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五谷之约(散文)
一、黄豆侧记
一场透雨的尾声还在顺着老家的屋檐向下扑落时,父亲早已按捺不住性子,他在屋里踱来踱去,不时一遍一遍地探望天空。因是村外一块田地还未下种,被父亲牵念着,他心急火燎地从墙上摘下那件补了几块补丁的竹帽,直赴村边那块田。
刚收割没几天的麦田,原来齐整的茬垄已被父亲的大锄掀动得歪歪倒倒东斜西扭,再把这些田块叫麦田已是勉强,倒是从田垄里新生出的一丛丛鲜嫩的青苗给田块涂了一层淡绿,添加了几分生机。一架播耧站在父亲的肩头,摇摆着他精瘦的身体,从村口走来。那架播耧将会牵着父亲走过村边的石板小桥,在河对岸不远处的田里一趟一趟地来走。隔着往日,父亲的身后会紧跟着一头灰褐色的毛驴,毛驴的背上会驮半袋籽种,一前一后相跟着,直扑他们的作业场地。在田里,那头毛驴在父亲的吆喝中不用人手帮牵便乖乖拖着那架耧,在一晌的时段里稳稳妥妥把袋子里的豆种播散在田垄。这把活计在过去的生产队里,唯独父亲能独立完成,其余的扶耧手每逢做这种活计都要专门配备牵驴帮耧的,助理扶耧手播种,父亲因此被队长格外赏识,年终评分时,别的劳力一个工值评11.5分或12分已到极限,父亲总会被多评0.5分,以示宽待和对他突出贡献的认可。
那头灰褐色的毛驴前些年在迈不开老步的时候卖了,听说是卖到了远处的城里,父亲没再细说卖到城里做啥用了,但从父亲艰难的表情中能猜测出几分。毛驴走后,田里的活计被父亲和两个兄弟分摊,尤其拖犁抬笆的吃力活,在大机器无法施展的小地块,兄弟们所干的活与驴无异。
我也被套在其中,二弟在我的肩头垫了一件厚厚的旧衣服,等播种完那块田地时,我的肩头还是抑制不住地肿出一大块,胀疼胀疼,照镜时发觉,那肿了地方与下种豆子的田地一样,酥软酥软,我谨慎地护着,不敢招惹。
父亲打从把豆种交给田垄后,像是把自己的孩子托给了别家,显得格外牵念。隔三差五,他要到田里去走一趟,有时会从田垄里揪出一把草摆在渠岸边给太阳烤晒,有时根据墒情会为豆秧松土施肥,喷药治虫。一块洁白的毛巾被父亲三擦二摸,很快变了色泽,湿漉漉搭在父亲的肩头;直射的阳光烧着父亲通红的脸,流淌的汗水成为阳光的分子闪烁在父亲的额头和肩膀。豆秧开花了,那满目的绿野已注入秋气,父亲依旧在田垄里钻来钻去。豆秧的叶片次第泛黄,毛茸茸的豆角挺暴出来,父亲乐呵呵地走出田块,他身后跟随着成群结队的豆粒。
那些颗粒饱满的黄豆,总会裹着季节的清新来到家中,像是在自己的生长地那样随意。他们静卧在屋里的某一件容器里,等待着时机。当沸腾的锅盖掀开,它们中的一把兄弟就被选中,投入到这个温暖欢乐的地方,以一种饱满充盈的状态激情飞舞;一队米粒倾泻而入,蹿动于豆粒周际,将舞动掀入潮峰。在他们,那是多么精彩的一种呈现。
如若把这样的过程看作是一场演出,父亲是当之无愧的导演。
二、“谷子上场核桃满瓤”
一个秀在田里,一个结在树上,本是互相之间没有多少关联的。农人把他们牵在一起,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生怕它们其中一个丢落在季节的外面,就常念道:谷子上场,核桃满瓤。
这个时季秋草渐劲,叶黄待落。村东田头上的那三棵核桃树开始收卷叶片,遮了一个夏季的浓荫为阳光让出道来,树下便斑斑点点花出一大片。被浓荫遮了大半个季节的秀谷,像是慢了半步的长跑健儿,珍着阳光投来的鼓舞,紧赶紧向季节的深处奔跑。
我看到父亲站在谷子地的中央,同时也看到另几个父亲分别站在谷地的周边,俨然是在尽一个哨兵的职责。那几位父亲,他们穿着父亲在不同季节里穿过的破旧得已不能再穿用的衣服,在田间做出一种定势,这种定势是为鸟们设置的。鸟们起初飞来捕食时着实吃惊不小,胆大些的鸟,尤其一些有经验积累的老鸟,试探着靠近谷地,父亲们待理不理,直到鸟们嘴里噙满了谷子大摇大摆地离去。这些父亲们却直直地站着,对于丢失的谷粒毫不在乎。
