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毛四岁、毛毛两岁时，他们的姆妈死了。毛家阿爸一个男人家，不会弄，也忙不过来。只好考虑续弦，四处托人保媒拉纤。不久，有个媒人来说：绍兴乡下有个未婚女子愿意来填房。这女子，人长得清清秀秀，脾气温温存存，是个极佳的人选。只是她娘家哥哥得了重病，急需用钱，她父母开出的彩礼钱有些高。毛家阿爸在解放前和解放初，自己开爿不小的理发店，家中有些积蓄。他想了想，说：先看看人再定。转天，媒人便把那女子带来了。毛家阿爸一看，果真姣美小巧，眉眼还有几分像前妻，便有三分满意。那女子进了门，坐下不久，羞怯地递给毛家阿爸一只坛子，说：第一次来看孩子，理应带些礼物来给他们的。但家里穷，实在没钱买，只好拿点自家晒的萝卜干来，你可别嫌弃喔。毛家阿爸见她既懂礼数，又实在，好感更添三分。也是姻缘巧合，呆了没多久，在那女子轻柔地召唤下，毛毛倚到了她的膝前。她见毛毛的头发杂乱打结，便让大毛把梳子拿来，轻轻地把毛毛的头发梳通，梳出两支光光溜溜的小短辫。又见大毛满脸泥花，便向毛家阿爸问清脸盆和热水瓶的位置，起身打来盆温水，细心地把大毛的脸擦净。擦脸时，她发现大毛的鼻涕干快把鼻孔都堵死了，便用小指甲轻轻、慢慢地抠出来……这些举动把毛家阿爸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当时就和媒人下定。后来，不仅如数给了彩礼钱，还主动承担了她娘家哥哥的医药费。很快，那女子便嫁到毛家来了。邻居们开始背地里称呼她为毛家新姆妈。及到一年后，她生出小儿子小毛后，大家正式叫她毛家姆妈。一家人过起和美的好日子。
　　 谁料，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年，毛家突然出了一个大变故。毛家阿爸公私合营后，留原店做理发师。他人特胖，爱吃肉。那天，一点预兆都没有，正给顾客理发，突然胸闷心痛，瘫倒在地，来不及送医院就走了。留下了孤儿寡母四人，生计没了着落。开始，毛家姆妈哭死过去好几回，最后，她把毛家阿爸的遗像挂堂前，对他说：毛毛阿爸，你放心，我一定把孩子给你养大成人。
　　 街道有个小厂，专糊门儿布。工人们用浆糊把碎布一小块一小块拼粘起来晾干，用于做布鞋鞋帮的衬里。厂里实行多劳多得。毛家姆妈每天凌晨就起床，做好全家人整天的饭菜，罩在桌上。到饭口，让孩子们自己吃。她自己盛上一大罐米饭，带上些萝卜干，拿到厂里当午饭、晚饭。也没个正顿时间，饿了匆匆扒几口。一直做到晚上七、八点才肯回来。这样做了段时间。因这活儿的薪酬实在太低，钱挣不多不说，三个伢儿没人管，可怜得跟叫化子一样。特别是毛毛最可怜，头发打绺了不说，还生满了虱子，痒得她用自己的指甲把头皮都抓出血来了。整个小脑袋布满了一道道的血痂。毛家姆妈发现了，心疼得大哭了一场。她搂紧毛毛，用篦子小心地将毛毛头上的虱子篦尽。一边篦，一边哭：毛毛，是姆妈不好……姆妈没有管牢你们……姆妈不去厂里做了……
　　 但不去厂里做，家里几天就维持不下去了。她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苦思生计。怎样既能维持生活，又能照看好伢儿呢？她想，别人都夸她包的馄饨好吃，不妨卖馄饨试试。
