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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九枝


作者:灵的玫瑰绿 秀才,2498.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67发表时间:2016-11-25 22:54:01

是个晴天。
   九枝爬在饭馆的桌子上打瞌睡,梦见在老家的灶头边捡柴禾棍,灶膛里的火哟烧得那个旺,把九枝的头啊脸上烤得都是汗——热的。日头挂得正凶,不敢朝顶上看,只管趁这哈养足神,好准备下午那三桌的菜。“九枝饭馆”开在乡政府对面,县里来人,乡里有个会,大小的接待都喊到这里。“九枝饭馆”的菜好吃。九枝眯了眼,刚才还明晃晃的光线突然有一团黑影扑上脚面,九枝双脚一抖,醒了。醒了的九枝看见门框上倚着一个人。门外面白得刺眼,这人伫在那儿竟没点儿声响,九枝心里生出小疙瘩,她伸起腰,坐正爬得酸软的身子,从桌面上收回的两支手没忘拢拢耳边的乱发。那是一蓬柔顺的头发,理发师在染的时候格外尽了心,让它黄中带亮。比不得街上随便看到的一头枯草,九枝的标致是水河乡的一块招牌。九枝瞧着他,十八九岁的光景,黝黑的脸,两道剑眉下的眼睛有点儿血丝。这张脸落在一个穿着汗卦还透着酸臭的身板上,可惜了。他问九枝这里有面条没?亲戚催得急,早上喝了两碗玉米糊糊,不顶饿。进煤洞还早,来街上垫个底不耽搁时辰。哦。九枝扯起搭在椅子上的围裙,抖两下拴在腰上。天不亮就开门做生意,进屋的都是客。素面三元,加哨四元,做的就是吃的生意,哪会没有?要汤宽,多放点辣子。要得。临进厨房,九枝的眼神朝街面上瞟,落过处,看到他两只手掌的虎口上红红的印子。从煤洞拖一船煤要个把小时的时间,这个把小时里,就是两个人把绳子勒进手掌引着船往外面挪。有红印子的人就是新手,新手干这个,头两回要脱层皮,皮脱掉了结了茧,以后再有这样的活儿,手就不会受罪了。
   水河乡的人世世代代没见过白净的牙花儿,就连俊秀的九枝时时半闭着嘴笑,也是在娘胎里就生成的几瓣大黄牙。水河乡的水从来不清亮,那是环着水河乡的几座大山里面除了土,除了树,还藏着煤。一块块从大山深处拖出来的煤,晶晶亮,方圆几百里,都知道水河的煤,拖一船煤到家里,一个冬天火火热热地就过了。
   面起锅时,九枝往碗里多加了一勺红油。饭馆这几年靠着接政府的单子,年中和年尾去政府财政所走一趟报回来就是钱,一切花销零用都在里头。卖碗面多勺油就完全是心情上的事。刚才挑面的时候,面汤竟从锅里跳出来烫了手,火辣辣的疼。奇了怪了,天天做的活路,今天倒手生了。是这日子要过反了唛?念头从九枝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很久以后,九枝想起来,人这一辈子,是有些定数的,该你走的路,绕着弯也抹不过。冥冥之中有些预兆,费不起心思,也思量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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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枝刚开饭馆的时候,乡政府的大门还没朝正街这边开过来,一群人窝在黄墙木梯的五星楼里,民政办村建所农技站扶贫办……所有的干部挤在一楼的两间办公室,人多得像打架。