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永不消失的故乡(散文)
当三十二年后,我抛却一切杂务,重返故乡。
站在波光粼粼的库尔滨河岸边,面对哗哗流淌日夜不息的库尔滨河水,我茫然四顾,泪落如雨。
望向水中极力搜寻静静地躺在幽暗、洁净的水下的故乡,我心潮翻涌,我那日夜奔腾的不倦不眠的乡思,顿时淹没在倾盆的泪水中和这无情的河水中了。
凝望着卷着泡沫打着细小浪花的河水。
我向故乡倾诉着三十二年的思恋,三十二年的苦乐酸甜!三十二年了,我对故乡的思念是那样的如饥似渴!又是那样的不可阻挡,我回来了故乡!
当我站在故乡的怀抱里,站在你厚实的胸膛上时,故乡啊故乡!你能听见我的诉说,我的欢乐,我的忧伤吗?
不知道,不知道,哗哗的河水在无言地流淌!透过婆娑的泪眼,面对着奔腾的库尔滨河水,我感慨万千。我的故乡兴建于斯,又毁灭于斯,这是怎样的归宿啊!难道生育了我又养育了我十八年的故乡,就是为了让它的女儿来追思它凭吊它吗?抬头望蓝天,低头问河水,谁能回答我,有谁能回答我?
面对着近在咫尺却似天涯,既抚摸不到,又看不到的水下故乡。
我听不到故乡的呼吸,看不到她的容颜,甚至连她的一声叹息都听不到。
我不禁想起父亲的故乡,那个兴建于明朝初年的小山村。虽历经六百多年的风霜雨雪,战乱、瘟疫、改朝换代。现如今依然屹立于胶州半岛上,并且人丁兴旺,人才辈出,是方圆百里的首富村。
这是一位普通父亲的故乡,历时近七百年依然存在,而且今后还要不断地抚育它的子民,生生不息、世世代代繁荣下去。
再看看伟人们的故乡。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毛泽东的韶山冲也与我们的时代同步前进呢!丘吉尔的故乡还在,莎士比亚的故乡也在,尽管它莎翁的故乡对莎翁不是太友好也不公平,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不承认他,但如今却也靠着名人效应,以经营一切有关莎翁的纪念品而富甲一方。就连北京人的故乡周口店都被考古学家挖掘出来了,重见了天日。
而我的故乡呢!却永远地消失了,并且消失得这样无怨无悔,无影无踪。
和我的故乡一起消失的,还有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由盛及衰的百年小镇马孔多。马孔多是被马尔克斯的那支魔幻之笔,刮起的一阵魔幻飓风吹得无影无踪的。从此,马孔多也就干干净净地彻彻底底地从哥伦比亚的一隅消失了。
但随着一九八二年《百年孤独》摘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桂冠,消失的马孔多小镇,却在世界文坛上死而复生,获得了永恒,如一颗璀璨的明星大放光芒。
而我的故乡大平台军马场却静静地长眠在,幽暗的水下,再也听不到她的儿女们,饱含深情的呼唤了。
我的故乡大平台军马场,始建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五日。
当时总后勤部经专业勘查、专家论证、理论评估、认为大平台这里依山傍水,库尔河流域地理环境优良,水草丰美、很适合养军马。
在当时如果边疆再起烽烟,骑兵当之无愧,是一支保家卫国的利剑呢!所以兴建军马场,是六十年代新中国建立军事强国的一个重要课题。
所以,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五年底,大平台军马场在建制存续期间,亦即归属于逊克农场之前,共向部队,输送优良军马上千匹,为我国部队建设,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我的父亲和文花的父亲、向前的父亲、毕淑梅的父亲是建场的第一批元老。我们,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大平台军马场第一代土生土长的儿辈。我们和作为第一批开拓者的父辈们,一起见证了大平台的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贫到富。
然而,美丽富饶的库尔滨河,同时也吸引了水利专家们的目光。库尔滨河独特的地质地形,丰富的水资源,使水利专家们拍手叫绝,连声称赞,这里太适合建大型水电站了。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组,有关库尔滨水电站规模的概况介绍:库尔滨水电站,位于逊克县境内库尔滨河上,为坝后式水库电站。水库控制流域面积二零四四平方公里,设计坝高二十三米,坝长四百一十三米。
