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总说我傻的很，父亲总说我老实的很，姐姐说我成天就会装疯卖傻躲避干家务，因此，母亲怜悯我，父亲疼爱我，姐姐无可奈何地把所有家务承包下来，而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因此是个不会生气只会笑的女孩。
　　 下午三点刚过，风突然从西边刮了过来带着远山风化的尘沙，一路向东席卷而过，尘烟四起，狂风怒嚎，飞沙走石，似有千军万马从西边一路呐喊着冲杀过来，势不可挡。
　　 我把整个头包裹在柔软的纱巾里在暴风中往家的方向走去，昏天蔽日中沙石在风力的作用下从地上跳了起来猛打着我，风似乎要把我也一同刮走，细碎的沙粒裹着米粒般大小的石子打在我脸上,让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今天这澡看来是洗错了，去的时候还晴天碧日，眨眼功夫就变了天，令人始料不及。
　　 我被风吹着，一股股强力的风阻挡着我前行的步伐，把我往后拖着。家就在八百米外，我却走一步退半步，怎么也走不到家，昏暗的风中有人顺着风小跑般地过来，我只看见一团影子从我身旁一晃就过了。
　　 “风这么大还在外面走。”那人边跑边跟我怪声怪气地说了一句，他声音已被狂风吹变了样，听不出是谁了，我侧转身去看他，自己却被风刮的连连后退，险些摔倒。
　　 这么大的风你不也在外面走嘛，还说我呢，我心想，还没来的及回答他，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风沙中。
　　 狂风呼啸的声音夹裹着物件“哐里哐当”被风吹落的声音在耳边呼啸着，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末日景象似怪兽般向我一次次扑来，一种可能会被风吹到天空又被狠狠砸下的恐惧也随之而来，我无可奈何地在遮天蔽日的狂风中奔逃着。
　　 当我狼狈不堪顶着暴风终于艰难地走到避风港湾一样的家门口时，门从里面被扣上了，肯定是风太大了，母亲才把门给扣上，我急不可待地咚咚咚使劲捶着门，母亲过了半天才为我开了门，她看了我一眼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么大的风你怎么不等会再回来？”
　　 我一路被沙石击打着，感觉浑身都被风伤害了，连心也被伤了，见到母亲我感到委屈的不行，也顾不上回答母亲的询问，一进家门就大哭起来。母亲不解地问我：“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继续哭着，心想我被狂风这样狠狠欺负了，我能不哭吗？
　　 “别哭了，回家就好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回头望去，是隔壁的刘叔叔，父亲不在他跑到我家干嘛啊？一个男人不去找男人玩，却跑到我家找母亲玩！
　　 我看了他一眼觉着他很怪异，每次只要父亲出门他都会肆无忌惮出现在我家里，与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自己有家不回。
　　 不过他回去也是白搭，他家就他一人，他的家小远在中原，他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锁门回老家去看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三十五天都在隔壁住着，和我们一家人过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
　　 平日里母亲见他一人总是在大食堂吃饭，或许是心生怜悯，只要父亲不在母亲就常常把做好的拉面或抓饭端一份送给他。他也不客气，每次都笑着把母亲端去的拉面或抓饭吃个一干二尽，连碗也被添的跟洗过一样。
　　 刘叔叔常常请母亲为他缝补衣裳或织个毛衣什么的，我们之间的邻里关系一直处的不错。
　　 母亲为我把头上的纱巾解下来，给我把热水打好，让我再把头发洗一遍，我照着母亲的话做了。
　　 母亲一边帮我洗发一边有些生气地问我：“俊芥子，你怎么一个人跑去洗澡？你姐姐呢？”
　　 “我们班下午只上一节课，沫沫喊我跟她去洗澡，我就跟着她去了，纯芥子在学校上课呢。”
　　 “人家喊你，你就去了？以后不要跟着那个小人精沫沫去澡堂，家里人会带你去。”母亲交代我说。
　　 我对着母亲嘿嘿地笑着。
　　 母亲摇摇头说：“一天就知道傻笑，也不会动个脑筋。”
　　 刘叔叔问我：“你跟沫沫一起回来的。”
　　 “没有。”我边回答边想着之前去澡堂的事。
　　 澡堂里挤满了光溜溜的各种年龄的胖胖瘦瘦的女人，女人们各种各样的奶子把我看的眼花缭乱，一进去我就看不到沫沫才发育的小乳房了。我自己只好乱找了个空位随便冲冲洗洗，就跑出来了。我洗澡的工具也都没带，沫沫说她有，可是水雾缭绕中，她也不知窜哪去了。
