阵颤栗,和当年暗夜中的那一次接触一样。
“珍重。”她说,是诀别语。
顾南城的嘴角动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隐约在霓虹与夜色相交织的背景中,烟雨有想追出去的冲动,但都被痛苦地压制下去。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是姐姐何朦胧打来的。
“烟雨,我明天回落霞。”她说,声音哽咽。
挂了电话后,烟雨想起当年朦胧刚结婚时也曾说过相同的话,只是这隔了十年的两句话的语调,有着天壤之别。
玻璃窗外面,顾南城和顾天宇的身影已然不见,烟雨强行逼退的眼泪终于溃堤。
二
时间的钟摆该往回拨一拨了,不然这隐藏在泪水背后的所有故事,要怎么呈现给你看。
整个故事的发生,都离不开一个叫落霞的村庄,因为故事里的人事与这个地方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
若从空中俯瞰,村庄的形态呈“∞”型,它代表的是无限。左边的椭圆形叫南落霞,右边的椭圆形叫北落霞,一座叫野草桥的石拱桥跨过农田连接了南北落霞。村庄地势高出农田约三米,宛如一个漂浮的小岛,飘在连成片的农田中央,外界通往村庄的是农田中央的一条土马路。村庄里有两口池塘,南落霞的叫天塘,塘里的水清澈青碧,水草茂盛,鱼虾丰满,面积较大,北落霞的叫地塘,地塘水色浑黄,没有水草与藻类,鱼虾也寥寥无几,面积较小。两口池塘同在落霞村,享受同样的阳光雨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人生。
村庄三面环山,西边的山脉上有两座耸起的独立山峰,从而形成一个大坳口。日落时分,站在野草桥上,正好能看见太阳驮着暖黄的光晕慢慢下沉,那些灿烂的霞光从山坳处出发,聚拢照射在村庄之上,为她披上了梦幻而妖娆的金色纱幔,落霞村名由此而来。
如此巧夺天工的村庄,必定有着代代相传的美丽传说。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山,住着一个从繁华都城来此隐居的何姓文人。一位神仙走访人间,路过此山,何隐士向其施舍了粗茶淡饭,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仙人离开前,在荒山中央开辟了大片的农田,并创造了最初的落霞村,赠予何隐士。何隐士后来下了山,住在了农田中央的村庄,拥有了良田千顷,很快富甲一方。淡泊的心性也在富贵钱财面前消磨殆尽,变得只知道吃喝享乐,家中光是佣人长工就达数百人。仙人再次造访,看到此景,摇头叹息,欲让落霞复变成荒山。何隐士自知犯了大错,面对西山坳处长跪不起,发誓会收敛心性,希望仙人再给一次机会。仙人留话,会一直注视他,若再如此,必将收回一切。何隐士从此竭力自改,但养尊处优惯了,过朴素的日子何其艰难,于是欲望与理智的争斗一直伴随他直到离世。他死后,村庄分离有了南北,体内的理智化作了天塘,欲望化作了地塘。仙人见理智面积大于欲望面积,便打消了收回落霞的决定,但将何隐士的万贯家财以及房屋良田,均分给数百佣人长工,何隐士的后人从此也过上了平民的生活,与那些外姓的长工一起,在落霞村繁衍生息。
时光飞逝,落霞村被夕阳一次又一次地披上金纱幔,无论山外面的那个世界如何繁华喧嚣,她还是保持着最初纯真而娇羞的模样,只是这种状态能还能保持多久,无人可知。
三
烟雨在那条曾走过无数遍的土马路上时,与金二爷家的大黑狗正面遭遇,它在三米外停下脚步,昂着头怔怔地看着烟雨,然后小跑着来到她身边摇了摇尾巴。
金二爷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右腿残疾,一生未娶,当过很多年村长,在落霞村有一定的威望。因为腿脚不方便,又因为独处幽居惯了,所以他很少出门,在家除了养养花草就是研究象棋残局。小时候烟雨一直被小伙伴们孤立,大人们也不待见她,只有金二爷始终对她很好,给了她很多心灵上的慰藉。长大后,烟雨喜欢有事没事的时候去金二爷家坐一会,和他谈谈那些遥不可及的人生理想,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看他一人得神地研究棋局。
时隔两年,大黑还认识她,田埂两侧的野草与谷物竟似乎也认识她,朝她点头微笑,它们的记忆与识别能力显然比人类更强。
当烟雨走到天塘边的那棵大榆树下时,几个聊天的婆婆婶子投射过来的目光是惊诧而陌生的,显然并没有认出这是那个两年前还像一只丑小鸭的她。
但杜笙却一眼认出来了。“烟雨!”杜笙有些喜出望外。
杜笙与烟雨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杜笙同时也是烟雨的干哥哥。杜笙母亲在怀他七个月的时候在井里提水闪了腰,于是杜笙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接生婆说这孩子不好养活,得认个干娘。烟雨母亲王冬梅与杜笙母亲王美珍都是王家洼的姑娘,王美珍嫁到落霞村,还是王冬梅牵的线,于是王冬梅就认了杜笙为干儿子。
这时那些正被烟雨的身份迷惑的人们才意识过来,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叹。
“哦,何立业家的二女儿,这丫头两年没见出落了这么多。”
“现在有些冬梅的模样了。”
“大城市的的医院,可以在脸上动刀子,再丑的人都能给改造成貂蝉西施。”
“是不是冬梅不行了……”
烟雨听到这些话语,感到很无奈,但她仍然朝着那些婆婆婶子们微微了鞠了一躬,笑了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这时杜笙已经来到了身边,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你怎么事先不通知一下,我好去接你。”
“我不是顺利到家了吗?”烟雨的语气蔫蔫的,脚步很快。她的背被榆树下投射过来的目光烤得炙热,她只想快点儿脱离她们的视线。
“烟雨,你变漂亮了……”
