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迁坟(散文)
那天,老公打来电话,说我们要去一趟老家,青海到内蒙古的高速公路征地,征了我们的祖茔。我随老公往武威凉州区清水乡王盛七队奔去,这里葬着他的爷爷。
爷爷于1929年在这个叫高家庄的地方出生,弟兄九人,他排行老九。武威师范毕业以后,分配到天祝县天堂乡科拉中学任校长一职。那个时候他才二十几岁。随后他把奶奶和孩子们都带到了天堂乡,那里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在天堂生活的日子里患了肺结核,当时的医疗条件特别差,再加上那个年代物质条件的缺乏,爷爷的肺结核病未及时得到救治,36岁时,撇下奶奶和三个孩子撒手人寰。
俗话说得好,“穷不改门,富不迁坟”。乡亲们对于迁坟有着特殊的讲究。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说不迁了,但法师说,把先人压在路下对后辈不利,于是,这个叫做高家庄的村子,开始在道士的指挥下忙将起来。
我俩赶到的那天正好是小雪,虽然没有下雪。武威的天气异常的寒冷,道士的清单依然在那里等我们的到来。砂锅一个,碗一个,筷子一双,红一尺,红线两米、小米两斤、核桃枣儿各一斤、文房四宝一套、五色粮食、发面、五色纸各一道、被面两条、馒头一副、活公鸡一只、酒两斤、另外还有腥红、蜡烛。我们按照清单的要求一一都准备了,却不知这一切对于埋在地下的亡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日子是道士看的,我们这边的习俗,有重大的日子都要看看。可巧那天,正是感恩节。所有人五点起床,早早吃过饭。天微微亮的时候,我们按照道士的安排在祖茔那里集合,每人在腰间系一条红被面子。我们是一个曾祖父留下的后人,除了常走得那几个亲戚,余者我们都不认识。祖茔在清水河岸边,站在那里向四周望去一片开阔的景象。只是冬日里显得异常清冷萧条。
道士是一个团伙,人员齐备。老道士拿出准备好的招魂幡插在各自的坟头,上面明确写着亡人的出生年月、死亡时间以及亡故时的年龄。开始了他们的表演,有念经的、击鼓的。老道士穿着道士服一边敲着木鱼,一边指挥着众人。我想这大概是要告知亡人,要迁新居了。
一番安抚之后,道士们开始挖坟头的土了。安排我们在坟前烧纸、祭奠,那只活公鸡不知何时已掉了脑袋,歪在一边。生命原来如此不堪,瞬间为那只公鸡感到悲哀,昨天它还在鸡圈里活蹦乱跳,此刻已命丧黄泉。人何尝不是如此,又怎能掌握得了生死?
挖坟的事自家人不能动手,全权委托道士代办。我们只能远远看着,突然明白,原来我们不能“自掘坟墓”。
大约挖了三个小时,人群开始骚动。有亡人的棺木腐烂的但亡人遗体还完好的,就得重新买棺,重新入殓;有的时间太长找不到遗骨的;道士开始找寻家里人,才发现后人只清晰的记得自己父母亲的具体下葬情况,至于祖父母一辈、曾祖父一辈的情况,知情者寥寥无几。突然发现,所谓亲情它是有界限的,这个界限在四代之间,超不过五代。所谓墓中的某个先人,我不知道他的生平,不知道他的音容笑貌,我们只是陌生人。
丽琴姐姐是大爷之孙女。伯父无儿无女,把她抱来养大,招了女婿。这在乡里是普遍看到的现象,就指望这个女婿能养老送终。伯父的愿望达成了,姐夫是个实诚的庄稼人。伯父伯母相继过世,他和姐姐尽孝发了丧送了终。由于去世的年限,刚好是棺木腐蚀,遗体完好的情况,装遗骨之棺装不下亡人,现在道士说伯父之棺需要换新,姐姐和姐夫都烦了难,不换吧,庞大家族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俩,换吧,三千块钱对于庄稼人来说不是个小数字。道士的目的是很明确,几车的棺木停在那里,只等你掏钱。我内心纠结成一团,相信姐姐也在取舍,这样的取舍是残酷的,说实话我不敢拷问自己的内心,也实在不知,怎么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我远远看着,道士带着口罩在墓穴里拾遗骨,拿一个泸州老窖的酒箱子把遗骨盛出来,听旁边的长者说,这个拾遗骨也是有讲究的,遗骨不完整会祸及子孙。想来真心替人类难过,活着的时候孙子就是宝贝,要什么给什么,咽了这口气,埋入黄土,稍微不安,就要找子孙的麻烦。我想起了那只掉头的公鸡,它会不会也来找麻烦呢?好在它没有子孙,或者具体点说它也不知道谁是它的后鸡。