　　 她家馄饨好吃是有来历的，得过名师真传。杭州最有名的点心店——知味观就在附近。店里的面板师傅多年来认牢毛家阿爸剃头，一来二去，两人关系特熟。知道毛家阿爸爱吃肉馅的点心，便把店里和肉馅的密诀告诉了他：往肉馅里掺些肉皮冻。这样，包时凝着的，煮时化了。肉馅油润嫩滑，真叫一个鲜！
　　 毛家地处热街，旁边有影院、剧场。换场了，散戏了，人流跟潮汐似的，拐进来吃碗馄饨的人还真不少。进得店来，但见店面整洁、桌椅锃亮，坐下便有三分好感。待到毛家姆妈端碗送桌，见她桃腮含春、眉眼溢笑，疑为西施移步。一尝馄饨，味鲜料足，顿时上瘾。到后来，影戏散场，呼朋邀友到馄饨西施店里吃碗水晶馄饨竟成一时美谈。又因临近西湖，光顾的游客也不少。特别是上海人，花钱精明，游毕西湖，吃碗馄饨成首选。那真是味道鲜美还省钱。有不少上海人当面夸奖毛家姆妈：好吃、好吃，侬烧格馄饨比知味观格馄饨都好吃！毛家姆妈听了笑笑。她心里知道，说她的馄饨比知味观馄饨好吃是客气话，比知味观实惠倒是真的。她柔声说，好吃，欢迎下趟再来。还别说，上海的回头客还真不少，吃了都啧啧称赞，连汤卤都不剩。
　　 生意再好，每天最后一碗馄饨，毛家姆妈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卖的。待到夜深客尽，她细心烧好，端到毛家阿爸遗像前，燃起一炷香，柔声柔气地问道：毛毛阿爸，你饿不饿，你也吃一碗，我知道你最喜欢吃了。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我天天烧给你吃。
　　 除却临客，还有常客。邻近有家运输社。十几个人力车夫，把伙食包给了毛家姆妈。干重体力活的人都爱吃肉。而烹饪肉菜正是毛家姆妈的特长。煎、炒、溜、炖、煮，天天变着花样儿烧。吃得他们舌头舔鼻头。有个拉大板车的，不仅特爱吃毛家姆妈烧的菜，还想把烧菜的人也“吃”下肚去，托人来说媒。
　　 毛家姆妈把头摇成拨浪鼓，说：这事，毛毛阿爸不肯的！
　　 媒人笑了，说：他走都走了，还有什么肯不肯的。你不为别的，也要为自己晚年想想。
　　 毛家姆妈说：我有三个伢儿怕啥？
　　 媒人说：我就是看你为了养这三个伢儿，每天做死做活吃力煞，才来做这个媒的。你再想想，想清爽了跟我说。
　　 毛家姆妈静默着不说话。
　　 当晚，毛家姆妈烧好馄饨供完毛家阿爸，还不睡。她把遗像请下来，拿块干净的绒布，细细地擦着，喃喃低语：毛毛阿爸，你放心。这种事情，我随便哪个都不会答应的。我一个人把三个伢儿养大。
　　 独力抚养的艰辛，毛家姆妈是深有体会的。每天累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但她过得心满意足。日日都有活钱进账，手头宽绰。三个伢儿吃得香、穿得鲜，小脸红喷喷，笑声格格响。而且，随时都在眼目前，个个管得牢。夏夜摇扇驱蚊，冬夜掖被盖脚。胖嘟嘟的小脚丫吮进嘴里亲亲，天大的疲惫都消尽。
　　 其实，她照料大的孩子还不止这三个，娘家乡下的孩子有个大病，需要到杭州城里的大医院来治疗，她也象自己伢儿一样照料他们。管他们吃、管他们喝，一直管到他们病好为止。谁家一时钱接济不上，她都垫付。有能力还，她接着。没能力还，她忘了。孩子病愈回村，他们父母都领着他们来拜别毛家姆妈。让孩子喊她阿毛娘，告诫他们说：阿毛娘的救命恩情千万不要忘记，将来有朝一日，你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报答。
