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鬼巷
　　
　　 朱二一出门就碰到了鬼。
　　 朱二是从滚头岭村的赌场里出来的。
　　 朱二在赌场里输了钱，被逼写了欠条按了手印才被债主放出来，要不连裤子都差点被人脱掉把鸡巴割了。朱二连骂自己晦气，真是喝凉水塞牙，屙屎被吃粪狗咬屁股，背时到家了。他不知道，这才是他走背运的开始，更加倒霉的事情还发生在后面。
　　 朱二好赌，但是手气很臭，逢赌必输。
　　 朱二打听到滚头岭南边的牛角山里有一个老赌鬼叫朱大发，据说他每赌必赢，滚头岭方圆几十里的赌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二去找过朱大发。
　　 朱二去找朱大发的目的当然是想请老赌鬼传授他赢钱的经验。
　　 那天，朱二咬牙买了酒肉去牛角山拜访朱大发。为这，他勒紧裤带有两餐没吃饭，肚子饿得像鬼叫，眼前雪花飘飘连路都看不清，半路差点从悬崖上跌下摔死变成短命鬼。幸好朱二有些小聪明，想出一个抗饿的办法，走几步看一眼手上的肉，再走几步又看一眼手上的酒，就这样一口一口吞着唾沫哄骗肚子，终于走到了牛角山下。
　　 朱大发住在牛角山下一个幽暗的岩洞里面。朱二摸进洞，被洞里的阴风吹得身子瑟瑟发抖。接着，又听到洞里传出狼嚎虎啸一样的怪叫声，吓得他差点尿湿了裤子。朱二没有看到朱大发，他看到一个怪物。怪物披头散发鼓眼暴睛青面獠牙，赤身裸体坐在石台上，手舞足蹈，嗷嗷怪叫，口里喷出一团团蓝色的火焰，吓得朱二双腿一软瘫在地上昏了过去。
　　 朱二是被朱大发用冷水喷醒的。
　　 朱二进洞的时候，朱大发正在给一个比朱二先来拜师学赌技的赌鬼施法。朱二看到的怪物并不是朱大发的原貌，而是面具。原来朱大发早已不操赌业了，再说也没有谁有胆量敢跟他赌了。所以，朱大发就退隐山林，利用自己的名气靠传授别人的赌技赚钱。那时，朱大发正在施“五鬼搬运法”，要把五鬼附到学赌技的人身上，帮助他到赌场里去抢别人的钱财。
　　 朱二醒后休息了一会儿，把来意对朱大发说了，请他也给自己施法让五鬼附身，好让自己去赌场赢钱。
　　 朱大发给别人施法是要收费的。可是朱二除带了酒和肉，口袋里一根毛都没有。朱大发很不高兴，就对朱二说：“我收费不是给自己，是给五鬼的。五鬼收了费才肯去给你抢钱呢！”
　　 朱二很失望，就像别人享受大酒大肉而他却在旁边看着吞口水一样。
　　 朱大发同情他，说：“我告诉你一点赢钱的方法吧！”
　　 朱二兴奋地问：“是不是出老千的方法？”
　　 朱大发一听就恼了，眼睛一瞪说：“你怀疑我出老千？”
　　 朱二连忙摇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大发说：“你不是这个意思就对了。我告诉你，在赌场上赢钱除了五鬼替你抢钱之外，剩下的完全靠运气，靠你对财神爷推心置腹的信任。”接着他讲了自己在参赌之前必要先焚香沐浴，拜关公拜赵公元帅拜土地公公，然后再占一卦，如果是阳卦就赌，如果是阴卦就不赌，因为这就是财神爷在告诉你运气好不好呢！
　　 朱二一听差点骂娘，因为他就是来请朱大发传授出老千的经验的，但是朱大发这个白毛老赌鬼又要当婊子又要竖牌坊，讲的完全是无用的屁话，浪费了朱二的酒肉。不过朱二对朱大发讲的运气还是比较相信的，朱二早就怨自己运气不好，他想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时来运转，所以又去找“老仙神”算命。俗话说穷算八字富烧香，信命的人大致上都是这样的。
　　 老神仙住在滚头岭下一座老神仙庙里，整天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但他精通占卜算卦看相算命测祸福吉凶，所以经常有人去请他指点迷津。
　　 朱二找到老神仙，请他给自己算算啥时候才能甩掉霉气时来运转。老神仙看了一下朱二的面相和气色，低眉垂眼说了四句话：
　　 诸恶莫作，
　　 众善奉行。
　　 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
　　 老神仙说的话朱二听得云山雾罩，不懂啥意思，就问：“老神仙，您这是打的啥哑谜？我朱二是个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的文盲，哪听得懂你的仙家话？您就干脆告诉我啥时候才能时来运转吧！”
　　 老神仙摇摇头，叹道：“孺子不可教也。朱二，你不要逼老身泄露天机。我这样跟你讲吧：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必妄动，势必伤其身痛其骨，于是才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朱二虽然还是听不懂，但他勉强隐隐约约明白了老神仙话里面的几分意思，不就是说苍蝇不咬无缝的蛋吗？这与我的运气好不好有啥关系呢？
