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根】炊烟飘啊飘(散文)
一
“忽忽低,忽忽高,屋檐上面一棵蒿。”娘慈祥的面容执着而认真。娘又在说谜语让我猜,娘今天的精神状态很好。我故作思考状,然后故意满含期待地问:“是炊烟吧?”娘便高兴地点点头。娘不知道,这个谜语她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娘年轻时说过很多谜语,为什么晚年的娘独独对这个谜语念念不忘,或许娘的心头一直袅娜着一缕故乡的炊烟吧?
娘年轻时是个美人,尽管糖尿病让娘的视力每况愈下,但是娘年轻时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光彩依然。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角,银色的白发,白皙的肤色,即便在娘七十一岁因脑梗住院的时候,还有人夸娘漂亮。住院一段时间后,药水使然,娘脸浮肿不说,还毫无血色,加上头发凌乱,娘便不成样子。娘也因病情不见好转,心情开始变得烦躁。我们便逗娘说:“娘,很多人都夸你漂亮呢!”娘听了这话,像忘了病痛一般,瘪着没牙的嘴笑起来:“这个死样,人样没一点儿,还漂亮?”我们便趁机给娘擦把脸,并梳顺娘乱蓬蓬的白发。
那次的住院,娘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甚至比来时更严重。我们商量再三,便办了出院,开了药回家继续打针。
在二姐的再三要求下,我们送娘到了二姐家。娘躺在二姐东屋的床上,姐夫喊来村医。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戴着老花镜,在娘的手背上扎了一针又一针,总是扎不准,着急加上天热,老人的头上开始冒出汗珠,后来竟汗流浃背。越是着急,越扎不准。灯光有些昏暗,姐夫拿手电照着,我拿扇子不住地给扇着。娘的两只手乌青一片,令人心疼。住院以来,娘的手本来就扎满针眼,这么长时间来,又没吃多少东西,娘的血管都枯瘦干瘪。“不然扎脚吧!”老人擦了把汗无奈地说。针扎到娘的脚上,娘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我的心也揪得紧紧。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感觉那老人像是在摸着扎,对他的技术我不再抱希望,可是,天这么晚了,找人已不可能,我只好心里一遍一遍不住地祈祷。最终,终于成功,那老人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老了,眼睛不中用了。”
就是那天晚上,信基督的姐夫带领我们一起为娘祷告,大家都含着泪水为娘扎心地祈祷。姐夫忧伤痛苦的祷词让我们每个人都泪流满面。
一个信主的年轻弟兄听说娘的情况后,便建议我们把娘转到三姐家,他上门给娘打针。那弟兄是个军医,他的技术果然高明,娘再也不必遭受扎针的苦楚。村里一些老人过来看看娘,出门后,都摇摇头说,恐怕这次娘挺不过去了。我很讨厌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厌烦他们对娘的妄下结论。那可是我的娘啊!他们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轻松。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大雨倾盆,大雨倾盆啊!不时有主内的姊妹来为娘祷告。不知是上天听了我们忧伤的灵、痛悔的心,还是娘命该如此,经过一番磨难,娘竟奇迹般好了起来。
二
娘一旦心情好些,身上舒服点儿,便给我们说谜语。“忽忽低,忽忽高,屋檐上面一棵蒿。”原来娘的心头一直飘荡着家乡的缕缕炊烟,那炊烟里有姥姥对娘的声声呼唤。姥姥那熟悉亲切的呼声像一根银线,在娘的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那丝丝缕缕的炊烟如烟似雾,在娘日渐老去的脑海中越聚越浓,浩荡成海,挥之不去。
娘病重的时候,恍惚中,喊得最多的就是“妈”,那一声声苍老却是撒娇般的轻唤,让我一开始听起来那么别扭,如今想起来却是如此心碎。
姥姥家远在临沭,娘自从嫁给爹,命运坎坷的娘几乎一直病着。姥姥家那忽高忽低的炊烟,只能萦绕在娘的思念和梦里。那袅袅的炊烟,让娘如此的眷恋和怀念。是不是在娘依恋的炊烟中,娘也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享受的满满疼惜?娘在家里是老小,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虽然说不上千娇万宠,却也是姥姥姥爷膝下的宝贝啊!犹记得听大姐说起的娘去姥姥家的情形:娘每年都会留一只大公鸡,为的是过年让爹给姥姥姥爷送去。那只养了一年的大公鸡,该是浸满娘对姥姥姥爷日日夜夜的牵挂和无尽的思念吧。娘拿不出什么,娘把所有的念想都倾注在那香喷喷的鸡汤、鸡肉和那一锅松软的白面馒头里了。娘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在娘恍惚朦胧的目光里,该是飘得很远很远,一直飘到姥姥家的房顶的吧?
