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庵堂山苍翠覆盖的顶峰飘落下来，涂满老桥灰暗的瓦楞。老桥倚跨在麻溪河两岸，安详而静默，似乎正眯了眼，嚼动嘴，反刍那些阳光般明媚的往事，又像一条别过风云岁月，恬然晒着鳞甲的卧龙。
　　 老桥很老，大大咧咧借了身下这条绮媚如闺秀的小河大名，一躺就是许多个春秋，默默数着河水一般逝去的平淡日子。水中攒动的鱼虾与岸边荡过的稻香，或者满天清冷的星月，都是它生命里最忠厚的伙伴。
　　 爷爷对村里祖辈们遗下的仅有几件古迹，譬如庵堂山上尼姑早已流散他乡的破败庵堂、改做了一所中学的张家祠堂等如数家珍，却一直说不上老桥的具体岁数，只是大腿上斜放了磨得溜光的拐杖，抖动着深秋稻茬上霜花一般的胡须，叹息说打记事起，老桥就是这般模样，像门口那棵安静的松树，迎着常年的风雨消磨，总不见岁月凌割的痕迹，自己却“记得少年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爷爷没念过几句书，《增广》却时常从嘴里冷不丁蹦出来。这两句便令我灵魂深处悲戚的浪花奔涌不已，似乎依稀看到了人的生命像阳光下草叶藏浮的一滴露珠，不经意间便化作了一道轻烟，渐飘渐远，消隐在黄昏的小径尽头。而老桥似乎已“跳出三界外”，看惯了村里人的落地而喜，离去而悲，一茬一茬晃着新鲜的面孔，像岸边田地里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稻子。
　　 老桥是座风雨桥。松木桥身凛然横在三座大块方形青石堆砌的桥墩上，结实、沉稳，像当年中过举的玉竹举人端坐于八仙桌前的太师椅，或者连环画里的岳飞稳坐军中帐里的虎皮椅。
　　 许多年前的一些或阴或晴的日子，那些如今已躺进庵堂山或者烧火山坟茔的先人，吆喝一声，拎着斧子，赤裸着绛紫色的手臂肩背，鱼贯行走在崎岖逼仄的山路上，又四散在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的树林间。他们淌着如麻溪河一般的汗水，一根根砍下那些沉静多年的碗口粗松树，又两人一组锯成一片片莲藕般雪白的木板。木板露一脸新妇出阁的娇羞，在全村火焰一般灼热的目光中，又被一双双布满老茧却巧思能干的手，搅拌着松木的清香与刺鼻的汗味，搭就成了眼前的桥身。
　　 桥板、栏杆被时光的手掌长久浸润抚摸，已青黑如生铁，像爷爷犁田时紧紧握着的那张弯如弦月的老犁。桥板也偶尔有几处凹陷残缺，甚或洞穿，能看得见脚下翻涌浪花的水流，却如满身瘢痕的爷爷，腰杆坚挺如昨，踩上去从不摇晃瑟缩。我打小独自过桥，便从没有害怕过，还睁大了双眼，颇有兴致地从窄小的洞口窥伺水流，寻找跃出水面的鱼虾或者随着水流摆动的水草，像玉帝从天眼俯瞰烟火人间。
　　 老桥能遮挡风雨，是因了头顶和村里房屋一样盖了瓦，桥顶有“人”字形层叠着瓦片的两个斜面。瓦呈青黑色，村里最常见的那种从稻田污泥里取土烧制而成的特产。我能想见村里先人们忙碌的模样：蝉声在细碎的苦楝树叶间聒噪，阳光从厚厚的云层忽然拱出来，烘烤着取土、和泥或者转动模具刷泥的一双双黑手，早早有了沟壑的脸颊滴下的汗珠和清水一道拌进了成型的土坯；土坯被太阳晒干或者从庵堂山穿过来的松风吹干，又被精心挑了契合黄道的日子，送进了村口那座像迎候新娘的洞房一般等候了许久的瓦窑；苍白的夕阳贴上了烧火山顶时，通红的木炭燃烧起来，映红了一张张焦渴而同样燃烧的脸庞；簇新的瓦片终于出窑了，像满脸喜色步出洞房，穿一身青灰色新衣的新郎，从容走到淙淙流动的麻溪河边，被那些皲裂的巧手码成鱼鳞状的桥顶。岁月未能消融老桥头顶多年的瓦片，却也让它们由青灰变成了青黑，留下了沧桑的印痕，像门口那块多年舔着刀锋的磨刀石。
　　 老桥就在村小旁边不远处。每到下课或放学，回家不用过桥的我常喜欢到桥上逗留一阵，静静地倚在栏杆上眺望两岸清风漾起的稻浪，或者远处山峦边渐渐下沉的夕阳，心性也像眼前的风景一般渐渐细腻起来，偶尔也有了莫名的怀古幽思或者家国情怀。老师家访时常向父亲说我心重，不大像同龄的孩子，大概由此而来吧。山雨有时骤然而来，叮叮当当敲打着瓦楞，仿佛急促的马蹄踏过青石板官道。河面上泛起数不清的小水圈，如村里五婶那张坑坑洼洼难看的麻脸。几只鸟雀在雨织成的帷幕里慌乱翻飞，叽叽喳喳划出回窝的弧线。老桥瓦顶下的我安然无恙，像金黄色华盖下淡定的帝王，怡然聆听四下悦耳的风雨声，观赏着另一种课本里唐诗韵味的风景。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了”。麻溪村大多由一个从江西迁过来的张姓祖先发下来，年岁一久，人口成千上万，蚂蚁一般散落河水两岸山谷间的沟沟坎坎。浅浅的麻溪河水将村子划为两半，像隔着天河的牛郎织女，同一祖先的村里人也便没了那种同一面屋檐下同一口黝黑饭锅的家人亲密，甚至不如杂姓的隔壁邻舍。幸而老桥犹如那群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灰喜鹊，古道热肠地将全村连起来。两岸的村里人不再有时空的隔离，也没了那种说不出来的心理距离。