“又有什么用呢?”烟雨叹了一口气。
烟雨的父亲何立业是位篾匠,这个手艺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环绕落霞村的山脉,有成片成片的毛竹海,粗壮的毛竹能够制作很多竹器,簸箕,菜篮,竹椅,等等,是这些丰饶的毛竹创造了篾匠这种特殊的手艺人,也可以说,是这些毛竹养活了何立业一家。何立业的手艺精良,制作的竹器形美耐用,大到竹席,竹床,小到蝈蝈笼,所有的一切竹制品他都会,他甚至还会用薄薄的竹青编出玫瑰花。十里八村的人需要制作竹器的时候,伐来竹子后将他请到家中,提供三餐,并按竹器的制作简繁与所需时日付工费。有了这门手艺,何立业一家与其他人家相比,日子过得稍算宽裕。
母亲王冬梅年轻时是个美人,还读过高中,那个时代生活在闭塞乡村的人,别说高中,就是识字的都很少,何立业能讨到她做老婆,很多人都说是他半辈子修来的福气。那时候王冬梅的爹娘皆常年抱病在床,生活拮据,所以当媒人介绍说何立业答应会出一大笔钱作为礼金的时候,王冬梅的哥哥嫂嫂就替她答应了这门亲事。王冬梅本想靠着脸蛋和知识跳出农村,但终究是没能拗得过命运的捉弄,委屈下嫁。所以刚结婚那几年,她的心思还是漂浮的,没有真正扎根落霞村,生下大女儿后,跟随着一股南下打工创业的大潮去广东待过一年,但终究也没在商海里翻腾起几朵浪花来,回来后,才算安心地过起了与日月星辰,农田山林为伍的日子。
何立业与王冬梅的家坐落在南落霞,前后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何朦胧,二女儿何烟雨,姐妹俩相差两岁。在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农村,王冬梅也遭受了不少冷言冷语,特别是与人发生口角的时候,没有儿子就成为了别人攻击她的利剑。那时候计划生育正抓得紧,她也在生下何烟雨后被拉去结扎了,想要再生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将女儿培养得比别人家的儿子更有出息,来堵住悠悠众口。
两个女儿诗意的名字都是王冬梅取的,在落霞村那些叫娟、兰、凤、燕的女娃当中,她们的名字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但是真正鹤立鸡群的,其实只有何朦胧一人。
何朦胧出生在金秋九月的一个黄昏,那天的霞光朦胧,但分外妖娆迷人。她遗传了母亲所有的优良基因,皮肤白皙,杏眼柳眉,脸部线条生动柔和。长大后出落得比母亲年轻时更俏丽,又多了一份高雅的气质,任谁看了也不相信她出身农村。菩萨似乎过于眷顾何朦胧,给了她这么好的身体条件,同时又赋予她聪明的大脑,从小到大,一直成绩优异的她,无论是在落霞村,还是在学校,都是一个传奇。后来她考取京城名校,并留在那里工作。村民们都说,何朦胧是一只真正的金凤凰,落霞村关不住她。
何烟雨出生在三月的一个清晨,顾名思义,那天下着细雨。她与姐姐的差别就像天塘和地塘的差别。皮肤蜡黄,身材瘦小,弱不禁风的模样。村民们都议论说,大概是王冬梅在怀烟雨前,一直呆在繁华的大都市的原因,体内的邪气与南落霞的正气相冲,所以何烟雨才会这样。重要的是她没有姐姐那么高的智商,无论她多么努力用功,成绩一直中等偏下。高考后她的分数只能读大专,面对昂贵的学费,父母以在读大二的姐姐需要供为由不同意她继续念大专,她也就放弃了。父母、邻居的差别对待,让她从小就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公,但从来没有正面抗议过,她认为这一切都是菩萨定的,如果她太贪心,想要更多,会和先人何隐士一样,惹得仙人菩萨的不满,到时候自己可能会变得更惨。
邻村有个王仙姑,早年因独子生病夭折精神受挫,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开了“天眼”,能够去“下面”与鬼魂沟通,还能查看世人在下面是一棵什么样的树。这里的人们都相信每个人都有一棵灵魂树,树的品种隐喻这一个人的富贵与否。王仙姑的名气很大,常有人从大城市驱车慕名而来。想来凡人潜意识里都需要一根线牵连亡者,这根线是否真实存在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能感到心安即可,而能窥探先知自己的人生,就更能吸引红尘俗世里的男女了。
何立业曾让王仙姑查看过自己和家人的灵魂树。朦胧是棵牡丹,真正的国花命,拦都拦不住的大富大贵。烟雨是棵泡桐树,一无是处的树,且人生多舛,骨肉分离。烟雨记得,从此父亲对她和姐姐的区别就更大了,他甚至在那天回家莫名地对着自己发了一通脾气。
怜幽的字,充满了生命的领悟,知性的诗意。
美好的句子,令人过目难忘
——每一朵雪花都姓白,上帝派她来这个尘世涤濯尘埃,她必须把所有的人和事都素妆淡裹,沿着大地的脉搏,反复漂染黑夜。落霞村被无数个姓白的雪花覆盖,某些真相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继续暴露在外,但愿那个时候,随着雪水流走的,还有那些不堪的往事。
——人的一生,若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必定有几段是被某个人掌控的,是因为那个人你才拥有的那段时间,而并非因为那段时间才拥有那个人。
辛苦了,上杯热茶。
再次谢谢雁子。
问好,冬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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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问安。
你挑的错,我刚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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