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啊，我时常沿着你的岸边，一个人静悄悄地，朦胧地徘徊……——题记
　　 1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韩秋雪很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还会回到A城。
　　 韩秋雪的姑妈原在A城工作。少年时代，她曾随姑妈一起在这里生活过四年，渡过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少年时光。初中毕业离开这里二十多年了，她总共只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回来探望生病的姑妈。姑妈病愈后很快就退休回了家乡，距今已整整过去了十年，韩秋雪再也没有回过A城。这是她第二次回来。而之前这么多年来，韩秋雪似乎一直在为自己寻找着一个回来的理由，可是一直找不到。回来吧！回来看看这里！你已经离开的太久太久了！尽管林冬阳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热切地邀请过她。尽管这里也一直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这一次她终于回来了。
　　 她依旧没有理由。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一张生死鉴定单，确切地说，是一张骨穿申请单。不舒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莫名的乏力，间或还伴有低烧。一直以为是感冒，后来当地医院的一张血液检验单提示她的血象有明显异常，建议她去市里的医院做骨穿，以明确诊断。在市里最好的医院里，医生看过那张检验单之后又详细地寻问了她的病史，并给她开了这张骨穿单。是不是怀疑血癌？略懂些医学知识的乡村教师韩秋雪捏着申请单不由得问了一句。那个和善的女医生看了她一眼，略一迟疑，立即以冷静又严密的职业的语气安抚她说：“你别紧张，只是做个相关检查。不说明其他问题。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哦，谢谢你！我不紧张。”韩秋雪微笑着谢过医生，平静地退出了诊室。她并不觉得意外和紧张。其实来市里检查之前，最坏的结果她早已在心里反复想到过，此刻，敏感的她只不过从女医生脸上某种一闪而过的表情里再一次预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而已。顺着走廊去交费时，异常平静的韩秋雪透过临街那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林冬阳。心念闪过的一瞬间，她只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便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在快要走到收费处时，她突然将那张很快就能决定她未来命运的，相当于生死判决书的骨穿申请单塞进了随身背着的包里，飞快地下了门诊大楼，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车站，登上了通往A城的长途客车。
　　 离A城车站还有三分钟行程时，有人下车，韩秋雪紧随其后也下了车。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多坐了。车驶入A城时，她就想下来步行的。她太想体会在A城漫步的感觉了。十年了，这个城市无时不在她的心里。在梦中，她常常漫步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有时是一个人郁郁独行，更多的时候，身旁有人陪伴着他。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凭着感觉，她知道那个总是默默地陪伴着她，和她并肩前行的人是林冬阳。坐上A城方向的客车之后，她给他打过电话。
　　 “秋雪，你真的在车上，真的会回来？听你的语气好像跟真的似的，不会是又和我开玩笑，让我空欢喜一场吧？”接到韩秋雪在车上打来的电话，林冬阳有些怀疑，但他的声音里还是压抑不住地透着一股子欢喜。林冬阳的怀疑是有原因的。有一次他打问候电话给韩秋雪时，秋雪在心念一闪间曾和他开玩笑说，冬阳，我很好。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你肯定想不到吧？我就在A城，此刻正在你的办公楼下呢！结果他信以为真，一边以欣喜的语气让她站着别动，等他下楼，一边从六楼的办公室使劲朝楼下看着，直到秋雪忍不住在电话那端笑了起来，他才明白她是开玩笑。那种感觉别提有多失望了！所以这一次他怕秋雪又在和他开玩笑。
　　 “冬阳，是真的。我真的回来了！我现在已到两河口，再有两个小时，我就到A城了！”秋雪认真解释说。
　　 “太好了，秋雪！你终于肯回来了！你终于要回来了！路上还顺吧？不会堵车吧？保持联络，到时我去车站接你。”听着电话那边传来冬阳沉稳又欣喜的声音，秋雪在车上笑了，那种暖暖的感觉霎时涌遍了她的全身。
　　 一路上，冬阳打来好几个电话，不断地询问她所到之处。十分钟之前，和冬阳再次通过电话。此刻，她知道他正在车站翘首以待，却突然不再急于见到他。她只想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走近他，慢慢地来感受那渴望已久的，此刻充满了心房，又交织着无限伤感的重逢的喜悦。