二楼是打印室档案室会议室,共二层楼高的五星楼,还要匀出几间空房出来解决单身干部的住宿。直到水河乡的新街修出来,街上陆陆续续冒出新崭崭的水泥砖房,白色蓝色的磁砖贴着墙面耀人的眼,政府才搬到饭馆对面。九枝站在饭馆二楼,能看到对面乡政府办公室的小刘把茶往花盆里倒。有人笑九枝,是去找瞎子掐了卦的不是?先就把这地儿盘下来,为的就是等政府搬过来好做生意?九枝不理。实在被吵烦了铲一瓢菜放进说话人面前的盘子里,人们就断了说话的兴趣兴高采烈地抢菜。老板娘拴着碎花围裙,进进出出脸上挂着笑,从背后看她的腰身是才进门的小媳妇,说两句荤话摆一段田坎上的农门阵,她不骂你,还倒顺着话把儿绕你。等到你发现到头来被糊弄的是你自己,才觉出这老板娘的精明。九枝三十六了。她晓得她是热天里的八月瓜,看着看着就老了干了枯了。九枝不计较,该穿穿该用用,刚上市的旗袍裙一上市,她一口气买两条,谁叫她穿着好看呢?穿旗袍讲究的是前凸后翘,她九枝的身材有这个本钱。“小灵通”刚刚过气,有些手机还需要扯根天线才能说话,她就舍得进县城给自己也买一个。九枝想得开,十三岁上死了爹,狠心的娘带着弟弟撇下她到外面再没有消息。她跟着爷奶二十出头就嫁了人,嫁的是邻村的秃头木匠。木匠除了一付好手艺,还有头顶上的一块疤,疤上红红的头皮抢眼地摆在头发中间。那些年,家家户户嫁姑娘娶媳妇,讲究打米柜,打桌子凳子,有钱人家还要打洗脸架。木匠把挣来的钱一卷卷交给九枝压进箱子底,为了将来能生了儿子过上红红火火的日子。好日子像春天的瓜藤一节节往上奔,九枝见天儿地往这藤上浇水,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里的秧子圈里的猪崽,她服侍得样样好。木匠给了孤儿九枝一个家,九枝心里稀罕着,夜里她睡不着,就拿手指去摸他头发间那块发红的头皮,头皮硬硬的,刚摸的时候有点硌手,再摸,就有些温度,再硬都觉得是温暖了。木匠疼九枝,重的活不让她做,轻的活他抢着做,九枝就夜夜拿手去摸他头上那块皮,她觉得什么时候木匠头上那块皮被她摸软了,她的肚子也该隆起来了。过了半年,木匠没等到九枝给她把头上那块红皮摸软,他自个儿就让它发软了,不光头皮发软,连他整个人也发软了。“三月三”——村里的大人细娃跑去水河乡的河坝上放河灯踩高跷,晚上还有露天电影。木匠做完活路,喝下主人家两杯酒,挤进人堆里看了会儿屏幕上晃动的人儿,惦记着害了喜出不了门的九枝,一路摇摇摆摆朝家中走。走过河沟,人们听见他喊“九枝、九枝……”,电影上的人说得正精彩,谁也没注意那河里怎么有九枝。等到木匠肚子胀得像发泡的馒头,被村里人从水里拉起来的时候,九枝才晓得木匠给她的那根藤她靠不着了。她在床上昏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娘家阿婆红着眼睛说,乖孙哦,你是过火焰山的命的咯,你噻,个人要挺住哦。那一刻,九枝才晓得木匠千想万想的儿子没了。
   婆家的人说九枝是克夫的命。木匠被淹死那天夜里,听到他朝着河里喊九枝的人说得活灵活现,他面前莫不就是有个水鬼?看到他急吼吼地朝前面奔。不是九枝是哪个?婆家的人容不得九枝。木匠死了两个月,九枝的脸比黄花瘦。娘家的表嫂看不下去,把九枝喊到县城给刚添孙子的一家人做洗洗刷刷的活儿。那家的老头有毛病,天天盯着九枝看,看得九枝一天到晚心惊胆跳,还没等到一个月,她跟主人家扯了谎,让对方按天数算了工资就回了水河乡。那家人知道老头子的病,也没敢强留,只说可惜了九枝这一手好菜的手艺。