　　 我湿着身子胡乱穿上衣服就出来了，连内衣内裤都打湿了，现在还黏在身上，难受的要死。
　　 母亲问：“你去洗澡怎么不带毛巾香皂呢？”
　　 我对母亲呵呵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我去上学又没回家，我也没有想到要去洗澡啊，是沫沫不想上她那班的体育课一个劲地劝我陪她去洗澡，我就去了。
　　 母亲把手伸到我衣服里摸了一下说：“衣服都湿了，快去换换。”
　　 母亲领着我进到里屋，从箱子里找出干净的衣服给我。
　　 如果是姐姐纯芥子，她就不必像这样为她操心的。
　　 姐姐纯芥子就比我大两岁，她聪明伶俐，像个小大人似的，从来不会让母亲为她操心，做起事情也是井然有序，干净利落，深得母亲和父亲的信赖，小小年纪就开始为家里分担家务，总是自觉自愿地主动把家务事给挑起来，不用母亲交代，她都会干的好好的，抹桌子扫地，洗衣做饭，她统统会做。
　　 姐姐纯芥子十三岁，我十岁，我们还有一个六岁的弟弟尕娃子。
　　 母亲把弟弟尕娃子拿给住在焉耆的姥姥去带，只留下上小学一年级的我跟上五年级的姐姐纯芥子。
　　 我的学习很差，老是留级，本来该上三年级了，可我还在一年级这里耽搁，考试往往全科不及格，一年级这关我怎么也过不去。
　　 纯芥子就不一样了，五官不仅长的齐整，学习还特好，老师还特喜欢她。
　　 “风这么大，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等风小了再回来。”母亲帮我穿着衣服担忧地说。
　　 我笑着。
　　
　　
　　 二
　　 母亲总是心疼我，觉着我反应迟钝，人也憨实，别人说什么我都从不怀疑，就是随便找个理由让我去跳河，恐怕我也会稀里糊涂地去跳。
　　 因此被认为弱小的我总是处于被保护的状态，而姐姐这个聪明能干的人倒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买菜挑水样样都帮着父母做，越能干父母也就越依赖她。
　　 姐姐总认为我在装疯卖傻，故作半痴不痴，是在逃避所有家务劳动。她说我像个资产阶级家的大小姐似的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就这样还被父亲格外关照，被母亲当弱智来照顾。姐姐纯芥子说的也没错，只要有时间父亲就会把我带在身边，只要看见我母亲就会担心我这样担心我那样，对我总不放心，凡事都要左交代右交代，而姐姐纯芥子却成了没人疼爱没人关照的“强女人”。
　　 姐姐纯芥子还算没被风吹跑，自己回来了。进门她就说：“好大啊，风，把我们班的窗户都吹烂了好几块。”
　　 母亲见她回来笑问她：“你是怎么回来的？”
　　 “老师让我们大家等风小了再走，让我们住在一个方向的同学都手挽着手一起回家。”纯芥子说。
　　 她的老师真聪敏，这方法还不错，人多力量也大，总比单枪匹马一个人在风中走安全多了。譬如我之前就孤零零地一个人与风斗，差点就被风吹走了。
　　 姐姐回来之前，刘叔叔走了。
　　 母亲看着刘叔叔玉树临风的背影说：“今天风大，你就不要去食堂打饭了，等会擀了面条给你端一碗过来。”
　　 刘叔叔看看母亲，答应了。
　　 母亲麻利地做好晚饭，随便扒了几口就嘱咐我们：“吃完饭你们赶快做作业，纯芥子带你妹妹俊芥子把作业做了，帮俊芥子看看她的作业，有没有错的地方，她不懂的地方你再教教她。”
　　 每次母亲都安排姐姐纯芥子来辅导我学习，我才不喜欢她来教我，不到两分钟她就会对我失去耐心，老骂我笨死了，比猪还要笨。
　　 我故意在那里磨磨叽叽地边吃边玩，根本就不想拿出本子，翻开书去写作业，姐姐已经开始写作业了，我还在那里吃着。
　　 母亲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抹了点香喷喷的百雀羚雪花膏，系上那条淡粉色的纱巾之后端着一碗面条出去了，她怕风沙吹进碗里特意用另一只碗盖上，去到隔壁，刘叔叔见到母亲的鸡蛋面条还不知有多高兴呢。
　　 母亲去了好几个小时才回来，母亲说：“你刘叔叔一个单身，床单铺盖也没人给他洗，被子也没人给他钉，衣服破了也没人给他缝，他那个家脏乱的不行，我帮他收拾收拾。”
　　 对母亲的善行我无置可否，单身男人是有些可怜。
　　
　　
　　 三
　　 母亲是单位上出了名的美人胚子，三十五岁了，不仅身材高挑，还泾渭分明，腰，胸，臀都有模有样，尤其是她那两条垂在臀部的大辫子，走起路来左右甩摆着，像两条轻盈的杨柳般，煞是好看。
　　 周围的邻居们，伙伴们都说纯芥子像极了母亲，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薄薄的嘴唇及一张瓜子脸，只是个头矮了一截，说我像极了父亲，眼睛小的都快没了，说我和纯芥子长的最像的地方就是我们脸上都有很多雀斑，并肯定地说，我和纯芥子脸上的雀斑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麻雀传给我们的。
