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个清晨，我握着奶奶的手，感觉奶奶的手心最后那点温热在一点点消失，微微抖动的鼻翼渐渐平息……
　　 奶奶就这样悄然走了，带着对我的牵挂永远地离开了。当爸爸和邻居大伯把一张白纸盖在奶奶的脸上，我明白了，一张白纸隔成了两个世界，以后再也看不到奶奶和蔼的面容了，再也不能在奶奶跟前撒娇了。
　　 “奶奶——”一声声悲怆的哭喊从我的心底发出，我嘴里却没有发出声，只是静静地坐在奶奶的遗体旁，就像奶奶睡着了我陪在她身边一样。
　　 三天后，奶奶下葬了，我的世界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的。孤独的我坐在屋里，看着熟悉的一切，感觉奶奶的气息依旧在屋里回荡……
　　
　　 二
　　 我是爷爷奶奶捡来的孩子。三十年前的冬天，听奶奶说是腊月二十三，奶奶回娘家回来的路上在雪地里捡到了刚出生不久的我，那时我已经奄奄一息，如果不立刻暖和过来的话，我这个弱小的生命就会消失。奶奶顾不得多想，连忙解开衣襟把我紧紧捂在自己的胸口，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奶奶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怀中的我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奶奶欣然笑了。
　　 奶奶把我抱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爷爷看着奶奶怀里的我感叹地说：“又是哪个狠心的父母丢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啊！”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张，重男轻女的思想又在人们的心中根深蒂固，很多人嫌弃女孩就把出生的孩子给丢掉了。奶奶说：“我们养着吧，你每月还有几十元的工资，节省着点，一个孩子我们还养得了，就担心几个孩子不同意。”爷爷奶奶有两个孩子，就是我爸爸国华和姑姑国利。爷爷在县运输公司退休后爸爸接班当了工人，娶了在地税局工作的妈妈，妈妈是个科长，一个很严厉的人，爸爸很怕她，是单位有名的“气管炎”。奶奶不担心爸爸和姑姑，最怕的是妈妈了。养个孩子是大事，奶奶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就催着爷爷骑着自行车冒着严寒赶到爸爸在地税局的家，把捡到个我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一听二话没说：“赶快丢掉，现在计划生育形势这么紧张，你们竟给我们找麻烦啊！”爷爷说：“浩浩妈，是个女孩，我和你娘盘算着养大了给浩浩作伴。再说我和你娘养，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你娘就是想让我来问问户口落在谁的名下。”妈妈一听不高兴了，“落在谁的名下也是麻烦，不要！”
　　 妈妈不同意收养我，爸爸姑姑他们也在一条战线上。姑姑姑父都在计生局工作，我的到来对他们来说就像定时炸弹，一旦传出去对他们的工作会有很大影响，为此爸爸妈妈几次劝说奶奶爷爷把我给送走，为此我妈妈差点和奶奶翻了脸。奶奶看着羸弱的我，丢了就是死路一条，留下真怕砸了儿子媳妇的饭碗，犹豫了几天终究没有舍得送走，在爷爷奶奶的细心照顾下，我慢慢长大了，会瞅着爷爷奶奶的脸咯咯地笑了。奶奶说在岩石旁边捡到的我，给我取名“岩岩”。五岁那年，眼看我该上学了，一直没有上户口，奶奶着急，几次哀求爸爸妈妈，虽然妈妈满心不愿意，还是托关系把我的户口落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名下，那晚，奶奶看着户口本上我的名字，喃喃地说：“我们岩岩终于不再是黑孩子了！”
　　
　　 三
　　 自从捡了我，爷爷的工资几乎都用到我的身上，原来滋润的生活变得拮据起来，奶奶从不向爸爸妈妈开口，她知道即使开口妈妈也不会接济。因为我，她和爷爷也开始穿起了有补丁的衣服，而我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姑姑多次抱怨奶奶太偏爱我，奶奶总是笑笑。我四五岁了还要喝奶粉，奶奶也不舍得给我断。每天在外面和小伙伴玩累了就跑回家，不进大门就喊：“奶奶，我喝奶！”奶奶就会匆匆地给我调奶粉，一脸慈祥地看着我喝下。奶粉的价格很贵，听奶奶说，一袋奶粉要十几元，爷爷的工资那时候就几十元，一个月的工资我几袋奶粉就吃完了，爷爷奶奶是很节俭的人，自己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但是对我喝奶从不吝啬。对此姑姑不高兴，每次来都呵斥我：“岩岩，这么大了还喝奶粉，我看你是想把你爷爷奶奶喝干了！”我一脸茫然，那时太小，不明白姑姑说什么，喝奶怎么会把爷爷奶奶喝干。有一次姑姑对奶奶说：“娘，不能依着岩岩的性子了，多大了，你们还让他喝奶粉。这几年爹的工资都用在她身上，这个小丫头片子让你们操碎了心啊！”奶奶说：“岩岩可怜，从小没有奶吃，就让她多喝几天吧，听人说喝奶粉身体壮，少生毛病，我和你爹身体都还好，吃好吃孬没有关系。”奶奶护着我，姑姑无奈狠狠地瞪我，我调皮地吐吐舌头，我知道姑姑表面凶，其实她是疼我的。虽然她反对我喝奶粉，但是每次来都会给我买几袋。姑姑没有女儿，就表哥一个孩子，所有很疼爱我，我的很多衣服都是姑姑给我买的。