　　 夏日清凉的夜晚，星空璀璨，像缀满无数颗莹亮的宝石，萤火虫也在草间打着忽明忽暗的灯笼，稻香被河风散满村庄每一个角落。这时，两岸的院子常常在晒谷坪或者干燥后的稻田放映露天电影。对河有电影时，我总跟着大我几岁的堂姐，踩着细如蚯蚓的曲折田埂，猴儿一般跳跃着前往。过老桥时，也总要将脚步和目光停驻下来，望望两岸黑魆魆的山峦，听听河水细细碎碎如奶奶唠叨般的絮语。
　　 桥头偶尔有一两个卖冰棒的人安静地守候，背着土制粗糙的小木箱，箱顶木盖下又加盖了床半新的小棉被，里面便装着令我涎水流得比麻溪河还长的冰棒，两分钱一根。我兜里有山上摘取的小野果，有与伙伴游戏的四角板纸片，却很少有那枚能换来冰棒的钢币，几乎每次都吞着口水从卖冰棒的人身边恋恋不舍走过。
　　 那一回，堂姐不知从何处得来两分钱，买了一根，一口咬掉半截，将剩下的递给了我。我倚在老桥栏杆上，吮吸咂摸半截冰棒，像含着母亲的乳房，一股凉爽的清甜闪电般溢满全身每一根神经，幸福得又成了襁褓里的婴儿。冰棒须臾间化作口水溜进了肚子，我只能意犹未尽地不断吮吸那根光秃秃的小竹棍，直到砸出满山翠竹的味道。那一晚电影的名字与内容早已遗忘，冰棒的滋味却一点一滴融进了骨髓。这也是我而今对琳琅满目的冰淇淋不屑一顾，只钟情于朴拙却清香依旧的老冰棒的缘故。
　　 端阳节前后的雨水多起来，淅淅沥沥扯满阴着脸的天空与绿意盈盈的山野田间，麻溪河开始像青蛙鼓气一般猛涨。几声“咚咚”的清脆鼓响，村里像锅里煮沸的开水，逐渐沸腾起来。几个年高德劭的老者拈香跪拜，花白的头颅磕在泥地上，磕出一种老祖宗传下的古老而神秘仪式。磕完，他们膝盖上的尘土也不拍拍，带着一群青壮后生请出老桥边上蒙尘已久的龙船下水，预备端午节的龙舟赛。
　　 我们挤在老桥上，看着父兄辈们满头大汗，一趟一趟在水里演习，船两边的木浆像蜈蚣的腿一般整齐划动，掀起两股雪一样的浪花，我们的心跳得比船头鼓声还响。不过，正式的龙舟赛场所在几里外的资江，十来个村相约在那里竞技，老桥便看不到更为火爆壮观的场面。或许，当我们端午节里见异思迁地抛下它齐聚大河时，它和它的麻溪小河也在清冷中歪了耳朵，细心聆听远处若隐若现的鼓点，为村里那艘龙船默默呐喊。天空飘下些许雪花，一年将尽时，老桥又热闹起来。成天忙于田间地头伺候庄稼的父老们终于有了几天余闲，聚在老桥上吹吹打打摆弄乐器，预备正月里的舞龙。龙是张姓族人一家一户出些钱置办的，布做的身子，鳞甲分明，金光璀璨，十几个精壮汉子高举起来，便成了我心中神圣的庞然大物，心底翻涌着许多和龙有关的故事和传说。
　　 我们年纪尚小的人无由接触高大上的舞龙撑杆，却能亲近那些锣鼓唢呐一类的乐器。须发皆白的族老将我们召集拢来，细心指点鼓乐的章法，传授即将失去的老祖宗技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敲锣打鼓像课堂上的功课，也是有章可循的，无怪乎那么节奏铿锵，起伏的流水般悦耳动听。唢呐则更雅致幽深，没有一点音乐天赋难以登堂入室。我和两个小弟都是候补的鼓乐手，至今对锣鼓节奏旋律的敲打位置记忆犹新。若得其便，或许还能露一手。
　　 然而，多年过去，像射出去的一枝粗笨竹箭，离老家越来越远的我，一直没有得到这种展露技艺的机会。而今，我的鬓间像稻田的稗子般长出触目惊心的白发，村里的龙、锣鼓连同老桥都已荡然无存。
　　 偶尔返乡，呆滞般久久立在麻溪河边，河水细瘦了许多，声声呜咽，眼前空空荡荡。我的心长满衰败的枯草，像失去爷爷等老辈一般在风中摇曳。那座多年“不在五行中”的老桥，换上了一座粗制滥造的石拱桥，或许缺乏资金，桥面石头骨立，凹凸不平，不仅难看，也无法遮风挡雨了。那些温暖如春的童年记忆，也随着逝去的老桥顷刻间无影无踪，像一阵雨后的山岚或者黄昏的暮霭，悄然随风而逝。
　　 我赤脚踏进麻溪河，任冰凉的河水和着一行浑浊的泪水，湿透自己沧桑的灵魂。我知道，逝去的老桥始终横亘在心间，像一道云端里的彩虹，温馨着愈来愈稀薄的人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