　　 “嗨！冬阳！”A城车站里，正在出站人群里焦急地搜寻着的林冬阳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略带些调皮的女音，转过身来，便看到了韩秋雪。她正静静地对着他微笑，一如当年。
　　 2
　　 “秋雪，你没变。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在一家茶楼临街的雅间落座后，冬阳一脸笑意地看着秋雪。他比十年前略微长胖了一点，眉宇之间也依稀多了几分中年的沧桑。只是他的目光和他的声音一样，还是那么温和，有着一种灼热心扉的暖意。
　　 “年轻吗？漂亮吗？严重用词不当！”秋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带着些许调皮的语气回敬冬阳。见到冬阳的时候，一路上那些莫名的忧伤退去了，充溢心房的便只有说不出的亲切温暖和轻松愉悦。像十年前那次重逢一样，漫长的时空的阻隔并未让她在冬阳面前有任何的疏离之感。
　　 “年轻，漂亮！”冬阳看着秋雪，含笑用肯定的语气再一次重复说。“十年了，你真的回来了！我这会还感觉像做梦一样！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是巧吧，我前几天还真的又梦见你回来着。有阿华，还有好几个同学，我们在一块喝酒，最后好像我喝醉了，迷迷糊糊的，结果醒来也记不太清了！当时正好快过中秋了，我就发了一个短信给你，你收到了吗？”冬阳看着秋雪，神情似乎还停留在那个梦里。
　　 “收到了。当时有些忙，也没顾上回你。”秋雪握着杯中的红酒，和冬阳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喝下一小口。“我也常做梦。梦到咱们以前上学那条路，梦到老师，同学，还有你！”秋雪的思绪也飘回到了那些梦镜中。一丝伤感不觉袭上了心头。
　　 初识冬阳，是在小学五年级。那时的秋雪十二岁，长的眉清目秀，十分乖巧，回乡探亲的姑妈走时执意带走了秋雪。随姑妈转学到这里来的秋雪正巧进了冬阳所在的班。升入初中后两人又同过几年学，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几乎天天都能在楼道里碰面。初中毕业后，秋雪和冬阳双双以优异的成绩考到外地一座城市里，就读于两所不同的中专学校。学校相距不远，两人时常见面。毕业前夕，冬阳鼓足勇气对秋雪表白了心迹，两人终于幸福地相恋了。然而不久之后那场出乎意料的毕业分配和命运的阴错阳差最终却导致他们天各一方，劳燕分飞。十年之后，相隔千里的两人在A城再相见时，秋雪早已为人妻母，一番倾心长谈，也只能再次分手。冬阳最终另娶了她人。因为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和事业，分手这许多年来，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多，也仅仅只是逢年过节时的问候和偶尔一个短信。但彼此都知道自己是对方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从来无需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就像冬阳中秋时所发的那个至今还保留在她手机里的短信：有时候，朋友是那样简单，简单到可以好久不用联系。而思念是那样神奇，神奇到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莫名地想起。
　　 “秋雪，每次请你回来玩，你总是说找不到回来的理由。这一次怎么说回来就回来啦？不会是……有什么事吧？”冬阳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问起秋雪。
　　 “没事。去市里办事时，突然很想回来看看。毕竟在这里生活过几年时光，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了！你说的对，我是离开的太久太久了！其实一直都想回来看你们的。”秋雪没有提及生病的事。其实她说的也是真心话。只是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林冬阳，这才是她魂牵梦萦，时刻想回来，并且真的回来的原因。
　　 “没事就好。真希望你能常回来看看。时光真快啊！以前想起四十岁，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可是不知不觉间，我们就滑到了四十岁的边缘。人生过半啊！秋雪，你还记得陈小军吗？”冬阳感叹之后问道。
　　 “记得记得。他瘦高个子。眉清目秀，很腼腆，爱脸红。”秋雪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子。“我去外地上学后，他还给我写过几封信，后来就没有了联系。一晃也二十多年了，他现在怎么样？还在A城吗？”提起多年不见的少年同学，秋雪急切地询问着。
　　 “今年夏天他已经去世了！也就是三个多月前吧！是白血病。”冬阳的神色暗淡了下来。
　　 “啊？！怎么会这样！”秋雪的心一紧，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刺痛。眼里顷刻间泪光闪烁。她为昔日的同学而难过。怕眼泪掉下来，不觉低下头咬了咬嘴角。为小军难过的同时，她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包。此刻，她想到了那张决定她生死的骨穿申请单。神情不觉更为黯然。也许，同样残酷的命运也正等待着她。
