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某人杯】道在圣传修在己(小说 征文)
[题记:道在圣传修在己,德由人积命由天。十二岁丧母的芳草,帮父亲支撑起残破的家;十八岁出嫁,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相夫育子侍候公婆扶持妹妹读书,一手托起婆家娘家。勤实的农村女人,知恩图报和邻睦里,忍辱负重刚柔相济,跟省委书记握过手,跟“穆桂英”拥过抱。八十八米寿依然健朗,携俩曾被遗弃的姊妹登山览湖,儿子敬重有加,匍伏磕头仿效母亲修为。]
(一)
草儿跪堰边洗衣裳,右眼皮倏跳,丢下衣裳往家跑。屋里静悄悄,被窝敞着,玉儿呢?草儿慌了神,跑出屋扯嗓子呼喊:“玉儿、玉儿……”辉儿从田沟里探出头,手里捏着泥鳅:“姐,我看见姑姑抱着妹妹,爹跟在后头……”
“啊!”草儿惊惶,追问姑姑和爹的去向,招呼辉儿跟她一起追赶。
追出村口,果见姑姑抱着襁褓,跟爹边走边说:“哥,人家真稀罕娃……”
爹抹泪:“人家……能稀罕女娃?”
“稀罕!那人家盼娃娃眼睛盼滴血了,就想要个丫头,压头……”
草儿一声吼:“站住!”
爹和姑姑侧身愣住,草儿扑上来,夺下姑姑怀里的襁褓扭头往回跑;辉儿跟着草儿,边跑边勾头瞄。
跑回家,草儿抱着襁褓不丢手,吩咐辉儿:“把摸的泥鳅裹麻叶糊泥巴,填锅灶里烧,然后拆肉熬粥……你烧好泥鳅守玉儿,换我拆肉熬粥。”
爹和姑姑蹰近草儿,抹泪啜泣:“草儿……娃,草儿,娃……”
草儿紧搂襁褓,木纳着脸不理不瞅。
妈奄奄一息时,爹唤来草儿辉儿。妈已没了眼泪,散滞的目光在草儿辉儿身上扫,爹连忙一手拉草儿一手拉辉儿;散滞的目光移向怀里的襁褓,爹松开草儿辉儿抱起襁褓。妈头一歪,闭眼了。草儿下意识呼叫“妈、妈妈……”;妈竟然坐了起来,声音清晰:
“长女……如母!”
草儿连连点头;妈仰身倒下,再也喊不醒了。
妈的嘱托声声在耳,草儿再不离开玉儿半步。扒锅台做饭,把玉儿摇窝靠在腿边,到堰塘洗衣,把玉儿襁褓兜在腰里。
爹满脸泪求草儿宽恕:“儿女是爹的心头肉,爹怕玉儿养不大,对不起你妈……”
“爹,草儿知道。”草儿捉衣袖踮脚给爹拭泪。爹是支撑家的大树,大树不堪重负疲惫憔悴,草儿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草儿不哭,把眼泪吞咽肚里,浇润心的创口。
爹揽草儿入怀,吻襁褓,发誓养大襁褓中的心头肉。三十二岁丧妻的庄稼汉子未曾想到,襁褓中的心头肉不仅养大成人了,而且成了博导。
十二岁丧母的草儿,一夜间顶托起破碎的家,十五岁就帮爹用牛使耙了。爹腾出手,就从梨阳城往襄阳府贩菜,用汗水给仨娃换穿戴,送辉儿念私塾。人家邻村耀先生,哮喘嘘嘘,还把远儿送到襄阳府念书呢!
倏忽,刘善人登门求亲。
“高先生,”刘善人管庄稼汉子叫先生,开门见山不弯不绕:“您晓得的,我家耀先生身体不好下不了地,远儿在外念书,家需要个硬朗媳妇支撑。我家先生说,远儿非您家草儿不娶!”