九枝会做菜,席上坐的,电视上看的,瞄一眼她就能把这道菜端上桌。表嫂埋怨九枝在城里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跑回来?九枝说乡里的饭吃着踏实,城里的饭太粘太糯,她吃不来。表嫂骂九枝是吃苦的命,人家想吃粘的糯的都吃不上。九枝嘻嘻笑不搭话。九枝有她的打算。九枝要在老街摆个摊,卖饭。乡里的集镇是三天赶一小场,五天一个转角场,大人细娃些到集上逛一圈,吃上一顿,才算赶了场。逢到这时,九枝就摆一大锅木筒蒸饭,一排排篮子装着切好的青椒茄子韭菜瘦肉,红的是西红柿,白的是豆腐,还有光骨头炖的海带汤。汤紧吃,一碗饭一盘菜三元钱。加肉丝加肉片就再加二元。饭是热气腾腾的,菜是尽着蓝子里喜欢的点,点好了九枝就放进锅里大油大火地炒。那香味就远远地飘出去吊人的口水。时间长了,除了木匠死前留给九枝压箱子底的钱,九枝自己手里,也攒了不少碎银子。等到水河乡新街修出来,乡政府的牌子挂到新街时,她的“九枝饭馆”早就已经开张了。
   乡政府的妇联主席在“三八”妇女节那天把乡里的女干部和街上的妇女代表组织起来围着会议室的圆桌坐一圈,读省市县妇联下发的文件,请大家到食堂汇餐。九枝是妇女代表。九枝不想吃。她不是挑剔的人,她不饿。她不像端着酒杯很活跃的女人,呡了酒吃着菜嘴里就能吐出荤话,能让一桌子的人哈哈笑。九枝不喝酒,怕喝多了让人笑话。“九枝饭馆”的老板娘,掂着自己的斤两,慢慢往外走。
   晚饭过后还是有些凉意的,九枝沿着花坛朝大门去。花坛里的花花草草有些红的紫的花色,那是躲在毛茸茸的嫩叶里冒出的野花儿,有两根冒出花苞的两根光杆树歪着身子,地主土匪样占着花坛的中间。两头的迎春花儿,挂着稀稀落落的几瓣金黄,像后娘养着的。九枝抱了手,两只手摩挲着手臂,中午有太阳,她穿了件针织的浅灰色半袖连衣裙,金色的细细的一根腰带,搁在九枝的腰上,那就是十八岁的身段。一直在“九枝饭馆”帮着九枝择菜洗碗打扫卫生的细嫂说,“枝呀,你不拴腰带,就可惜了这一身哪,我是没你这身板,我有你这样样儿,走个十条八路我都去。”细嫂说话的当儿,九枝正穿了裙子拿着金腰带在楼梯拐角处的镜子前徘徊。不拴腰带,就显得裙子就太大了,胸脯下去一筒齐。细如拇指宽的金带一上去,该凸该凹的地方就像样了。九枝确真是不出老。一扬眉一抬头,连根细纹都没有。
   “九枝?”
   “酒都不喝就下桌了?九枝眼光高啊,食堂的饭,老板娘是看不上啊!”
   九枝猛一回头,是乡党委戎书记。
   “书记你说笑哦,我们哪敢嫌食堂的饭菜?他们喝酒凶得很,我腾地儿给他们。”
   这时候九枝正斜着细腰掂起两截白生生的小腿,伸出左手去扯根嫩条儿,她不知道这个动作,会对后面的人造成多么深远的诱惑。
   “明天有几拨人来。你准备几桌菜。”
   “哎,要得。谢谢书记。”
   九枝右手里攥着一张嫩叶儿,大概窝在手心的时间久了,叶儿脱了色,指头有些浅浅的绿。在书记面前,九枝赶紧把手合拢,像小时候手里藏了糖果一样。等书记走过,她才把手松开。九枝觉得,书记刚才怔了一下,真是怔了,就在她合拢指头的瞬间。这好好的一节一节、胖嘟嘟、葱白似的手指,偏偏弄花了被书记瞧见,他会怎么看?!
   “上回那些单子都报了哈?”
   这个人!走出好远,又扭回头问出这一句。
   “嗯,报了、报了。”
   九枝要把那根嫩条儿掰了去插到饭馆门口的大花钵里,才一直没挪脚步。要是她走开了,书记问的这句话不是没人得应?他怎么就知道这个人还在?
