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怀安在月牙街长大，从小就是大人们口中的坏孩子。母亲只要在街上看到我和怀安在一起玩，总是会过来揪着我的耳朵拉我回家，然后警告我：“以后不要和姜家的坏小子钻到一块儿。”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我问她：“书上不是经常说人人平等吗？”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说：“你看看，跟着姜家的坏小子就不知道学好，书上还说什么了你怎么没记下？”
　　 因为我的原因，好几次有人找上门来，当着母亲的面说：“你们家的孩子真是有人养没人教，你要是不管，下次我打死他你可别怪我。”一次是我和怀安晚上在街道拐角处装鬼吓人，不料却吓到了一个小女孩，女孩当场就被吓晕了，女孩的父母找上门来扬言要打断我的腿。以往要是这种事，父亲是不会插手的。因为父亲认为男孩子淘气点总比看起来没活力的好，但那次他扇了我一个耳光，让我第二天到人家家里去道歉；还有一次是我和怀安捉弄班上一个胖子，那胖子实在讨厌，他家里条件好，便处处炫耀他的财富，且经常欺负其他同学。我和怀安埋伏在他经过的路上，等他过来时往他身上泼水，泼完水便撒腿就跑。不过恰巧被父亲撞见，他本想再揍我一顿，可我不甘心，我对父亲辩解：“胖子是个坏孩子！”
　　 “他怎么坏了？”父亲问我。
　　 “他经常炫耀他的新衣服，而且用钱请大孩子欺负小孩子。”说完之后父亲没有打我，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那你记住，若是以后你有钱了，一定不要看不起穷人，更不要欺负穷人。”
　　 怀安十三岁那年，他父亲要去煤矿上干活，走的那天我刚好透过我家窗子看到了，他肩上扛着一个大包，手里提着一个小包。笑着摸了摸怀安的头，便转身走了。可我们都没有料到他会回不来，回来的只有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他母亲看了一眼尸体便大叫一声向城外跑去，等到再见到怀安的母亲时她披散着头发、光着脚，看见人便咧着嘴笑着说：“是不是你把老天爷的眼戳瞎了？”怀安的祖父是个坚强的人，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击倒，他将怀安的母亲拉回家里。有人提议说怕是怀安母亲的魂被吓没了，要寻个阴阳先生来叫魂，等魂叫回来也就好了。夜里怕怀安母亲再跑没了，便用绳子将她捆起来。夜里总是能听见怀安母亲的笑声，还有时不时的哭声。那些回荡在月牙街上的声音，凄凉中带着一丝丝的嘶哑，好像魔鬼的利爪在地上抓一样，搞得人心烦意乱。
　　 第二天他们就请来了雪绒街上的阴阳先生，在怀安家敲锣打鼓，烧符念经。念完经他递给怀安一盏油灯，然后让怀安拿着灯盏往他母亲身旁走，边走边喊“妈，快回来吧！妈，回来吧！”怀安母亲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怀安慢慢地走过来，她开始挣扎起来，嘴里大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那个阴阳先生说第二天就会好了，那天夜里怀安母亲确实再也没有大喊大叫。她因为太累了，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时又听见怀安母亲的叫声，我还以为是在做梦。等我睁开眼睛时，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那不是做梦，怀安的母亲没有像预想中的一样恢复正常，而是在亲戚们的帮助下住进了毕施医院。毕施医院是这个地区唯一的一所精神病院，我想怀安的母亲好多次经过那儿，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住进里面去。怀安的母亲去了毕施医院之后家里一下子安静了好多，安静得让怀安害怕。他开始厌恶起所有的事物来，连太阳都开始讨厌。太阳晒得他感觉不舒服时他会骂——死太阳，晒死人了；要是太阳不太明亮一片惨白，他也会骂——病太阳，成天这个样子不如病死算了。
　　
　　 （二）
　　 年年一家的到来是月牙街上的一条大新闻，主要是因为年年的父亲陈丞。他原本是月牙街上的能人，早年间做生意发了大财，一家人搬到城市里去了。月牙街上经常可以听见女人骂男人时会说：“你看看你个窝囊废，你要是有人家陈丞万分之一的能耐咱也就不会这样了。”有一年有人去城市里看望陈丞，回来后便对大家说：“人家陈丞现在一出门就有专门的黑小车接送，后面跟着一大堆黑衣服的人，人家开的车在咱们这儿见都没见过。不过他对我还是很好的，请我到饭馆里吃饭，点了一桌子菜，都是没见过的菜。晚上还特意给我找了一个宾馆让我住，陈丞人太好了，我看咱们月牙街上的人没有比陈丞更好的了。人家不仅本事大，人还谦逊，这就少见了！”现在大家口中的能人陈丞回来了，可是并没有坐着黑小车回来，而是坐着大巴回来的。好像并没有大家所想像的那么好，甚至有人怀疑那些年大家口中的陈丞也是人造谣的。