“这?……”高先生噎住了。耀先生诊治毒疮一贴膏药见效七贴包好,刘善人慈悲无人不晓。耀先生诊治疮从不提钱,大户人家疮好了送钱送糖送腊肉送粮食,刘善人就收下;贫家小户,刘善人分文不取倒送些糖包腊肉方。远儿白干白净斯斯文文……“这?这,这能成吗?”
“高先生知道我家先生的为人,只要高先生点头就成了。”
高先生不由自主地点头。
“亲家,”刘善人立马改口:“我家先生还有一事相求,想给草儿名前加上个字,叫“芳草”。您看?”
“荷儿——草儿——芳草,依得,依得。”高先生应允。
(二)
草儿乳名叫“夏荷”——六月六出生时,门前堰塘荷花正艳,爹应时应景,就给长女取名儿叫“夏荷”。“荷儿、荷儿”叫了四年,遭遇干旱堰塘底朝天,莲荷干枯野草葱郁,爹妈给“荷儿”改名叫“草儿”。草儿欢实勤快,公婆赐个“芳”字,就成婆家的人了。
芳草十八岁出嫁,八抬嫁妆浩浩荡荡:喜鹊登梅烤漆垛柜、三屉带柜写字台、东洋纸皮箱八仙桌、四床被褥新里新面新棉花……排场不输大户人家。
芳草在花桥里哭了。她明白,爹用六亩挂坡地搭三年贩菜汗水置办八抬嫁妆,图的是门当户对,为的是撑托闺女的脸面。但是,芳草不可能预见八抬嫁妆,二十年后给她带来的莫大屈辱。
芳草回过门没有住九,就驾犁翻耕土地了。婆家的二十亩旱地,零零星星杵的桃树苗子,都被蒿草淹没了。公公拄拐杖撑到地头察看,一脸灿烂。芳草稳住牛,扶公公回家,用爹陪嫁的新被褥换下公婆的旧被褥。
婆婆眼窝湿了。公公给婆婆使眼色,婆婆拉起儿媳的手发话:“娃,今儿起,你就是公婆的亲闺女。公婆晓得你妈的嘱托,晓得你的牵挂。这样吧,你把玉儿接家来住,我家不缺吃的;蒸馍馍呢,多揣点面,蒸出来的馍馍给你爹送些去。”
芳草热泪溢出,努力把持住不跪下磕头。“娃,那是一家好人;两好搁一好,你像在家里一样实诚就行了……好装在心里……”她记着爹的交待,抹了把眼泪,给公婆鞠了个躬又下地用牛了;歇牛回家,见六岁的玉儿已在灶屋里,吃着馍馍跟做饭的婆婆有说有笑了。
刘邓大军挺进梨阳。读过三年私塾的辉儿,带武工队剿匪挎上了盒子枪,党旗下宣过誓,又跟赵政委一起秘密接纳芳草同志入党。
军统少将康泽附隅襄阳,顽抗待援,挟持临中学生企图带到台湾。陕南劲旅浴血奋战拿下城外小岭山,中原六纵破城解救了临中学生。
远星夜兼程,赶回家扑在芳草怀里哭了。
远被军统共产共妻谣言惶惑了。芳草给远擦泪,问远看妻像共产共妻的人么?远眯瞪眼,说你又不是共产党;芳草笑:
“我争取呗。”
芳草动员远给新政权做事,送远到乡政府做财粮——早期基层政权催粮记帐的账房先生。
远教芳草识了许多字;芳草也在扫盲夜校做起了先生,又参加土改工作队,公开了共产党员身份。
公公哮喘严重了,婆婆也不高兴了。公公是第一次土地革命时期的赤卫队长,遭返乡团清算关押水牢。婆婆娘家贿赂劝降两条腿走路,公公走出水牢落下了哮喘病根。婆婆出身大家闺秀,更不待见娶进门的媳妇外边野。
不待见野就不野呗。芳草服侍哮喘嘘嘘的公公,婆婆替儿媳向工作队告了长假。
农会动员村邻帮工属种地。村邻感念耀先生刘善人的好,耕种收割季节争抢着给芳草帮忙;芳草感激涕零。
芳草记着帮她家种过地的村邻,寻空帮人家做针线,还人情。婆婆从娘家要来闲置的华南牌缝纫机,芳草爱不释手,缝纫机蹬得答答叫。
公公要向儿媳传授密制膏药配方,婆婆阻止:“你不嫌脏,娃年纪青青,挤脓摸疮不相宜。”
公公叹息:“你不准传闺女,又不让儿子儿媳学,岂不失传了!”