一顶脱落了一圈的草帽,这时在谷地里晃动,草帽下那片湿漉得淌着一道一道水痕的背面,在阳光下泛着光亮,我认准那片泛着光亮的背面是真正实实的我的父亲的背面。
父亲的腰杆已挺不起来了,身子的弯度和吊着谷穗的杆稍几近相似。也许弯着腰身比直着稍微适宜身体部件的运作,可以更好地在田里抚弄那些庄稼。有些庄稼,尤其谷苗,伸出地面时挤挤拥拥,互不让道。父亲不能容忍这种堵塞,他将身子赴向田间,果断将瘦弱些的缺乏志向的拨除离土,为强强壮壮的禾苗宽出生长的空间,任它们茂生旺长,向中意处扩展。村人把这种疏导堵塞的活计叫“间苗”。在众多的农事里,“间苗”是一项技术性强且熬人身板的活计,做这种活计常会被累得“蹲下站不起来,站起来蹲不下”。村人感叹:女人怕生小孩,男人怕间谷苗。
父亲也怕间谷苗,但他更怕间不好谷苗,谷苗会生产出篦谷,这样的担惊使得父亲更不敢轻视手里的活计。绿波碧浪的谷田里,父亲俨然是一位技术娴熟的泳者,他从此岸游向彼岸,再从彼岸游回此岸,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像是奖牌离他越来越近似的。
田头上的那三棵核桃树,此时已举动着叶掌,托出浑圆厚实的果实。以往的日子,这些叶掌负责制造阴凉,等待从田垄里锄禾或间苗归来的父亲,把阴凉一股股一阵阵散发在那片湿漉的脊背和那张被毒阳刺染得火辣通红的脸上。父亲身心爽透,再进田垄。有点张扬的核桃枝叶故意弄出声响,早已被父亲识透它们的意图,他自顾操作着镰刀,将一穗一穗的秀谷收拢组合,捆成一团,谷田一片清亮。
当父亲把满地的秀谷运到场上,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烟细细品味时,瓤已饱满的核桃,在枝头焦急得快要哭了。
三、秋语
一个季节的夏草,把牛的胃肠养得有些馋了,它的半个身子被滩地里的草淹遮,那张嘴想张不想张,再嫩的草与它已没有多大吸引。
这时,有一股声音直冲牛耳,牛竖直耳朵,只听得“嘣、嘣、嘣、嘣……”节律和声响近似于林林星星稀稀落落的散炮,牛将脖子向滩的岸上伸直,呵,是一地的玉米正在竞相拨节。牛臆想:玉米正在将一丝一丝的甜汁向骨节里贯注,那甜的滋味胜过草好几倍。
村人时常也会听到玉米拨节的声响,尤其那些个更深月明的夜晚,田禾的声响常会缭动梦香。他们总会在第二天扛一把大锄,钻进田垄,给正在旺长的玉米苗子除草、松土,喂养肥料。炎日逼着风从田禾的上空逃蹿,浓密的叶子在无风的空隙里呆板的撑着,除草、松土的响声遮没了玉米拨节的响声,一滴一滴的汗从额头渗出、聚合,形成股脉淌过脸孔,流向叶经,流进根部。因了农人的偏倾,一地的玉米疯了一般狂长,长过了豆秧,长过了谷苗,长过了农人的头顶。
似乎是很突然的事。被嫩叶围着的苗蕊间,生出一种与叶子不同的东西,一晌一个姿态,一日一种变化,三两日的时长就撑展散开,细辨绽放的杆枝,那上面规则有序地置安着一排一排的花蕾,蕾里包着饱满一些的粉沫,到了时机便自动开口,扬出粉沫。风来得及时,它一忽闪,粉沫被推到另一棵玉米身上,为另一棵玉米点燃了情念,一地的玉米被彼此的粉沫传染,相互牵手、激情燃烧起来。俯视一地的玉米,一排排立于垄垦,齐刷刷端举着昭示蓬勃生命的焰火,突出着一个季节的主题,好一篇朗朗上口的《秋赋》。
还会有一些玉米,他们根植劣土,常遇劫难,挫挫折折的成长和负重的步履,减缓了行进的速度,当别些的玉米都已花满枝头缨布项端了,他们的愿望和梦想还在心里,在脚步里。他们奔跑,发疯一样地奔跑,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要赶上那些雄壮高大些的玉米,然后排入他们的队伍。