　　 一次，爷爷病了，我陪爷爷在村里的诊所打针，药费二十几元，爷爷搜遍几个口袋也没有凑够，奶奶说：“抽屉里的三十元，先用着吧。”爷爷不同意，“那是岩岩的奶粉钱，不能动！”那时我才知道，爷爷每个月都要从工资里留出我的奶粉钱，剩下作为家里的开支，大部分还给我买了衣服零食。六岁的我忽然触动了，我跑到爷爷奶奶跟前哭着说：“爷爷，我以后再也不喝奶粉了，再也不吃零食！”慢慢的，我真把奶粉给断了。
　　 那年冬天下着大雪，半夜我突然发烧，把睡梦中的奶奶烫醒了，她一边开灯给我找药一边急促地唤醒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爷爷。爷爷一听急忙起身摸摸我的额头：“太烫了，吃药恐怕不顶事，快去诊所！”奶奶开门看看漫天飞舞的大雪有点犹豫，爷爷说：“发烧耽搁不得，快给孩子穿衣服，我带她去！”奶奶匆忙给我穿好衣服，爷爷找个他的棉袄给我盖在头上抱起我就走，奶奶也关上房门一起去。爷爷抱着我在雪地了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我已经是个大孩子，六十多岁的爷爷抱着我有些吃力，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我家在村东，诊所在村北，相隔差不多二里路，半道上我听到奶奶摔了一跤，随后是爷爷的惊叫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奶奶说：“不碍事，快走吧！”接着爷爷又抱着我迈动脚步，终于到了诊所，医生给我打完针，我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见医生抱怨的声音和爷爷担心的话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家，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奶奶额头上贴着白色的纱布给我做饭，原来昨晚摔倒的时候她的额头恰好磕在一块石头上。
　　 奶奶的额角永远留下了一个疤，每当看着奶奶那个伤疤，我就感觉特别的内疚和心疼，奶奶，为了我，您操碎了心，我长大后一定会好好报答您！
　　
　　 四
　　 看到小伙伴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我很羡慕，晚上躺在被窝里，我摸着奶奶干瘪的乳房不解地问：“小孩都是和妈妈住在一起，为什么我不和妈妈在一起？”奶奶说：“你妈妈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你。”她从来没有告诉我是捡来的，后来我知道她对妈妈不认我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我向往妈妈的爱抚，却从来不渴望，对妈妈我有种与生俱来的怕。妈妈常年一身蓝色的制服，剪着短发，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每次见我总是这样那样的规矩和教条，她和爸爸带着哥哥回家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有时没有办法躲开，我就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从来不敢言语。有一次过中秋节，他们回来了，吃饭的时候我习惯了先坐在桌边，妈妈看见了一脸严肃的看着我：“岩岩，爷爷奶奶没坐，你怎么坐下了，这样没礼貌？”我恐慌不安地站起来，奶奶说：“小孩子嘛，坐就坐了，干嘛那么多规矩。”妈妈不高兴，“娘，从小就应该让她养成好习惯，懂得尊老爱幼，你这样宠着会把她惯坏的！”我嘟着眼泪躲到一边，奶奶心疼地说：“岩啊，不哭，一会和奶奶一起坐。”晚上爷爷和爸爸带着哥哥出去串门了，我吵着要吃月饼，奶奶知道我喜欢吃月饼的酥皮，不愿吃里面的馅，就把剥好的一包酥皮放在我面前，自己想把馅吃了，妈妈看见了，把馅从奶奶手里要过来一起放在我面前，不容置疑地说：“岩岩，一起吃了。”我偷偷地看看奶奶，奶奶说：“浩浩妈，不要这样逼孩子，她还小。”妈妈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我，我不敢再向奶奶求救，知道奶奶也救不了我，我噙着泪水吃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月饼，也是最后一次月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吃过月饼。