　　 朱二摇了摇头，想甩掉这些不愉快的回忆。他垂头丧气沿着滚头岭村黑棺材般的村巷往朱大家走。
　　 朱大是朱二隔了八竿子远的远房堂哥，是个走南闯北买空卖空的牛贩子。牛贩子朱大上个月买了朱二的一条牛仔，先付了一半牛钱，剩下一半说好等他出去卖了牛回来再给。今天朱大打电话给朱二，说他卖牛回来了，叫朱二去他家收牛钱。
　　 这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后的料峭寒冬，阴风和冷雨交织成一张灰色的网，笼罩着遍地是牛粪、草渣和泥泞的肮赃不堪的滚头岭村。
　　 滚头岭，这个村名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事实也是如此。若干年前，这个村并不叫滚头岭，至于后来为啥改了这么个可怕的村名，完全是因为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后来，村子里常常闹鬼，据说在雷电交加的夜晚经常能听到枪炮轰鸣人哭鬼喊。人们都害怕在村子里居住了，陆陆续续搬走，只剩下少数像阿三这样贫穷潦倒的人，滚头岭几乎成了一个空村。
　　 空村的房子歪歪倒倒，屋背上长满了苔藓和乱草，鸟雀和老鼠在里面做窝；有些房子墙倒门塌，成了猫狗狐鼠的居所。村巷的路是早年间的青石块嵌成的，俗称丁子路，历经多少年的风雨剥蚀和人畜踩踏车碾之后，早已经像一张缺了门牙的麻脸凹凸不平面目全非了。
　　 村巷里恶臭扑鼻，阴风惨惨。
　　 朱二脑壳上搁顶锅巴似的油黑布帽，脚下踏一双没有后跟的胶鞋，身上披一件绽出棉絮的旧夹袄，抱肩缩颈，贴着被雨水蚀空而又爬满青苔的墙根一边哼哼唧唧骂着娘一边歪歪倒倒地往前走。
　　 “嗤溜——”一种哨音破空而来，擦着朱二的脑门飞过去。是一种利器，击在朱二身后的墙石上，蹦出一片火花。
　　 朱二吓得妈呀惊叫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从村巷一头传来。朱二抬头一看，前面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小毛孩正握着弾弓在打屋背上的麻雀，刚才飞过来的东西就是他们射出来的弹子。
　　 小家伙们一见朱二，麻雀也不打了，好像预先排练好了似的手舞足蹈异口同声“乖乖隆咚呛”唱将起来：
　　 朱二疤子想发财乖乖隆咚呛，
　　 天天去把赌场呆乖乖隆咚呛。
　　 输得两眼麻麻黑乖乖隆咚呛，
　　 抱着母牛喊婆娘乖乖隆咚呛。
　　 “狗日的，我打死你们这些娘卖乖的豆子鬼！”朱二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把土撒过去，小毛孩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一哄而散。
　　 朱二无意和这些小毛孩怄气，因为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黑雾开始笼罩村巷，恐怖气息越来越浓，朱二只想快点走出这条黑棺材似的村巷。
　　 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
　　 快走出村巷的时候，朱二忽然站住了。
　　 朱二是在往前走的时候感觉到异常的。开始，他听到身后有一种比他的脚步还轻的声音“踢踏踢踏”落在地上。朱二浑身毛骨悚然，不敢回头，暗暗使劲跨大脚步。可是，朱二快这声音也快，朱二慢这声音也慢，总是不即不离跟着他。朱二甚至还听到了这声音之外的另一种声音，“呼嗤呼嗤”，是喘气的声音，他还感觉到了一股热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腿上，夹杂着刺鼻的腥腐恶臭。
　　 朱二忽然站住的原因是他迈不开腿了，腿肚子一个劲地抽筋，颤抖。跟在朱二身后的踢沓声也没有了，只剩下“呼嗤呼嗤”的喘息声，恶臭更加强烈。
　　 朱二几乎要瘫倒了。就在他低头的一瞬，他看见身后站着一条快要脱光了毛的癞皮狗。癞皮狗大概是闻到了朱二身上的臭气，停下来把鼻子伸过去嗅朱二的腿。
　　 朱二的头皮都要气炸了。
　　 朱二正好像被堵住了的烟囱没有出气的地方，登时恶向胆边生，骂一句：“去你妈的！”飞起一脚踢过去，把癞皮狗踹得打了两个滚，爬起来夹着尾巴哀叫着灰溜溜地逃了。
　　 朱二踢狗时连破鞋子一起踢了出去，他只好缩起踢出去的那只脚，单腿跳过去拾鞋子。他刚穿好鞋子抬起头来，忽然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2.不速之客
　　
　　 朱二血流满面。
　　 巷口一栋高楼下的朱漆铁门突然向外推开，不偏不倚刚好碰着朱二的酒糟鼻子。