　　 我相信了，确定脸上的雀斑是麻雀传给我们的，要不咋会叫雀斑呢？
　　 周围只有我们家常吃麻雀，因此被麻雀传染上雀斑是完全有可能的。
　　 父亲没事的时候老爱捉麻雀，他总是用脸盆去扣那些飞进院子里寻食的麻雀。他先是在院子里撒上一把白花花的米，然后把家里的脸盆翻扣在米上，拿一根五六厘米长的木棍支起盆子的一端，使盆子露出一段弧形样的空隙。木棍用一根细细的线拴着，父亲拉着细线的另一端躲进房子的门背后，把门留出一道缝，而他透过这道缝隙悄悄观望蹲守着。每到这时，我和纯芥子都知趣地躲在房子里不出声，也不去打扰父亲。
　　 安静的院子里，米的香气常常会把一群群麻雀给吸引进来，一来就是十几只或二十几只，它们先是落在院墙上四处观察一阵，见没有其他动静，便一只接着一只飞落到院子里，小心翼翼地靠近父亲设置的陷阱，一只进去了，另一只又进去了，接着又有三四只进去了，等盆子底下贪吃的麻雀足够多时，父亲果断地拉动手中的线，“哧溜”一声，只见麻雀们立刻四处惊慌逃窜而盆子也随即“嘭”地一声扣了下去，总有那么三五只麻雀来不及逃生，被盆子扣住，之后便被父亲小心翼翼地从盆子边缘探进手硬生生地把它们给活捉了，偶尔还是会有一两只麻雀劫后余生又顺着启开的缝隙逃了出去。
　　 父亲如此这般反复引诱那些嘴馋的麻雀，很快就会逮住十几只，把它们一只一只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布袋里。父亲看差不多了时，就会停止捕雀，开始处理那些麻雀，像杀鸡一般把它们一只只处死，用开水烫过，把毛和器脏拔除掏尽。
　　 别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只只袖珍的麻雀就这样被我们一家人无数次享用着。
　　 母亲的个头比父亲的个头高了一大截，母亲对父亲这些小儿科般的所作所为总是不屑一顾。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打扮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才出门，临走前总忘不了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直到连一丝头发都不会乱才放心。
　　 每个周末对我来说就是享受，对姐姐纯芥子来说就是酷刑，家里的家务活总是干也干不完，光一家人的衣服从搓洗到清干净到晾晒在院子里少说也有半天功夫，纯芥子常常抬着一大盆衣服去河边洗，洗完又拿回来凉晒。
　　 而我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到处窜来窜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不干活母亲从来不管，父亲也从来不管，母亲常常抱着织了一半的毛线跑到邻居沫沫家去，和沫沫的母亲一起边织边聊天，天南地北，有时还帮沫沫家做拉面。母亲的拉面做得很有名气，周围的那些汉族人家都不会做，而母亲因为是回族，从小在家就学会了。
　　 母亲跑去沫沫家的时候，父亲就会带上我去他的那些朋友那里坐坐，聊会儿天。
　　 家里往往只剩下任劳任怨干活的姐姐纯芥子一个人。
　　 上帝给了姐姐纯芥子美丽的容颜却没有给她公主的命，上帝给了我丑陋的面容却给了我公主的命，我想没有什么不公平的，这样的日子不是也很惬意嘛。
　　 唉，姐姐纯芥子为了她那副美丽的容颜就甘愿在家受罪吧，她天性勤劳，谁也奈何不了，上天就是主宰一切万能的神。
　　
　　
　　 四
　　 第二天晴空万里，风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灰色的天空也随着狂风一起无影无踪，门口的那棵老杨树被风连根吹起，倒在那片开满白色洋芋花的菜园旁，幸好没砸倒栅栏。
　　 地面被风吹的干干净净，所有的浮尘沙粒都不见了，只露出坚硬的地表。
　　 我跑去看那棵倒地的杨树，活鲜鲜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就这样被风给毁了，结束了生命。
　　 这棵老杨树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从我记事起这棵树的树干就空了，常常有些小孩子钻进里面去玩，底部虽然空了，可是上半部分却很鲜活，该发芽的时候它就发芽，该开花的时候它就开花，该吐絮的时候它就吐絮，该落叶的时候它就落叶，它总是旗帜鲜明地随着四季而变化。
　　 风停了父亲也回来了，还拖回了一条狗，一个没有身子的羊头，他把狗拴在院子里，提着羊角把羊头用火烧黑了，晚上他把炖好的羊头端上桌子，把剔下的羊肉摆在盘子里，把羊头骨丢给狗啃。
　　 他从山上哈萨克牧民那里回来，他说：“风太大了，下在山上套黄羊的夹子也没办法去看看，走到一半就被风阻住，也不知夹着动物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