　　 陈家的老房子原本在街上算是比较体面的房子，可是这几年街上的很多人家都重新翻修屋子，他家倒显得有些落伍了。和怀安家差不多，他们两家的屋子都透露出一种古宅的味道。陈家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住人而显得有些沉寂；怀安家则是因为出了那些事而显得阴森古怪。后来人们慢慢了解到陈丞回来是因为生意失败，被人骗了钱，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所以才回老家来了。人问他：你在商场上混了那么些年怎么还会上当受骗呢？他说：“现在的人和以前的人不一样了，以前的人做生意讲求诚信待人，现在的人讲求利益至上。以前朋友出了事，大家江湖救急，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现在呢，连个朋友都没有，面前称兄道弟，背后却想着把你的钱装进他的兜里。唉！算了，不说了……”
　　 陈丞回来还带着他的女儿陈年年，月牙街上的人还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月牙街上的人遇见年年时问她：“你叫什么呀？”
　　 “你们这叫月牙街是吧，那我就是嫦娥了！你们可以叫我嫦娥，也可以叫我年年。”听的大家都乐了，还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呢！那时候的年年扎着一个小辫子，头发乌黑发亮，皮肤水嫩白皙，在阳光下面看起来晶莹剔透，闪闪发亮。每次路过年年家时经常看见她坐在家门口，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年年管它叫才子。她抱着狗，脸贴在狗身上对它说：“才子才子快快长大，年年还需要你照顾。”
　　 怀安的母亲还是那样，一直疯疯癫癫的。时而大笑；时而大哭。并且经常在夜间哭，白天大笑。怀安走进他母亲的病房，他叫了一声妈，可是他母亲却不认识他了。
　　 “你是志东吧！志东你回来了！”志东是怀安父亲的名字。
　　 我佩服的是怀安没有哭，他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他在毕施医院呆了半天，陪在母亲身旁，安安静静地听她说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也不知真假的事。
　　 等到傍晚时分，他起身从母亲的病房里走出来。走出毕施医院的大门，怀安低着头往家走，走着走着，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他大骂了几声，然后蹲到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眼泪一颗颗掉到黑色的土地上。
　　 “这谁呀！哭的这么伤心。”怀安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发现年年站在他面前，怀里抱着她的才子看着怀安。
　　 “要你管，趁早给我滚一边去！”
　　 “要哭到你家坟头哭去，好端端地蹲到别人家门口哭算什么。”
　　 “你……要不是看你是个女孩子，我今天就揍你一顿。”怀安站起来指着年年说道。
　　 “一看你就是个打女人的懦弱男人，看你那穷酸样。”
　　 “你说我穷，你们家跟我家差不多。”
　　 “你……算了，你继续哭吧！最好一直这样哭下去，好让别人知道你有多么惨。”年年说完便转过头抱着才子蹦跳着往家走，怀安在金色的夕阳中看到年年的摆来摆去的马尾辫和碎花裙子下露出来的藕节一样的腿。无论再过多少年，怀安都不会忘了那个阳光中的背影，还有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的香味。
　　
　　 （三）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被我和怀安泼了水的胖子，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比以前好多了，有天他来我家找我。
　　 “清州，你出来一下。”
　　 “干什么？”
　　 “有件小事，你出来一下。”
　　 “什么事？”
　　 “那个，听说你跟陈年年关系不错，有件事……”
　　 “打住打住，哪个没长眼的跟你说我跟陈年年关系不错？”
　　 “她自己说的。”
　　 “胖子，我实话跟你说吧，我跟她话都没说过一句。”
　　 “你听我说，这周末我想请陈年年去看电影，可她说要请了清州一起去她才去。”
　　 “你说这怎么办？”
　　 “胖子，你是不是闲得慌？拿我来寻开心了，我真和陈年年不熟。”
　　 “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不去，快走快走……”我将胖子从门里推出去，想着今天撞了什么邪了，在门后面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原来不是做梦。我打算去陈年年家问个清楚，推上靠在门边的自行车就往陈年年家走。
　　 到了她家时，她爸正在门前拿着一个铁洒壶浇花。我原本想转身就走的，可是被他叫住了。
　　 “你是清州吧？和你爸年轻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来来，屋里坐。”
　　 “不了不了，叔叔，我还有事呢！”
　　 “那好，有空再来。”