　　 日子捱到三年困难期，上边不给肉票、粮票，馄饨生意没法做啦。毛家姆妈改卖番薯。晚上，她从运输社借辆人力车，去乡下趸生番薯。好在大毛已能帮姆妈拉个纤了。娘儿俩晚上八点出发，走二、三十里地，趸好生番薯往回拉。毛伢儿正是贪睡的年龄。常常拉着、拉着，站着就睡着了。而毛家姆妈正使劲压杠拉着，并不知道。直到纤绳反过来把大毛拖倒地才晓得。膝盖、胳膊蹭擦出大片、大片的血渍，粘满了沙石。毛家姆妈一边哭，一边掸。掸不去的沙石，便用舌头去舔。一口血沙、一口血沙地舔着、啐着……
　　 为赶早市，俩人还不敢耽搁太久。大毛能拐着走路了，又赶紧往回拉。天蒙亮时能到家，毛毛已会帮着洗番薯了，一家人赶紧洗净烧好。毛家姆妈在家门口摆摊卖。大毛拎篮出去卖。顺利的话，到中午能把趸来的番薯卖尽。下午抓紧时间睡觉。晚八点，娘儿俩又拉车去趸番薯……日日如此循环。
　　 转年春天，有位常来吃馄饨的上海熟客寻上门来。他见房子还是老房子，馄饨摊却没了，便问毛家姆妈：老阿姨，问侬一声，馄饨西施搬到啥地方去了？毛家姆妈见熟客都认不出自己了，知道一年老了十年颜，心中垂泪，欲言又止：我……我……勿晓得。
　　 如此含辛茹苦十几年，伢儿总算都拉扯成人。能就业挣钱了，偏偏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了小毛能留城，大毛、毛毛都争着去农村。大毛去了北大荒兵团。毛家姆妈心疼极了，逢人就说：我的大儿子最苦，从小养家，大了又去嘎苦的边疆。
　　 所以，千省万省地常给大毛寄包裹。别的食品，大毛都让姆妈下次别再寄。唯独对那罐霉干菜焐肉，一入冬就盼。大毛说：谁都烧不出那味道。的确，那原料就不一般，肉是毛家姆妈亲自去绍兴乡下挑的最好的年猪肉。干菜是娘家亲戚自家种的最好的芥菜，老嫩正好时收割，细心洗净晾干。选好原料，铺层干菜码层肉，撒匀白糖，文火蒸了一遍又一遍。
　　 大毛说：吃着它，就象回到了家，见着了姆妈。
　　 二
　　 世道巨变，知青大返城。
　　 大毛返城后，分到金属回收公司上班。开始几年，规规矩矩地上班下班，还被评过公司先进。后来，市场经济开放后，金属回收的渠道变得宽松。受环境的诱惑，慢慢开始偷做私单子。在做一笔废铜生意时，不知是脏物，被公安机关以消赃罪逮捕了。
　　 毛家姆妈又慌又心疼，大哭了一场。但毕竟是独力熬过多年苦日子的人，很快镇定下来。一趟又一趟地跑大毛公司，求爷爷告奶奶，恳求公司领导能出面保大毛。其实，公司领导只要肯出面说这是公司的业务，相关手续大毛事先没办好，补张证明，大毛也就能没事出班房了。但那时，员工做私单子的这股歪风越演越烈，公司领导想刹都刹不住，现在杀只鸡给猴子看，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自然不肯出面讨保。再说这作伪证的事犯法，说不定自己也连累吃官司。因此，任凭毛家姆妈跪地叩头都不为所动。后来，一个通过考试成为律师的龙江哥儿，在消赃的故意性上为大毛作了辩护，强调大毛并不知道这批废铜是赃物，这才判三缓二。人是捞出来了，可赃物没收了，货款自然不退。这二十万货款是大毛从一家信用社做了些手脚才贷来的。要是到时还不出，就会露出骗贷的马脚，还得吃官司进班房。这事，开始瞒着毛家姆妈，怕她思想上接连受刺激，精神上扛不住。但还贷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而大毛根本筹不到款。怕自己突然二进宫，姆妈更受不了。想让她预先有个精神准备，便吞吞吐吐地把这事儿跟姆妈说了。
