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见过胡老师了，原本只想将他忘。
　　 去公园散步，忽然间有一个背影擦肩过。回眸，一惊，真的是胡老师。他竟老成这个样子，背已驼，发早白。夕阳里，走得那样迟缓，就像一只瘦小的老蜗牛。
　　 忘记，不只是我一个人，他教过的学生只要一提起他，似乎都已不再亲切。许是因为，他是大家有生来遇到过的“最坏”一位老师。问同学，毕业后可曾去看过胡老师？大家都摇头。只是一个同学偶然提起，两千年时的某一个晚上，曾在闹市里见过他一面，灯影里一转眼就不见。
　　 你知他有多坏，坏得让你连下课十分钟都不敢喘大气。早来要罚，迟到也要罚；作业错了要罚，考试考不好了也要罚；上课做小动作了要罚，值日未做得太好更要罚。有时，他的课堂后面能站成一排排。那时就觉他是出了名的活阎王，我们背地里从不叫他老师，都只叫他老虎。可他的残酷，偏偏受到学校领导和家长们的一致拥戴。
　　 我的成绩算是很好，他却总认为还有太多的不好。一次，我的数学考了90分，已经是全年级第一，他仍都不满意。还不无好气地跟我说，能考90分并不算什么大本事，要有本事就应该考到95分以上。
　　 罚抄作业和罚写保证书，是他最拿手的绝活。他能一直罚到你不敢错，不能错，以致不想错。有的学生犯错误，他变态到让学生写保证书，每次都要写到三千字以上。写得那些学生山穷水尽，背地里偷着骂。而他还美名其曰，都是为大家好。班里好多学生，几乎没人能逃得过。一些学生被罚，看着就觉得可怜。他还会经常打手心，打屁股，打腿肚子，用他自制的木尺子。有一次，他的木尺子被学生故意藏了起来。他一生气竟换成了一根紫藤条，那物什打起人来比尺子要厉害得多。班级里，时常能听到有学生，哇啦哇啦地叫。从此，大家都不敢再动他的东西。
　　 那会儿也出奇，家长不但不会告到学校，反而还要催着老师加倍地罚。我一直不赞同这种教育方法，曾试着跟胡老师沟通过两次。胡老师，你不能温柔点吗？可他偏说，现在体制下的教育，就这种方法最管用。他还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是实践得出的真知。这种方法，似乎确实管用，他带的每一届学生成绩，始终都会名列前茅。为让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家长们都争着把孩子送进他的班。家长乐意，学生可极不乐意。好多学生不知是怕了他，更多是要恨他。
　　 毕业前夕，大家照相留念。学生们纷纷找任课老师合影，偏没一人要找他。看到他形单影只的样子，我竟有些可怜起他来。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对我的要求太有点过分。我的书写一开始原本不怎么好，时常会丢三落四。从进入班级第一天起，他就不准我使用橡皮、胶带、粘贴纸之类东西。有时因为乱涂抹，也常被罚抄写和打手心。他的打罚，似乎并不是同学们渲染的那样重。
　　 男同学罚就算了，女同学一个都不曾放过。成绩差的罚就算了，好成绩的也不曾放过。所以班级里，几乎没有人会喜欢他。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进他班，连你走站坐的姿势都要一一纠正。因此，我们都说他变态。
　　 他带出来的学生，和其他班级比就是不一样。稳稳当当，规规矩矩，走在路上都是一字型排开，即便上厕所都要排成队。他的管理，似乎就是一副军事化。到食堂吃饭，只要发现看到有学生有剩下饭菜的，他必会生生地让你捡起来吃下去。他的坏，是出了名的。没有规矩，怎成方圆？不吃苦中苦，怎做人上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不知他哪来这么多专制主义的谬理。
　　 尽管我只跟他读过一年书，只这一年我就怕了他。
　　 有时，也曾在头脑里设想过，他那一副法西斯盛气凌人的样子。想着，便觉得好笑。仔细回味，又觉得他没有哪点儿做得不对。私下里时常想，老胡啊，你究竟图得啥哟？
　　 直到大学毕业后，我做了教师，我才真正体会到老胡的那一份良苦用心。
　　 胡老师？胡老师。他转过头，我吓了一跳，他再也不是二十年前威风凛凛的胡老师了。他老了，更瘦了，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他刮倒。奥，你是……别说话，让我认真想想。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一年你是我的数学科代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竟能叫出我的名字？
　　 还记得我老胡啊！谢谢！！谢谢！！！
　　 此刻，我不知道他要谢我什么？按理，我该要谢他才对。没有他对我要求这样严格，我的数学未必能考到满分。如果没有他的严格要求，我们那一届也未必会考取那么多的大学生。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还恨我啊？他笑着说。大家咋会恨你，如果没有你，我们哪会有今天！他听着似乎很高兴，高兴得有点像个孩子。理解就好，理解就好！我怕大家不理解。你们那一届学生，现在混得都还不错吧？我一直惦记着大家。有几个，我没把他们带成才？说这话时，声音很低沉。看得出，他似乎有些惋惜。李虎怎么样了？赵明怎么样了？胡里魁怎么样了？……有些名字我早都想不起来了，他还一一记得那样深刻。我说，毕业后大家很少联系。他说，也是，那几个可是我惩罚最狠的孩子啊。原本也不想那样做，恨铁不成钢呐……但愿他们还能够记起我的好！
　　 我说，大家都记得，要是没有你，我们那个学校怎会出这么多人才啊。他笑了，灿烂如菊。
　　 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俨然一节节老树皮，硬且冷。可我心里偏觉着温暖。
　　 陪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他似乎还一直沉浸在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里。
　　 他老了，心地还那么像个孩子，还是那样的执著、真诚和有责任感，我不知道这叫不叫迂腐？
　　 离开时，见他一个人奔夕阳去，我的眼里湿润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