坝为渣油混凝土心墙堆石坝,长一百五八米,副坝为土坝长一百六五米。总库容三点九亿立方米,发电库容一点六一亿立方米。电站工程有钢筋混凝土结构泄洪闸一座,厂房五百六十平方米。
厂房和压力管道,位于主坝和泄洪闸之间。设计水头十三点五米,单机引用流量十五点五立方米/秒,装机三台,总容量四八零零千瓦,多年平均发电量一亿千瓦小时。
一九七九年七月动工,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建成运转发电,共投资一九四零万元。库尔滨水电站一经建成,能为周边几个县,输送达一亿千瓦的电能。这是一项多么大的惠民造福万代的工程啊!仅库区总面积二零四四平方公里这一项数字,身处库尔滨下游与电站地址只四里之遥的,我故乡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灭顶之灾是故乡的必然归宿。
从一九七七年七月破土动工,到一九八五年十二月装机发电,历时八年终于建成投产运营。这其间耗费了多少科技工作者的心血啊!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五日,一个阳光明媚、春光醉人的早晨,要开闸放水了。
那天大坝两侧红旗招展、彩球飘扬、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省、市、县三级领导,齐聚开闸放水现场。借用宋丹丹的一句词:“那场面是相当地壮观”。可以想象,水电站的建设者们的眼里一定噙满了激动的泪水。
八年了,整整八年二千多个日日夜夜。科技人员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地质、水利方面的难题。今天终于开闸放水了!领导手起剪落的一刹那,蓄水的闸门轰然打开。那蓄势已久束缚了八年的库尔滨河水,咆哮着奔腾而下,气势如虹地向下游我的故乡奔去。
这千匹脱缰的野马,越过了大片的森林,踏过了成百上千亩农田。那场面不亚于好莱坞灾难片中的惊心动魄。只一瞬间就把我的故乡吞没得无影无踪。看到库区一片汪洋,非常理想的水位,成功了!成功了!激动的各位来宾、各位领导连连称赞:“奇迹,奇迹……”。
当时我没有亲历现场,我正在省城读书。
听到家乡淹没的消息,我哭了!是那种痛彻心扉的哭,是那种肝肠寸断的哭。我的故乡彻底地消失了、毁灭了。
从此后,当我在事业上获得了成功有谁来分享我的喜悦?当我在事业上遭遇了失败我又将向谁诉说?在生活上我的欢乐,我的忧伤,少女的心事,初恋的幸福,又将向谁倾诉?当生活的打拼,让我身心疲惫、厌倦时,我拖着沉重的步履,想回到故乡喘息片刻,只为获得一份心灵的宁静与超然时,我再能回到哪里呢?哪里还能收留我那颗从此无根,只能随处飘泊、流浪、思乡而又疲惫的心啊!
我的故乡在她风华正茂的十八岁时,猝然离去,这使我痛断肝肠。
乡愁如酒,愈久愈浓。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只能以想象为画笔,反反复复地,于心中,勾勒着我未曾亲历过的,属于她那壮美而决绝的毁灭!
现在就让我用慢镜头,重新回放一下故乡被淹没时的情景,用我笨拙的笔再现当年那惊心动魄历史的一幕。
拦水大坝高二十三米,数亿立方米的水蓄势待发。当彩绸断裂的瞬间,大水一涌而出,好似万马奔腾。那咆哮声,如雷霆乍惊,震耳欲聋,几十里外都能听到。二十多米高的水龙一路风驰电掣,前边的水头落下,后边的又跟上翻过去,后浪推着前浪,前浪变成后浪,前赴后继,如同精锐的雄师,悍勇无匹,锐不可当。
洪水的铁蹄,无情地践踏着一切障碍,肆意扩大着地盘,掠夺着领土,然后趾高气扬地得胜而去。那气势磅礴的场面,无异于好莱坞灾难大片《后天》的翻版,而出品这灾难大片的梦工厂,就是库尔滨水电站。
库区的水如气吞山河般地冲了下来。大水越来越近了近了。
最先淹没的是离水电站最近的大平台军马场的一连。同学邱莫平的家在连队的第一幢房子,首先被吞掉了。接着一个浪推过来,铺天盖地地扑向李敬环和王淑霞的家,他们两家是邻居。接着王兴财、王兴宝的家、向前的家、李成祥的家相继陷落。
最后淹掉的是我的家,因为我家住在连队的最后一幢房子。接下来淹掉的是职工食堂。一个浪过去,饲养了几百头优质军马的马号,也沉入水底,连一声呻吟都不曾听见。
接下来被水龙王召见的就是,连队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的一条沙石路,也是我们唯一一条去场部上学的路。
水来了如闭庭散步。如魔法师的魔袋,把所有它喜欢的东西全收入囊中。这还不算完,大水兴致大发,继续着它的侵略、它的旅程。发着狂笑,又冲向了大平台场部,那标志性的建筑——大彩门。
