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半个城里人(随笔)
人至中年,一半的时光在农村,一半的时光在城里。我,半个城里人。
我出生的小村子,离最近的小城三十里。母亲十七岁做为知青从小城来到村里,嫁给了父亲。五十几年的时光再未离开村子,母亲是农村人了。
国家有政策知青返城,那时母亲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放弃回城,但把她和几个孩子的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对不能返城的知青,国家给三百元的建房补助。村里收回母亲和我们姐妹的耕地。父亲因此同母亲大闹,没有土地,对父亲来说失去了生存的依靠。住在村里,却要花钱买粮吃,钱从哪来呢?
户口的改变,让父亲内心不安,家似乎被切割两半。我们姐妹四个,依父亲的主意,两个孩子改成城市户口,两个留给他,依旧是农村户口。母亲不同意,坚决的把我们姐妹的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农村太苦了,她要自己的孩子以后到城里生活,户口最为关键,那不亚于一张永久居住的绿卡。
读小学时我有了小小的优越感。母亲说话的声音与村里人不同,带着城市的味道。我说话的语气很像母亲,同学说我说话的语气像城里人。我的衣服文具多是城里的小姨买给我,洋气,使得同学羡慕里有些妒嫉。而我真就觉得与同学不同。
村里只分给父亲一个人的耕地。母亲和我们姐妹的口粮在粮本上,吃粮要花钱到城里的粮店去买。这是父亲不能接受的,家里没有那份钱。父亲起早贪黑硬是用铁锹尖镐在村外开垦出几块荒地。全家人的生计在土地上,每粒粮食都是汗水换得。在我十来岁就同大人一样在田里干活。一首【悯农】道不完劳作的艰辛。那时我已深深懂得劳作之苦。
想离开村子不在受这劳作之苦,只有两条路,读书,嫁人。后者对我容易些,因为我的城市户口。城里人找农村媳妇,那个姑娘必是模样出众的,农村姑娘也以嫁到城里为荣耀。在我的心里,早早认定自己将来就是城里媳妇,终有一天离开这村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叔叔的儿子第一年高考落榜,叔叔没有责备他,只是让他每天到地里干活,劳作的苦让他叫苦不叠。叔叔只一句话,想不在农村吃苦,读书是唯一出路。叔叔的儿子回到学校苦读。
读中学时,班里一个男同学的母亲同是留在村里的知青,他也是城市户口。那时我们男女同学之间是不说话的,但在我们俩心里有种亲近感,自觉与别人不同,那点优越感依然存在。在同学眼里,我俩是最为般配的人。那是个害羞的男孩,大大的眼睛,一笑便脸红。老师让我每天检查同学们的迟到情况,我曾掩护过他一次。他对我笑的时候,我们的脸一样的红。
因为母亲是知青,我是城市户口,二十岁那年,通过小姨的帮忙我进城里工作。从那时起,我在村里小小的优越感被击的粉碎,卑微的如一粒尘土。我曾自豪的城市发音带着乡土气息,在别人的嘲笑里,我有着自卑。
厂里举行演讲比赛,稿子自己写。这难倒了许多城里女孩,我的稿子被选中。演讲会上,我慷慨激昂的话语不带一丝乡土气,我为自己争得第一个尊重。
厂里的姐妹给我介绍城里的一个青年,高高的个子,面容清瘦白皙,笑起来很好看,有点像我的中学同学。我有些担心单薄的他以后能帮我的父母干农活吗?别笑,那时的我就如此纯朴。
好在没让我担心太久。他的母亲盘问我的家里情况,在我的回答里,脸色变的越发阴沉。彼此初见,没有感情,分手很自然的事。
我的城市户口使我进入城市,但并不被城市接纳。城市户口是件华丽的外衣,披着它我惶惶进入城市,包裹的身体依然是农村人。没有勇气脱下外衣,注定在城市里挣扎。
我嫁到了城里,丈夫是小姨介绍的。结婚不久,主动和邻居亲近。农家孩子心性纯朴热情。邻居嫂子问“你是有粮本的人吧”?是,我是城市户口。有城市户口就是同类人,可以亲近。自此,羞于说自己是农村人。
城市生活没有想像的轻松美好。用母亲的话说,吃棵葱要钱,喝口水要钱。在城市的角落安下身,城市的喧嚣里奔波着疲惫的身体。城市的外衣紧贴身体,我的轮廓渐渐有了城市的影子。
叔叔的儿子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进入城市,有了光鲜的城市外衣,娶了城里媳妇。
母亲说,叔叔的儿子每次回村都开着车子,在车子的后背箱里拎出许多城里买来的东西,惹的邻居们羡慕不已。叔叔的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升了职,说话的语气硬的很。
叔叔的儿子央求母亲帮忙,劝他的父亲去城里住。叔叔院里养了七八头牛,院子又脏又乱,孙女不愿到爷爷家里来。小孙女和爷爷说,外婆说了爷爷是农村人,穷。叔叔不穷,家里养了牛,又有瓦匠手艺。叔叔的脸色难看,任谁也劝不动,想儿子孙女却没去城里住过一天。看儿子卸下一堆东西,不愿在家里住下,车子扬起一路尘土驶出村外。叔叔的儿子在切割与村子的关联,父亲是他最后的一根纽带。苍老的叔叔呆呆的站在门口,长长的叹口气,是孤独是对儿孙的不舍,还是对当初自己的决定后悔?
回母亲那我是坐公交车,下车后走上二十分钟的路。村里人见我打招呼,“咋来的”?我回答,“做公交车”。回答的没啥底气,手里拎的东西变轻了。自己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呢?
村子几年前拆迁过一次,家家新房,院落宽敞,装修气派。村里的街道同城里一样的水泥地面。每次回母亲那,喜欢在院里坐上一会,抬头看着天空,看着满院的蔬菜,听听花狗的叫声,发觉这样的日子才舒坦。二十几年努力去做城里人,说话做事,生活习惯,骨子里我还是农村人,纯朴善良吃苦耐劳,在被城市接纳时多了隐忍。
和母亲聊天,问起村里有些人家的铁皮大门生了锈迹,门口长了荒草咋回事。母亲说那些人家几年前去了城里,没有在回来过。托村里的人想卖掉房子,可村里的年轻人家里条件好些的都在城里买了房,房子卖不出去,就任它荒败。
二十几年前,我拼命逃离农村。如今,仍有人在离开土地。村子不在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富裕的村子依旧没能留住它的孩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喜欢怀旧。越来越恋起母亲的院子。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我会不会回到小村里生活。没人说我是农村人了,城市的外衣下我已变的光鲜。可我只是半个城里人,在村里的土地上有过我的汗水。父辈留给我的勤劳善良在我的骨子里。
且做半个城里人,村落是我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