娘不善于表达,即便说说,那时的我们也总会忽略娘的感受,更不能体会娘心底对姥姥的刻骨思念和对亲人深深的眷恋。
没想到,三年后,娘再次脑梗。偏瘫,大小便失禁,加上小脑萎缩,让娘最终没能躲过那场劫难,娘的寿数已尽。
如今,娘走了,我才开始忙着怀念,忙着想念。我很是后悔自己为什么在失去时才想起回忆,失去时才懂得怀念。
夕阳中,每当我站在教学楼上看到炊烟在村头缭绕,娘那个谜语便会跃出脑海——“忽忽低,忽忽高,屋檐上面一棵蒿。”娘那苍老温柔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娘那慈祥温暖的面容便又浮现在眼前,家乡暖暖的炊烟便在眼前忽高忽低,热了嗓子,模糊了眼眶。
三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家乡那飘渺的炊烟,总是那么温暖,那么令人眷恋。
小时候,当我们在田间村头或拔草或疯玩的时候,只要看到烟囱里炊烟旗帜般飘起,我们便收拾起一切疯跑回家。看家里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灶台上一大一小两口锅紧闭着嘴巴,哲人般静默不语。大人又不许我们揭开看,每每锅里飘出的腾腾热气说破了锅的秘密。蛤蜊韭菜面疙瘩汤的鲜美,地瓜咸糊糊的香喷喷,芸豆芹菜猪肉馅的白面包子的松软美味……总会捏着我们的鼻子往里钻,惹得我们直咽唾沫,围着锅台团团打转。
犹记得,在家里姊妹几个中,我最喜欢做饭。每次爹带着姊妹几个去地里干活,我便呆在家里陪娘、写作业、做饭。一次,爹让我在家烧满两壶水,再擀面条。或许在大人的眼里,擀面条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何况我也见过姐姐和爹擀面条,所以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了。谁知,那顿饭大家差点没吃上。我学着爹的样子,和面、擀面。我还记得爹把那面团擀得像一张煎饼那么大,然后把它卷到擀面轴上,轻放,反复折叠,最后,用刀细细地切。“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于这句话,我就是那次擀面条深深理解的。当我把和好的面放在擀面轴下,尽管用劲了所有的力气,愣是压不扁它。明明看爹做得很轻松的。我没有气馁,继续和面团作斗争,不一会儿,手心便火热奇痒,我停下来,不住地揉搓着手心。过一会儿,再擀。当面团被擀成饼状的时候,我学着爹的样子,把它卷在擀面轴上,用力擀压。一开始还好,如此轮番几次,当我用力擀了一会儿,想展开,换个角度继续擀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我差点掉出眼泪。我发现面都粘在了一起,根本揭不开,眼看十一点了,我又气又急,怎么办呢?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大门响了。
爹看着我的窘态,非但没有责备我,还耐心教我擀面条的技巧。爹有力粗糙的大手,变魔术一般在面团上上下翻飞,几下的功夫,面团就成了一个圆圆的饼。只见爹放下面饼,从面瓢里抓了把面洒在面饼上,此时的我恍然大悟。我欢快地喊:“我会了!我会了!”爹又回地里了忙去了。原来,爹不见烟囱理冒烟,猜想我一定遇到困难,便跑回家看看,果不出所料。
顺利擀完面条的我欢喜地跑到锅屋,添水,烧火,添柴。我想快快把火烧起来,让爹看到烟囱的炊烟。烧一会儿,我跑出来看一看,当我看到带有火星的炊烟从烟囱里绸带般随风飘荡的时候,我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知道,爹和姐妹们也一定在对着炊烟笑……那抹灰白色的烟雾,飘渺的轻纱一般,一圈一圈,在破败的瓦房顶上盘旋,缭绕。那是我们眼中最美的风景。
暮色四合时,我最喜欢站在村头看炊烟,看家家户户一缕一缕的炊烟在村子的傍晚时分浩浩荡荡地汇聚起来,与夜色缠绵,与风儿对舞。看它时而聚拢,时而弥漫开来,看它和天边的云朵融合在一起,再飘过参天的大树消失在远方……
四
有人说,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仿佛是美好的日子在飞舞,让人流连忘返。
还有人说,家乡的炊烟,是村庄的呼吸,是故乡的根,更是故乡的魂。
我要说,炊烟是飘荡在家乡亲人心头的绕指柔。
“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娘的谜语,该是娘对家乡亲人的无限眷恋。
“生命累了,我在净土等你。”娘临危那一声轻唤“妈——”,该是娘听到了姥姥在远方的呼唤……
歌手韩宝仪在《又见炊烟》中那深情款款的歌声唱出了二战期间母子在家祈求战后南方的父亲平安归来的浓浓亲情,也唱出了人们对故乡对亲人无限的思念和深深的眷恋:
“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回忆。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我心中只有你……”
期待您的更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