“别急哈,你不是还摸得动嘛?”
原来,家是婆婆当着!芳草想学,又不好违着婆婆。
(三)
初级社,高级社,转而人民公社,共产主义指日可待。芳草走马上任缝纫社长,带一群姐妹为公社人民缝制服装。
缝纫社红火了一阵儿,又解散了。芳草回到家里,找上门缝制衣服的络绎不绝。芳草担任着生产大队妇联主任,集体大田出工比谁都积极;送上门的活又不肯耽搁,经常熬油点亮到半夜,甚至通宵达旦蹬缝纫机。
来取衣服的乡邻,或送鸡送蛋,或送红枣送花生,推来让去的都难为情。芳草就明码标价,让婆婆收加工费,一件衣服三毛,一套衣服五毛。
婆婆问:“够线钱么?”
“一轱辘线不过毛巴钱。”芳草说:“点亮熬油的钱都在里面呢。”
一个冬腊月,婆婆三毛五毛的收,居然聚堆两百多块!“比全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年终分红的钱还多呢!”婆婆说。
“哎哟!”芳草提议降价:“妈,不是嫌钱扎手,村邻乡亲土里刨食,挣一毛都不容易呀!”
“可是,我少收人家不依,说你的活儿比城里缝纫铺针脚密,价码不到缝纫铺的三成,成块的边角布料还退给人家做鞋面。再少收,人家又要送鸡送蛋了。”婆婆为难。
“这事儿,妈看着办吧。草儿只管做活,麻烦事儿妈处理,妈有经验嘛。”芳草说:“这做不完的活,都沾着妈妈大善人的名气呢!”
“哎呀,人家都羡慕我有福气,儿媳妇比闺女还亲!”
“妈,我娘家妈走的早,您就是我的亲妈妈。”
婆婆拿出一沓钱和布票,要芳草进城买布料,给孙女孙子换换新,又交待:“玉儿女秀才,在城里读中学,是姐姐的脸面哟,要穿排场些。还有你爹,你,也该换换新了。”
芳草想抱婆婆亲一口,又羞涩,矜持住了。婆婆有婆婆的秩序,芳草自有轻重缓急:给公公婆婆缝制了新棉袄新棉裤,再挨个给玉儿、爹、远、儿女添制。
“你的呢?”婆婆问:“总不能木匠铺里缺板凳,裁缝身上无新衣吧?”
“妈,”芳草笑嘻嘻:“布票用完了。你看,我做新娘时的嫁衣还有两件没上身呢!”
一九六零年春,耀先生一觉睡过去再没醒来,哮喘差口气憋过去就过去了。刘善人深深自责,一责自己夜半疏忽,二责自己耽搁了密制膏药配方的传承。
耀先生逝世两年,刘善人一病不起,六月盛夏喊热要吃冰。芳草提起暖水瓶往城里跑,往返四十里拎回一瓶冰棒。刘善人烧退又卧床挺了一年,安祥中长眠。
来吊唁的村邻乡亲,把善人的棺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远长跪棺椁前不起。家门四叔拉远,叫远给芳草磕个头:“侄儿,你一年四季不着家;你这家,里里外外都是你媳妇一个人撑着啊!”