  
   在“九枝饭馆”给九枝打下手的细嫂是远房又远房的亲戚,从九枝开饭馆起就在店里,细嫂勤快,爱干净,人又利索,那点儿都好,就是一样——她老往九枝耳朵眼里灌:“这个男的不错,小的单独成了家,有退休工资;他一个单身汉,娃儿跟着前妻,你过去了就是享福的命。”细嫂心好。见不得九枝风里雨里没个帮衬,一听见有好的合适的对象,巴不得分分钟喊来和九枝成了家,让九枝当甩手太太。九枝不听。九枝抖着手里的铁锅,锅铲在锅沿上碰得怦怦响,不听细嫂碎碎念。饭馆的生意,这桌散了那桌来,配菜、进货、选料、备酒水,样样都要准备,事事都要上心,哪能有空闲?就算有了空闲,这外人眼里蛮不错蛮好的人儿,就一定是能过上日子,沾上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能理清楚样样都能顺心的对象?外人眼里的好不算好,自个儿过的日子,觉出好,才是好。可惜,外人看到的都是好,自个儿过的不好,谁又能看得见?九枝不是不想找,可找的人是要能一起喝风一起淋雨一起围着灶头啃着红薯干都觉得甜的人,到哪去找?若是不管刮风下雨,管它日头烈春风凉,非要找个对象来混个快活,倒也有。有意思吗?没意思。她九枝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你才高八斗你官至爵位,你来偷腥占便宜,老娘不认。九枝刚来新街开馆子那阵,有人摸不清水深,巴着九枝,喊她出去宵夜,约她去城里逛商场,跑到厨房塞给她超市的购物卡,然后凑拢了说:“当天就不要回来了。”九枝就笑,九枝说,别碰我的手,一哈盐巴抖多了,齁涩你的嘴!回头九枝把购物卡拿去超市刷了,1000元的金额。买了东西,九枝直接回了水河乡。过了两天,那人像往常一样招呼人来饭馆吃饭,“老板娘——老板娘”一声声喊得爽朗,九枝答应得满堂响。有客人说老板娘的声音脆得很呢!不光脆,还有勾声儿咯。大家都笑,九枝也笑,笑着的九枝说:“坎脑壳的些,油汤大肉的跟你们煮起,还糊不住臭嘴!”吃到中途,那人钻进厨房洗手,斜着眼看篮子里水淋淋的白菜,说:“菜倒是新鲜,只怕经不起搁。”九枝调着锅里的高汤,不抬头,只答这菜也是各有所爱,不喜欢吃的菜嚼着就是没滋味。“老板娘口味高啊,手都下水了,还嫌鱼腥味儿重?”九枝挂好手里的勺子,慢慢扭过头看着这个人,笑着说:“我们做生意的人,讲得就是有买有卖。”。
   有好一阵儿,那人不来九枝饭馆。直到夏天到了,九枝开始在早上熬绿豆稀饭,摆在碗柜旁边,进来的人只管去消毒柜里拿碗出来舀。九枝熬的绿豆稀饭是头天晚上把绿豆泡起,第二天和米一起下锅,大火烧沸了小火慢慢熬,水河乡政府的好多人都爱喝九枝饭馆的绿豆稀饭。远远的,九枝站在二楼,看到那人出了政府的大门,进了饭馆。等他走了,九枝才下楼。细嫂和九枝说,这人好久都没来了,刚来喝了两碗稀饭。九枝从冷冻箱往外翻凝着冰的排骨,说:“可能人家这会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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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给我们讲了关于一个女人九枝的故事,这个叫九枝的女人,有点傻。傻的原因,是她收留了一个叫彪彪的年轻人在她的饭馆里白吃白住。彪彪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但生活的羁绊让他无法离家太远。九枝同情他,就收留了他。九枝也是一个精明勤劳的女人,男人的死,孩子的流产,给她的打击是很大的,但她还是坚强地向前走着,在街上开了家饭馆。九枝和书记最后走到了一起,但这并不能说明九枝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相反的,她是一个很正直的女人,一个历经沧桑的女人。也许,是书记早就有了这方面的意思。但对于九枝来说,她需要一个依靠,她也被书记的关切和体贴融化。虽然收留彪彪在后,但通过彪彪煤场上的事件处理,让九枝痛心,似乎刚认识了书记一般。书记要走了,但彪彪依然还在饭馆,九枝忍受着人们的不理解,或许还会继续傻下去。小说对人物的内心刻画细腻传神,特别是九枝这个人物,她的遭遇,她的所思所想,贯穿始终。以九枝这个人物为代表所引出的故事、事件以及人物,使九枝的形象更加突出。小说的语言也富有特色,凝练沉稳,可读性强。推荐赏阅。【编辑:哪里天涯】【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127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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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6-11-25 22:57:14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短篇栏目,祝创作愉快!
哪里天涯
2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6-11-25 22:58:06
  人物形象生动,语言富有特色,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欣赏佳作。
哪里天涯
3 楼        文友:桐疏枝寒        2016-11-27 19:29:49
  九枝,言语粗硬,却内心细腻、多情、充满热情。个人形象突出,鲜活,充分展示了一个单身女性内心柔软却外表强悍的双重性格特点。欣赏优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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