　　 那料，毛家姆妈知道后，沉默了半天，脸上的神情变来又变去，最后反过来安慰大毛说：儿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姆妈帮你想办法。
　　 大毛当时心里没当真。看姆妈知道了这事后，人没出什么大意外，心里就念佛。不料，没过几日，毛家姆妈就把一大袋钱推到大毛眼前，说：这是二十万，拿去还贷。大毛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惊问道：姆妈，你这钱是哪里变出来的？毛家姆妈告诉他，这是她回娘家借的。她娘家乡下前几年办了个轻纺市场。村里的许多人都在那里做D丝生意，有些人成了大老板。她去了以后，那些小时候受过她照料的老板们全跑来看望她。问明来意后，全都哈哈大笑：这点小钞票慌啥？当场就啪啪地拍出一沓沓百元钞，堆成一座小金山。毛家姆妈只肯要二十万。为此，几个老板还争起来。说是要报娘恩，谁都不肯少出。最后公议平摊。还死活不收欠条。毛家姆妈只得叫亲戚把名字都记下，说明今后一定要还的。说着，毛家姆妈掏出张纸递给大毛：儿子，你收好了，今后一个一个还。
　　 突然，毛家姆妈展露出她遇到最开心的事儿才特有的笑容来。她告诉大毛：不但钱借到了，而且连还钱的方法也想好了。她说绍兴臭豆腐全国第一。她们乡的臭豆腐全绍兴第一。关键在浸豆腐的卤上。这卤是秘方配制的，这回她把秘方搞到手了，还带回些老卤来。她马上开始卖油氽臭豆腐，生意肯定好。这笔债就归她还。让大毛正常过日子。大毛当时哭了个稀里哗啦，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反反复复地叫：姆妈，好姆妈……
　　 第二天，毛家姆妈就开始卖油氽臭豆腐，很快“香“遍全城，甚至连附近那家影院的上座率都相应有了提高。一时间，去那家影院的情侣座看场进口大片，散场后吃一碟毛老太婆臭豆腐，再逛逛夜西湖，成了最潮的约会方式。
　　 二十万债务很快还清。
　　 还完债的第二个月的月底，毛家姆妈把三兄妹都叫齐。把钱箱一扣，让把五元以上的钱币都理出来，分成三等份，往他们面前一推，说：一人一份，都拿去用。小毛笑着往口袋塞，说做麻将基金正好；大毛手抖得厉害，拿不住这些钱，撒了一桌一地；毛毛眼里闪着泪花：姆妈，我不要。你自己用，用不完存起来。毛家姆妈有些不高兴：我有你们这班儿女，存啥钞票？快，拿去。你们用得越畅快，我做起来才越有劲道。大毛、毛毛这才把钱收起。小毛吹着口哨走了。大毛、毛毛留下来帮忙。忙到后半夜，毛家姆妈非要他俩回去。
　　 走到门口，毛毛说：阿哥，姆妈嘎辛苦挣来的钞票我吃不消用，你帮我还姆妈。
　　 大毛说：我也吃不消用。但我们还姆妈，她老人家肯定不高兴。要不，我们暗地里帮她存起来。
　　 毛毛说：好！
　　 这以后，毛家姆妈每月月底分堆碎银子给兄妹仨。没想，这么好的财路最后竟断送在小毛手里。
　　 三
　　 小毛常带对象美娟来。两人在影院情侣座看完大片，来摊上吃臭豆腐，吃够了，再在钱箱里捞几张大票，去歌厅K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