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付款时，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因为收银的小姑娘错找了钱破口大骂，言语污秽不堪。小姑娘面红耳赤，怒目含泪，却无还击之力，任由其辱骂。男人的同行者强行拽走了他，围观的人渐自散去，只留下我静立在旁边。小姑娘强忍了许久的泪珠噼噼啪啪掉在收银台的电脑键盘上，溅起晶莹的一片珠光。我默不作声，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在接住她投来的感激的目光时，我心里一动，正值青春花季的小姑娘一双忧郁的眼睛，似曾相识，竟是和当年那个身陷困惑而无法自我救赎的女孩一模一样。
　　 女孩那年十八岁，技校理论学习结束分配进厂实习。女孩实习的单位是化工车间，一线上班的老师傅们工作非常辛苦，休闲时间便搓麻将打牌，彻底放松身心。父亲对女孩自小管束极严，女孩的学生生涯清苦严苛，乍一见这般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工余便随老师傅们玩上几把牌。那天下午，在一位同事家，女孩刚上牌桌，进来一位带小孩子的老师傅，女孩赶紧下来让老师傅上桌玩，她则带着孩子去别的房间。同事家的电视柜上摆着一个粉雕玉琢的陶瓷娃娃，小孩子甚是欢喜，一把抱在怀里不撒手。女孩害怕陶瓷娃娃被摔碎，夺过来放回原处。牌局散后，大家各自回家。
　　 恰逢女孩的同学远道来访，女孩请了两天假陪着同学。临走时女孩咬牙花费半个月的生活费请同学下馆子，碰上那天摆牌局的同事。女孩热情地邀请同事一起就餐，同事觑眯着眼睛盯着餐桌阴阳怪气地拒绝了。不明就里的女孩并未在意，送走同学后即去上班。女孩灿烂的笑容僵硬在同事躲避轻蔑的神情里，女孩被如影随形的排挤压抑的寝食难安。终于有一天，女孩听到同事在背后对她的议论。原来那天在同事家摆的陶瓷娃娃果真非同一般，它肚子里装着同事勤俭节约下的全部家当：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链、金项链等宝贝，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意在麻痹有所企图者的动机。而貌似心机单纯的女孩，实则心怀叵测，打起了它的主意。女孩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指责，脑子懵了。年轻好强且面皮薄嫩的女孩没有一点社会经验去处理这件事，更惶惶无措地羞于面对它。女孩的父亲察觉了她的忧伤，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女孩倔强地闭着嘴，无法向父亲说明事件的来龙去脉，她宁可独自承受委屈，也不愿让一辈子做人光明磊落的父亲因为她受此侮辱。
　　 女孩那时还住在学校宿舍，学校烧锅炉兼职护校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师傅，面色黧黑，不苟言笑，对人总是带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冷寞表情。女孩去打开水时，老师傅正在门口的花圃里忙活，毫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低下头顾自忙碌。汩汩倾泻而下的开水腾起一片热气，迷茫住女孩的双眼，刚才在父亲面前久久没有落下的泪水滂沱而下。不知什么时候老师傅站在女孩旁边，宽大的手轻轻关掉一直流水的阀门：“走，进屋！”不容置疑的一声命令，女孩听话地跟在老师傅后面走进门房。“坐吧！”老师傅指着唯一的一张椅子说，他则坐在对面狭小的单人床上。女孩在老师傅关切的目光里，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事情的经过。老师傅一言不发地听完，缓缓站起身，伸手拿过自己的喝水茶杯，拎起暖瓶倒上水，递给女孩。“啊，好苦！”女孩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叫道，杯子里是又苦又涩的茶水。“是有点苦，习惯就好了！”老师傅嘴角往上咧了咧，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女孩端起杯子又喝了几大口茶水，苦涩的茶水滑进胸腔，嘴里居然泛起甘醇的滋味。“孩子，发生的事总会有见光的时候，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嗯？”老师傅抬起宽大的手掌有力地按了按女孩的肩膀叮嘱道，“你爸这样担着心走了，你该抽空回一趟家啊。”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疼惜之情，女孩温顺地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在老师傅亲切的叮咛声中卸下了。
　　 以后再走过门房，女孩总要停留片刻，寻找那个结实宽厚的背影。老师傅总是在忙碌，黧黑冷峻的面庞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看见女孩驻足，微微点一点头，继续埋头忙他的。一句话，一杯茶，在老师傅的眼里或许微不足道，但却刀刻般印在女孩的灵魂深处。
　　 我轻轻收起时光里的记忆，当年的那个女孩就是我。多年以后，女孩早已为人母，成熟的心智足以抵御生活中的激流暗礁。她心里那一杯甘醇无比的酽酽浓茶，让她始终用感激、感恩、宽容的心对待别人。眼前的小姑娘纤纤十指在键盘上噼啪乱敲，泪珠还在往下掉。我拧开购物篮里的一瓶绿茶，递给小姑娘，“算我的。”她羞赧地推开我递过去的绿茶：“阿姨，我就是气愤他下眼看人。”“你干这个多久了？”“才一个多月，就碰上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小姑娘喘着粗气说。“你要是继续干下去，还会碰到这样的人。难道每次都哭鼻子吗？”我盯着她迷茫的双眼说。“我就是忍不住，心里也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孩轻轻长出一口气道。“对呀，想了就表现出来，心存感恩就不难受了。”说完，我微笑着再次递给她绿茶。她涨红的脸上盛开一朵青春的花，轻轻说了声“谢谢”！
　　 在我转身离开时，一股绿茶的清香扑入鼻孔，我会心地笑了。当年那酽酽浓茶的甘醇一直留在我的唇齿间，而今那甘醇的香味再次在我的指间传递开。茶香里老师傅冷峻黧黑的面庞氤氲浮现，一股强大的能量推着我阔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