农人们这时驻足田头,含着几丝凉意的风吹来。他们对着奋跑中的玉米感叹:三伏不到秋来到。本是一句节气谚语,在玉米却是一种裁定——立秋之前孕出红缨撑展出花头粉脑的玉米,便认定能抽穗结子。更有些粗鲁大汉,早已把镰刀磨得锃亮,嘴里不停地念叨:立秋不出头,割去喂老牛。把一地的玉米惊得瑟瑟发拌,唯恐落后。
老牛们望着一地的玉米,更精准些说是望着一地的玉米桔杆,狂舞高歌,它们划计着那一地的甘甜桔杆会给它们带来多少甜蜜。
金黄色的玉米穗子裸露出来,被村人挂在屋檐下或堆放在空闲处,将庭院和房舍映照得金黄金黄,父亲也被这金黄
的色彩染着,淹没在其中。远望去,如一幅无框的版画。
四、父亲的麦子
和麦子一起生长在那个地方。
麦子就像农民的学生,更像农民的儿子。农民负责教育培养,毕业的时候,大部分麦子要奔赴全国各地,农民的身边留下少量的麦子,这少量的麦子又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优秀的留下担负繁衍生息振兴家族的重任,另一部分非优秀的负责守护农民饥荒的肚子。
我热爱农民,首先因为我的父亲就在其中。若看感情的距离,父亲更亲近于麦子,麦子在父亲的生命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我不明白父亲这是怎么了,他把整个精力都投给了麦子。就看到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为麦子把土地深翻,给麦子找着适当的位置,给麦子喂着适量的水充足的肥,排除着虫草的侵扰,让麦子舒舒坦坦地成长生活。相比于麦子,农民的儿子们要逊色许多、孤伶许多。
怀着莫名的情感,跟着父亲去亲近麦子。就看到麦子躺着松软的肥土,听着风的歌雨的声,品着阳光的味道。这时的父亲,在麦子的跟前,完全是一个听从使唤的家人,随时恭候着麦子。在父亲的召唤下,我也跟着父亲在麦子的家里来回蹿动,学着父亲那样为麦子排除着侵扰。闲情的时候看麦子在田地里歌舞,缺乏控制的我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跟着麦子歌舞。日子一长,麦田成了一种诱惑,我和我的伙伴放肆地在麦苗间藏猫迷,趟着麦垄抓扑蝴蝶、鸟儿。疯累了就地一躺,麦田就会铺展出一大片来让我们仰着眼看云天流动,觉得在麦子的身上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舒服爽快。这样的情景不能让父亲看到,父亲若看到了会为麦子的倒伏挽惜,更会愤怒地对待我们。
被麦田牵挂,和麦子几乎成了伙伴。麦绿的时候,我们殷勤地提着篮子告诉母亲去给猪挖草,到麦田便把篮子往田边一甩,像兔子一样钻到麦垄里玩耍,该吃饭的时候,篮子里还没填几棵草,我们就草草揪几把麦叶垫在篮子底下,上面盖上一把草,然后回去给母亲交差,去糊弄圈里的那头柴瘦的猪。麦黄的时候,我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在麦田里疯钻,惊得田里的野兔和虫子在我们的背后躲来躲去,我们和麦子开心地在田野上笑着舞蹈着。
和麦子开心的日子被镰刀截住。镰刀的声音清脆而锵铿有力,成为这个季节田野里最走红的歌,流行在麦子中。父亲和家里的其他成员在镰刀的率领下,猫着腰与坚硬的麦芒交触着,长长的麦垄收获着他们的汗水,检阅着他们的耐力和对麦田的诚意。
在父亲的心目中,麦子是他生命中的骄子,他决不允许这个骄子受半点委屈。他把麦子从田野上引下来,用他的车子一车一车运回家,帮麦子脱去坚硬闷热的甲衣,他要让他的骄子风风光光去外面畅游,要让更多人知道这个骄子来自何方,他就是这个骄子的生生爹娘。