　　 我骑上自行车一心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原本还想问个明白的心意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骑着自行车走在月牙街上，街道上没几个人，习惯原因我还是将车铃按得叮铃铃地响。
　　 走着走着我看见一块广告牌旁边站着一个人，远处看去好像是陈年年，再看看旁边长椅上的狗便能确定就是她了。我将车子快速骑到她面前停下，她正在模仿广告牌上的芭蕾舞演员的动作：将脚尖踮起来，在原地转圈。年年的确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穿着小裙子转动的时候还真有那么些芭蕾舞的味道。
　　 “你干什么？你偷看我干什么？”她转过身来看到我之后立马将手臂放下来，盯着我问道。
　　 “你跳的真丑！好像一只鹅。”说完我就开始大笑故意气她。
　　 “你个王八蛋！”她气红了脸，骂了一句。
　　 “怎么骂人呢？”
　　 “就是骂你，骂的就是你！”
　　 “好好，这事暂且不论，你给那个胖子说的我们两个人很熟是怎么回事？”
　　 “什么胖子？我不认识。”
　　 “你别装了，今天胖子来找我说他要带你去看电影，说你说如果我去的话你就去。”
　　 “哈哈……”年年捂着肚子大笑。笑了好一会儿直起腰来说：“你叫吴清州是吧！我看以后你就叫吴傻子吧！你觉得我会说这种话，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哈哈……笑死我了。”
　　 看到陈年年的反应，我觉得好像她说的是真的，难道我被胖子坑了?我心想：好啊，好你个胖子，这几年爷爷没给你教训敢坑我了！我正想着怎么搞胖子的时候，年年已经抱着她的才子走远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我大喊道：“傻子，回家洗洗脑子吧！”
　　 第二天我去怀安家找了怀安我们一起在胖子家门口等着他，看到那圆滚滚的身体从他们家阔气的大门里走出来，我们过去把胖子拉到一个隐秘的地方。正想好好教教他怎么做人，胖子却非要问又怎么得罪我们了，我便将我遇到陈年年的事跟他说了，当然她骂我傻子的那些省略了。胖子一听是这事，立马开始发毒誓，说绝对没有骗我。看到胖子认真的眼神觉得好像他真没说假话，我们把胖子放走了。
　　 “你和那个女孩怎么回事？”怀安突然问我。
　　 “我不都跟你说了吗？昨天胖子来找我的事。”
　　 “可按照今天胖子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没有说假话。”怀安突然问我：“清州，你是不是喜欢她？”
　　 “谁会喜欢她，臭三八，一张嘴就说脏话的女孩子谁会喜欢。”
　　 “那好，我喜欢她，你能不能帮我把她约出来？”
　　 “你别骗我了……”我仔细地盯着怀安的眼睛看，希望从怀安的眼神里看到他刚才是在开玩笑，可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玩笑的成份，全都是坚定。他的眼睛就像两个聚光灯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慢慢得让人觉得不安起来。
　　 “你看我像是在骗你吗？”
　　 “可是我怎么能约的出来她呢？”
　　 “我知道你可以，胖子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好，我试试。”
　　 “那就谢谢你了！你别说是我约她出来的，你就说是你自己。”
　　 “好，为了兄弟，我豁出去了！”
　　
　　 （四）
　　 我帮怀安第一次约了年年。
　　 怀安不知从哪儿搞来两张去剧院看话剧的门票，他来找我的那天下午很热，老天好像憋着一场大雨一样。怀安跑进来，摊开手，手里叠着两张话剧票，他嘴角上扬着，看起来很开心。
　　 “清州，帮我约年年出来吧！”
　　 “这个我……我也只是说说，我跟她并不熟。”
　　 “没关系，你试试，我相信那次胖子说的话。”
　　 “怀安，你哪儿来的买票的钱？”
　　 “我去毕施医院照顾我妈，顺带着给医院搞搞卫生就挣了点钱。”
　　 怀安在地上走来走去，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庞流到他白色的衬衫上，变成一朵墨色的不知名的小花。
　　 “那你先忙，我回家去准备准备，一切就拜托了。”怀安拍着我的肩膀兴奋地说，说完就往门外跑，蹦蹦跳跳的像捡到了宝贝一样。他消失在门框里，不一会儿又探出个头来，“记得别跟她说是我要带她去，就说你自己。”
　　 我坐在桌子旁边，汗珠顺着脸庞流下来，掉到桌子上翻开的笔记本上，湿了圆圆的一圈。我推上自行车，往年年家走。
　　 年年正坐在她家门前，才子已经比以前要大了不少，吐着舌头蹲在年年身旁。到了她家，我又不敢去跟她说了。我在远处看着。看了一会儿，我忽然后悔答应怀安这件事了，但已经答应了就不能退缩，硬着头皮上吧！她又没什么可怕的，我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往年年身旁走去。我的脚步很轻，走到她身后她都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