　　 朱二闷哼一声，本能地后退，幸好一只手撑住了背后的一棵树才没有摔倒，但一脚却踏进一个凹坑，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铁门里探出一颗冬瓜脑袋来，往外面东张西望。
　　 “朱二！”冬瓜脑袋瞥见门外的朱二，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呲牙傻笑。
　　 朱二正要扯开喉咙骂娘，一看正是牛贩子朱大，便忍住了气，从破棉袄里扯出一绺黑棉花塞在鼻孔里，又顺手往脸上一抹，抹得满脸血糊糊的成了一张鬼脸。
　　 “哎哟，我讲你这是哪样子搞的啵？”朱大看着朱二的血脸吃惊不已，他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这样问的。
　　 “狗日的朱大你还好意思问我是哪样子搞的？你明明看到了，还不是被你的破牢门碰的。”朱二扯起裤筒弹了弹泥浆，说：“也好，今天是因祸得福，被你碰一下值得，因为我正好输得没有尿拉了，你麻溜一些赔钱给我去追本吧！”
　　 “有屁进屋再放。”朱大一把将朱二拉进屋里，反手把铁门关上。
　　 朱二进了朱大的院子，眼前一亮，喝！好气派的院屋，高墙红瓦，庭深院阔，有奇花异树，有假山流水，像个小公园一样。
　　 朱二和朱大虽然是远房兄弟，但是由于贫富悬殊，平时除了朱大去找朱二买牛之外，两人很少往来。朱二来朱大家，也是朱大做牛贩子发家之后的第二次。第一次他是来找朱大算账，只是在门外，没有进屋。这一次，他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晕晕乎乎几乎有些迈不开腿了。
　　 愣了几分钟，朱二突然想起朱大的婆娘曾经和自己有过过节，现在还不晓得这个婆娘会怎样“迎接”他的“光临”呢！朱二一心为了讨钱，竟然忘记了有这回事。但是现在既然已经来了，没有拿到钱之前就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是不会打退堂鼓的。为了壮胆，也为了取得主动权，他故意扯开喉咙嚷道：“嫂嫂，烧好火酒没有？”
　　 朱大的婆娘在屋里听到朱二的声音，跑出来飞快地从屋角抓起一把扫帚，不由分说照朱二劈头就打：“火酒没有，老尿倒有一桶呢，等着你这个杀千刀的短命鬼呢！”睁眼一看朱二那张血脸，吓得怪叫一声丢下扫帚跑开了。
　　 朱二想，这个疯婆娘莫不是吃了火药了？要不就是狼抓不着羊不甘心还记着羊的仇？就想起那天在山上放牛发生的尴尬事，立时就有几分鬼摸脑壳似的背脊沟发凉腿肚子抽筋战战兢兢。
　　 那天，朱二正在滚头岭下的松林里放牛，朱大的婆娘挎着个藤篮进山拾野菌子，两人便搭上了话。
　　 那时候还是秋天，秋剥皮，天气热得很。又刚下了一场牛毛雨，松林里面又潮又闷。这种天气最适合长野菌子了。松林里面有很多那种被城里人称为松菇当成山珍的野菌子，像“牛屎菌”、“马屁包”、“奶浆菌”、“荞粑菌”、“刷把菌”、“碓窝菌”、“斑鸠菌”等等。野菌子像故意和人捉迷藏似的，一团一团藏在松树下面的蕨草丛里等着人去找。每逢有这种天气的日子，牛头岭附近村子的女人们便挎了藤篮进山来拾菌子卖给城里人，剩下的就自家人吃，或者晒成菌干储藏起来慢慢享用。
　　 朱二看见朱大的婆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汗衫，露出一身肥肥的白肉，而且胸前的扣子也脱了两颗，连奶沟都露了出来。朱大的婆娘走近了，朱二不敢再看，只好扭着脑袋和她说话。
　　 朱大的婆娘用手抚摸着朱二那条母牛背上缎子一样光滑的牛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朱二兄弟，你这条牛婆养得壮啊！”
　　 朱二见平时遇到他就像遇到瘟神似的朱大婆娘破例地过来套近乎并且夸他，颇有几分受宠若惊：“那是，别人养牛是把它当牛来养，我养牛是把它当人来养的呢！”朱二说的句句是实话，别人养牛只是给牛吃青草喝冷水，朱二养牛却是给牛吃包谷喂黄豆，冬天还给牛喂鸡蛋拌白糖，比伺候亲娘老子还要伺候得好。这些粮食都是朱二从自己牙缝里抠出来的，因为他要依靠这牛为他耕田犁地生仔赚钱。只可惜，朱二把牛为他赚来的钱一股脑儿扔进了赌场打了水漂，辜负了他为牛付出的心血也辜负了牛为他付出的努力。
　　 朱大的婆娘飞了朱二一眼，接着朱二的话说：“难怪朱二兄弟一直不讨婆娘哟，原来是有条这样漂亮的牛婆贴心贴肺的陪着你呢！”
　　 “我操你妈！”朱二差点骂出声来。这骚婆娘原来不是来和他套近乎而是来取辱他的。朱二养的这条母牛，一年下两个牛仔，所以朱二每年都有牛仔卖。今年，朱二刚把第二头牛仔卖给朱大，母牛很快又怀上了。可惜的是，朱二只几天功夫就把卖牛仔的钱赌光了。朱二无爷无娘，两间破屋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过得落魄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