　　 七岁那年妈妈接我去城里读书，奶奶担心我不习惯不同意，“村里有学校，就在家里读吧。”妈妈说：“农村的教学条件太差，再说你们不识字，对岩岩的功课辅导不了。”奶奶和爷爷相互对视一眼，只能同意。我哭了，我不想离开爷爷奶奶，更多的是不想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我对爸爸妈妈没有感情，对县城那个家我没有安全感，但是终究拗不过妈妈，我还是被妈妈带走了。
　　 初进一个陌生的环境，我一切都小心翼翼的。妈妈很少笑，只要她下班回家，家里就变得静悄悄的。爸爸做饭，哥哥躲在房间写作业，妈妈永远看着她看不完的报纸，哥哥好像也不喜欢我，每次写完作业他就自己看书玩游戏，不和我说一句话。
　　 那时家还是平房，三间堂屋，爸爸妈妈一间，哥哥一间，中间那间是客厅，我只能住在紧邻厨房的那间小小的储藏室里，晚上我躺在床上紧紧闭上眼睛，黑暗像个怪物像要我吞掉，我想着奶奶温暖的怀抱，嘤嘤地哭起来，爸爸还是心疼我的，他知道我怕黑，晚上总是起来看我几次，陪着我入睡再回房间，哥哥不高兴了，“爸爸，一个捡来的孩子，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爸爸呵斥着哥哥：“岩岩是你妹妹啊！”哥哥更不高兴了，“她是奶奶捡来的累赘，我就是不喜欢她！”
　　 我是捡来的孩子，这个事实像一把刀刺进我小小的心灵。原来我盼望星期六回家好爷爷奶奶在一起，现在那个温馨的世界好像也坍塌了，爷爷奶奶也不是我的亲人了。从此，我变得孤独起来，做事更加小心，生怕做错了事情妈妈会赶我走。我不敢懒惰，放学回家写作业，完了帮爸爸收拾桌子，晚上给爸爸妈妈端洗脚水，星期天的时候我不再盼着回乡下，为了讨好爸爸妈妈和哥哥，我洗衣服打扫卫生，幼小的我忙得像个陀螺。那天我正在洗衣服，爷爷骑着自行车带着奶奶来了，看着比洗衣机高出一点点的我，奶奶一把搂住我，握住我冻得通红的小手，心疼地落泪了。那天爸爸妈妈刚好没有上班，奶奶生气地数落爸爸，妈妈和奶奶就吵了起来，那是妈妈和奶奶第一次因为我争吵，也是几年来矛盾积累的爆发。奶奶一气之下想带我走，我看着爷爷奶奶白发苍苍的头，拒绝了。几个月以来，我感觉自己长大了，也懂事了，既然妈妈已经接纳我，我就不能再给爷爷奶奶添麻烦了。奶奶不放心我，每个星期天都来看我，农活再忙也从不间断。有时奶奶也住下，为了缓和奶奶和妈妈的关系，我不再做家务，只是认认真真地写作业，奶奶很明白我的用心，总是抚摸着我的头发幽幽地说：“懂事的孩子。”晚上我躺在奶奶枕边紧紧地搂着奶奶，担心地问她会不会抛弃我，奶奶笑：“傻丫头，你是奶奶的亲孙女啊，我怎么舍得抛弃你，奶奶还盼着你长大了找个好人家，好好孝顺我呢！”听了奶奶暖心的话，我依偎在奶奶温暖的怀抱中，甜甜地笑了。
　　
　　 五
　　 小学毕业进了中学，在我的坚持下我住进了学校，每个周末回家，我又可以奶奶住在一起了。高中刚毕业后我没有读大学，我不想再离开爷爷奶奶，他们越来越老了，我要照顾他们，陪伴他们，最重要的我想参加工作挣钱回报他们。妈妈通过关系让我进了离家比较近的一个乡镇地税所，每天下班，奶奶坐在村口的石头上等着我，看见我的影子，她老远就应想我挥手迎上前来，我推着自行车搂着奶奶的肩膀在夕阳中有说有笑地走回家。为了不离开奶奶，我在同单位找了对象，奶奶高兴地说：“我的岩岩长大了，有家了。”我撒娇地说：“奶奶，我永远长不大，奶奶的家永远是我的家！”
　　 爷爷去世那年春天，随着老公的工作调动我们搬到离奶奶五十多公里的市里，家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我很不放心，几次要求奶奶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奶奶总是摆出很多理由拒绝，“老了，爬不了楼梯。”、“城里太吵，不如乡下清净。”、“我惯了看山，看惯了田野，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其实，我知道奶奶是怕给我添麻烦，最后我只有妥协，给她买了一部老年手机，每天晚上给她打电话。
　　 奶奶查出肺癌是三个月前，那天我正在上班，爸爸打来电话：“岩岩，你奶奶病了，肺癌晚期，已经确诊。”听完这句话我懵了，噩耗怎么再次降临，去年爷爷被心脏病夺去生命，仅仅隔了一年，老天又要带走我另一个亲人。爸爸后面说的什么我听不到了，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肺癌”两个字，我再也无心工作了，立刻向领导请了两天假，把两岁的儿子交代给婆婆就匆匆赶回奶奶家。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奶奶已经包好了我爱吃的三鲜水饺等着我，看见我进门奶奶笑脸迎着我说：“我就知道你一准回来。”我放下手里给奶奶买的东西，两手捧起奶奶的脸，“奶奶，你瘦了，是不是想我想的？”我尽量压着心底的悲伤，装出和平时一样的样子。“都是孩子的妈妈了怎么还长不大哦！”奶奶一脸的慈爱，她拨开我的手让我洗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