爷爷的墓穴中葬着的是一个用柏木做的株,就是一个招灵匣。才发现死亡原来离我们这么近,生死之间,只隔着这黄土。道士问老公,爷爷出生的年月,老公不知,又问属相,老公无奈只能给奶奶打电话,奶奶也说不知。还是旁边一个叔伯说,他父亲在的时候说的,爷爷属蛇。
爷爷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三十六岁病逝,是侄子将他埋于这片黄土,经过几次迁坟,遗骨已无从知晓,我和老公重新买了一个新的招魂匣,里面放了七个代表七星的硬币。我不知道,人是不是有灵魂,如果有,那么这个灵魂应该很小的,要不然这个一尺见方的匣子该如何安放那么庞大的灵魂。
那是特殊年代的特殊爱情,奶奶比爷爷小十岁,她是武威城里长大的娇小姐。认识奶奶的人都说,她和爷爷的感情相当好,爷爷去世后,奶奶成了外来户,落在科拉村。那是艰难的年代,带着一儿三女,日子异常艰辛,最后嫁了后面的爷爷,又有了儿女。
乡里的习俗夫妻都是合葬墓,奶奶曾说想葬回爷爷身边,只是乡里人对坟是有讲究的。改嫁有子女是不能葬回前夫之墓的。于是爷爷就成了过去。
我们把棺木拉到新的坟地,开始重新安葬亡人。经过几小时的开挖,新的墓穴出现在眼前。我们把爷爷的招魂匣放在墓穴,道士一边念经,一边把文房四宝、盛着米饭的碗筷子放在墓穴,顺便散了一把核桃红枣,就开始用黄土掩埋。我看到爷爷清瘦的坟墓有点孤单,墓前摆上那个砂锅,点好一对红色蜡烛,又开始烧纸祭奠,老公奠酒,郭姐夫开玩笑说:“少奠一点,多了先人们都喝醉了,多烧点钱让他们带上”。我想说,人死不能复生,所谓欢乐后的醉酒,所谓美好的爱情,所谓金钱的挥霍,所谓的孤单或是寂寞,只是活人的专利。阴阳相隔,逝者已逝,对他们而言,一切都是浮云,或许好好活着才是他们最最渴望的,强壮的身体才是最好的资本。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富有,活着什么就都有了。
想起了家乡的埋葬的习俗。甘青交界,天堂镇属于藏族、土族、汉族的混居之所。小的时候,常看到在冬日的清晨浓烟四起的景象,那是土族的火葬,亡者不穿衣服,说人来世的时候就不穿衣服,走得时候也不应穿衣服,被绑起来,这样的棺木是比较小的,俗称“轿子”,最后连轿子一起火化;汉族则是长棺木,亡者躺在里面,要穿衣服,鞋子帽子一应齐备。藏族最有特色的就是天葬,我未见过,但听闻过。就是将亡者遗体让神鹰或其他兽类吞食,这是一种死者能上天堂的说法,也源于佛教的一种布施。
不同的习俗,不同的埋葬方式,同样都是对死者的悼念。只是人熟睡的时候尚且不知道屋里发生的一切,更何况是死亡呢,所以对于亡者而言,都是一样的结果,已经死亡的事实。
天已经黑了,我们顺着地边往家走。“我死了之后我要火化”我不自觉地冒出了这么一句,“为什么?”老公这样问我,我说:“火化多好,把骨灰撒到河里,又干净又省事,我真的不想让儿子去做那么艰难的取舍,不想拖累儿女们。”
有人说,来生我愿做一只懵懂的小猪,有人说,来生愿做佛前那朵莲,太扯了,哪来的来生,所谓生死轮回,不过是劝人向善的说词。只有当下,才是自己的人生。尽情享受时间美好,尽儿女之心,尽朋友之谊,尽夫妻之情,如此方不辜负这大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