远寻芳草磕头,芳草拉着远的手,跪在婆婆棺椁前转圈磕拜远亲近邻,边磕拜边哭诉:“芳草卑微,多年蒙亲朋庄邻照顾,远和我铭记在心,感激不尽!”远跟着媳妇磕拜,跟着说“感激,感激……”
四叔又点头又摇头。
(四)
全体社员齐聚打谷场。队长做过麦收动员,要大伙儿自报劳力等级:“一级劳力每天割麦两亩,二级一亩半,三级一亩……自觉啊,没有行尺有比尺!”
“我,我算二级吧?”
“那,我只能三级了。”
“我,二级。”
“我三级。”
“我——”芳草举手:“我一级!”
打谷场一下子静了下来,你瞅我,我瞄你;片刻,报过级的纷纷举手:“我一级!”“我也是一级!”“一级!”“一级!”……
队长指芳草:“还是人家共产党员觉悟高!”
“过奖了。”芳草站起来,对大伙儿说:“一季麦子大半年的口粮呢!去秋种今夏收,守到嘴的粮食岂能不珍惜!再说吧,春种一日夏种一时,麦子不收起来,抢种抢管都是空话。是的,割麦苦割麦累,大家都晓得‘宁可在家屙血,不愿下地割麦’的俗话儿,但又都晓得辛苦做快活吃。没有辛苦哪儿来的快活?大家说,是这个理吧?”
“这理实诚!”打谷场响起呱呱掌声。
芳草夜半磨镰三把,五更带镰下地接力使用;一天割麦四亩,创全公社抢收记录。
三夏三抢告一段落,县劳动模范表彰大会在莲花堰召开。劳模代表芳草,跟在梨阳蹲点的省委书记握过手,跟卸下鸡毛翎子的穆桂英拥过抱。
激情在燃烧,红色风暴铺天盖地。远走出区公所办公室,把他的颜体楷书刷上墙壁,衣袖裤脚油漆斑驳。
造反兵团通知远开会,远一去就被关了起来。芳草赶到区镇,广场嘈嘈闹闹。高台上,头戴高帽子的远被扭架着飞机,造反司令唾沫星子横飞:“隐藏在区公所的临中特务,竟敢用封资修余毒字体玷污最高指示!罪该万死!”遂有拳打脚踢砸向远。
芳草纵身跃上批斗台,理理头发请教司令:“毛主席的字是啥体?”
“啥体?”司令岔嘴:“毛主席的字龙飞凤舞、随心所欲,没体……”
司令岔嘴没落音,就有拳打脚踢一窝蜂砸向司令。芳草趁乱拉远回家。造反派上门要人,芳草操菜刀靠门梆子横眉竖眼,门神一般。
“门神?不就是个共产党员嘛——扳倒她!”造反兵团馍馍不熟气不匀,搜寻扳倒门神的子弹。果有子弹出膛,“假党员——地主阶级的大小姐”揭发大字报糊上了街头,贴在了芳草的家门口:八抬嫁妆,地主阶级铁证如山!
大字报是临中同窗近贴出来的。远晕。
“为何泼粪!”芳草的菜刀架上了近的脖子。
“嫂子,他们逼我将功赎罪……”近跪在芳草脚下抡巴掌扇脸:“我不是人!不是人……”
芳草跺脚:“你呀,你!”
芳草背负“假党员”污名十年。当年领导梨阳清匪反霸的赵政委复任行署专员,闻知芳草蒙羞拍案而起,带辉给芳草同志陪礼道歉。
“哎哟!你俩不是也抱屈多年嘛!”芳草一笑了之。
远纠结不清:毕竟在军统的临中读过书,集体加入过三青团,“莫须有”乎?反省悔过,灵魂深处闹革命,不满五十九岁就走了。
“儿啊,你……你妈风风火火,心地实诚!”远临终交待长子庆:“你要……要顺着你妈!”
(五)
芳草恍忽间老了许多,给远烧过满孝纸,跪公婆和爹妈的坟头磕过头,卖掉老庄子空巢,在县城买了个小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