麦粒从长长的麦秆上走下来,聚集在晒场上。我看到父亲和其他的农民正在为将要运行的麦子准备着行囊。
五、高粱的高
与它们,风是一剂药引。当风悄然注入,它们或碧波荡漾或汹涌堆浪,翻来覆去中就来到了季节的边缘。秋阳这时射过来,把它们挡在田垄。大白的天日里,它们却当成夜色,一个一个高举火炬燃烧成片,田原红光四映。秋,在它们的燃烧中焦灼熟透。农人们也被这火热烘得心焦起来,他们开始磨镰结绳、擦洗扁担、检修农车……这是在高粱的故乡。
说来也怪。在别地红光四射染透秋色的它们,到了我家乡的田地却突然生疏稀落了许多,极像从别处迁来的飘零小户,不事张扬,悄然独处。起初不知怎样呼它们,从大人们轻淡的口气中听到,它们叫秫秫。
秫秫在家乡人眼界里缺乏重视。仲秋时节,当村人把别些玉米、大豆、谷子之类的种子选好地块,播撒进田垄,种子们已舒展生长时,他们才有意无意地往裤兜里装一把秫种,趁着去查看苗情的当头,随意往田头岸边埋一窝撒一把。在村人心里:你长也好不长也好,成也罢不成也罢,不指望你。凸显隆起的田头岸边,原本就水浇不到肥探不住,村人却在种田时常会把沉重的大脚压在上面,望着一地的庄稼抽一袋烟缓缓气力再下田垄。日久,田头岸边会被蹭出一层硬土,甚或被踩成一条阡陌细径。秫秫显出无所谓的样子,该扎根时全身心倾注把根脉向厚土深处钻延稳固,该发芽撑叶时全力奋举破土拔节,直到把一双双大脚顶得无处安放了,大脚的主人才突然觉出:这一簇簇绿茵茵茂盛盛直挺挺的秫秫可是不一般,它有一股子宁劲,须提防。他们担心秫秫会成为田里的强者,在庄稼中称雄。
秫秫熟了。籽粒饱满鲜亮,光泽耀眼,再因了它的高挺杆身且根置田岸,在碧野里异常凸显,远远望过,恰如一支着装别致的特殊兵种,招展咧咧大旗穿行于碧波金浪。那一地的庄稼在它们的引领下成百万雄师状象,迎着农人的喜悦涌来。这个时候,农人们觉着秫秫大了熟了,对于往日的轻视有些歉疚,他们不再随意唤称它“秫秫”,有时还正正经经地称它高粱。
它的高高挺起的稍头,被饱满的颗粒压成一弯瘦月。惹得村上的妇人们常会把目光盯向它或它们。妇人们有二心,她们跟在男人们的后面,等男人们把庄稼都收到场上,她们说用用男人手中的镰刀,然后她们走向岸头埂边,像木匠伐树那样,划计划计,掂量掂量,然后切割截裁成她们的意图。不多日,在庭院的某一处,墙角或门旯旮,就会有一两把崭新的笤帚待命似地立在那里,捍卫着庭院和室屋的洁净。
还是因了它的挺直的腰杆,让妇人们的小手无法停动。细长的直杆在那双手的拔弄下,一根一根被细绳穿越集结,横竖成行,经纬分明,形同盾牌。这时剪刀走过来,在盾牌的边梢行走一圈,一张淡黄色的圆盘紧跟着剪刀滚动过来。妇人们振臂一挥,将它们捂盖在做饭用的锅盆上或置放粮食的缸口,让它们主要负责遮尘挡灰。也因此,妇人们称它为锅盖或缸盖。
它的那些籽粒们呢,说来有些不大中听,甚至有些伤感——家乡人常把它撒到槽坑里与其它谷物搅拌,给牲口们作填腹之物。在家乡人眼里,籽粒的价值远不如杆身。在秫秫,依旧无所谓:反正长了,熟了,谁用就拿去用吧。
它依旧常年累月地生长在岸头田埂,执着而坚挺,蓬勃且火热。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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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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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