大彩门——在我们儿时的眼睛里,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管我们走出多远,只要看到了大彩门,看到大彩门上雕着的毛主席万岁,疲惫的人们就知道到家了。
骄傲、宏伟、高大的大彩门,也没有抵挡住激情澎湃的大水,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顷刻间没了踪影。尽管这里有一个小陡坡,但对吃红眼的大水来说,构不成障碍。
拿下,全部拿下。接下来毕淑梅、王红英的家,赵训、王世文的家也相继沦陷。再接下来,就是欧阳老师的家、施老师的家、吴老师的家、文花、苏良友、谭建江的家也随之吞入龙口。我的学姐、学哥、学弟、学妹的家,上百户的场部眨眼之间没了踪影。
接下来发疯的胜利者水龙,横冲直撞,不费吹灰之力,又扫平了三连金凤的家。据说学姐朱红革的家,还给留了一个房角没有吞没,留着还不如不留看着更让人徒增伤感。
我这是用慢镜头回放,其实故乡全部淹没的时间也不过二十几分钟。四里地二千多米地路程,对二十几米高的水头来说,那速度,是不可想象的,只瞬间我的十八年的故乡,陪伴我生长了十八年的故乡,就成了水下龙宫了,恐怕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故乡在没有淹没之前,一九六六年名字是大平台军马场,后来又改叫逊克军马场四分场。到了一九七六年,总后勤部撤销了军马部,逊克军马场随着并入北安农垦系统,名字换成了逊克农场五分场。这次换得彻底,经营方针变了,由过去的以养军马为主的生产方式,转变为以农业为主,兼多种经营。
虽然故乡的名字变来变去的,几易其名。但对它的儿女们来说,故乡的功能始终没有变。它就是承载着我们生命,承载着我们理想信念,承载着我们希望的根的地方!是我生命的摇篮,是我理想扬帆起航的地方,是我累了倦了,休养生息补充能量的地方,是我的归宿,我的家,我的父母所在地!
寒暑假最末一天的考试,痒痒的抓心抓肺的思乡的情绪,往往闹得我没有心思答卷。卷子在思家的心猿意马下,不知所云地胡答一气,南辕北辙、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答案、更是笑话百出。
不管了,不管了,只要能回到家、回到父母身边,再美美地睡上几天。然后再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看上计划好了的小说,其它的什么事也不想了!
好景不长成绩下来了。躺在被窝里,做着假期梦的我,耳畔就不断地萦绕着女子单骂,男子单骂,男女混合双骂:“你给我们说说,你最后这两科是怎么考得,长脑子了吗?你猪脑子啊!看来这学期第一名的成绩是保不住了,你对得起谁啊!连自己吃得苦都对不起……”。
我躲在被窝里乖巧地任由父母双骂:心里在不停地喊屈,反抗,鬼才能考好呢!我身在曹营心在汉,答卷时生怕找好了的回家的车跑掉了,那思亲思乡的心,早不在心脏里了,早已翻山越岭、腾云驾雾地,回到故乡回到父母身边了。
那里还有心思答卷,不把政治写成物理,化学答成数学就不错了。骂吧,骂吧!反正我就是想家,就想快点回到家,考试零分都无所畏,反正我现在是躺在家里热烘烘的炕头上了,啊!真舒服啊!
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女儿身,估计爸爸妈妈早就不客气地,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上演一场男女混合双打的精彩大戏了。这就是故乡的魔力,看样子我这个没有出息的、没有抱负的人、是走不出故乡的怀抱了。
得知家乡被淹没时,当时在省城读书的我哭了!在现场看着大水吞没家园的乡人哭了,所有的与大平台血脉相连的人哭了!我们白手起家,苦苦建设了十八年的家就这样没了,毁灭了。可以想象一下,当时我们的心情是何等地痛苦没着没落。
从此后我们是一群没有家的孩子了。
一边是锣鼓喧天的欢呼声,一边是撕心裂肺的不依不舍,个中滋味有谁知道,又向谁诉说!
此时正值春天,一阵山崩地裂之后,旧貌换新颜。库尔滨河势力范围增大,原来的河岸不见了,已经被新的河岸所取代。原来水性好的男生,能横渡过去的库尔滨河比较窄的地方,现在也是一片汪洋了。我的故乡倾刻之间,就化做了一江春水随着春风飘荡。一切都像似什么也没有存在过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风平浪静。
蓝天白云倒映水中,中国的版图上,从此后少了我的故乡,多了一个造福后代的库尔滨水电站。可能由于刚才淹没的太快,水面还处于不停的调整、浸润状态,河水卷着泡沫,不停地温柔地拍打着周边,库区一片春日的阑珊与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