　　 “秋雪，你……你别太难过。这就是人生吧！有很多事其实都是我们无力把握和挽留的。好在从他生病起，我们大家就一直轮流陪伴着他。所以他走的时候很平静，也不孤单。”隔着茶桌，冬阳看见了秋雪眼里的泪光。他知道她的善良，也知道她从来都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那一刻，他为她的难过而难过着，心里满是痛惜，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来安慰秋雪。
　　 “我记得他好像是家中独子。他有孩子了吧？他走的时候孩子有多大了？”秋雪很快把注意力又转了回来。
　　 “孩子八岁。正上二年级。是个儿子。他是家里的独子，他底下只有一个妹妹。他一走，老母亲也倒下了，他妻子也病了，是我和阿华，还有几个同学帮忙给操办的丧事。你不知道，小军他能混到今天真的不容易。”提起昔日同窗，冬阳不觉感慨万分。他看了看秋雪关注的神情，继续讲述道：“高中毕业后，他没有考上学。后来招工进了一家不太景气的厂矿。几年后，他通过自学拿到了律师资格，应聘去了市里一个朋友开办的律师事务所。他走的时候，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律师。在市里买了房，还买了车，把孩子妻子都接到市里去了。只有老母亲不肯去，还留在这里，和他妹妹在一起。他死后也葬在这里，是他之前再三交代过的。这里毕竟是故乡啊！有感情的。……以前他在这里时，我去过他家，满墙满屋子贴的都是法律条文。小军有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可惜他走得这么早……”冬阳连连感叹。
　　 “命运太残酷了！真的太残酷了！”秋雪深深为冬阳的仁厚狭义之心感动着。为小军悲叹的同时，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和冬阳过去的命运，为未来那正等待着自己的，有可能再次到来的厄运而悲叹……
　　 窗外已是华灯初上，茶楼的一角回荡着优雅舒缓的钢琴曲，正是秋雪喜欢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经典名曲《爱的纪念》。流畅如诉的琴声里，他们同时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各自喝了一口，一时陷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默里。
　　 桌子上冬阳特意为秋雪点的几样特色菜谁也没有动。也许，他们都在为无常的人生命运而伤感，也许，他们都回到了纯真的少年时光，回到了那无时不在心头萦绕的久远却又亲切的情怀里……
　　 3
　　 从茶楼出来，已是晚上八点多。这条僻静的街道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和车辆通过。秋雪站在临街茂密的梧桐树下，无意识地盯着眼前匆忙而过的人群，耳畔似乎还回旋着理查德那宁静舒缓，如梦似幻的钢琴曲，直到冬阳的问话将她唤醒：
　　 “秋雪，你要是真的不累，我陪你把A城转一圈怎么样？我就怕你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累了。”
　　 “好啊！我不累。一点都不累！只是……你这会还不回家没事吧？”尽管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两个人依旧心念相通。冬阳此刻的提议正和秋雪的心愿，但她还是忍不住替他着想。
　　 “没事的，你不累就好。难得你回来一趟，我也很想出去走走。”梧桐树斑驳的阴影中，冬阳深深地看了一眼秋雪，缓缓迈开了步子。秋天本是美丽浪漫的季节，却也总是透着某种伤感的气息。两个人在梧桐树的枝叶下并肩缓缓地向前走着，各自心中都升腾着温暖又苍凉的柔情。
　　 冬阳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秋雪幼时可爱的影子。初识她时，冬阳不到十三岁。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刚刚从乡下老家转学来A城的秋雪，冬阳就喜欢上了她，在年少的蒙昧中奇怪地产生了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念头。之后的日子里，作为小班长的冬阳常常有意无意地留意着秋雪的一举一动。相比班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秋雪太腼腆，也太安静了。他看到最多的就是她趴在桌子上看书或做作业的样子，每当回答老师提问，也总是未曾开口就先红了脸，声音怯怯的，可是答案又是那么准确。尤其入学不久之后的期中考试，她竟然轻松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第一名，并且之后的作文常常和他的一起被老师当作范文宣读，使得他对她在爱怜之余又多了几分敬佩。初中几年，虽然同级不同班，但他依然留意着她，知道她每次考试总是所在班的第一名，总想读她的作文，总想和她说点什么，只是没有机会。她还是那么腼腆安静，上学放学的路上碰到了，也只是微微一笑，红了脸，低了头匆匆而过。后来一起考到外地一个城市去读书，冬阳终于有了接近她的机会。他常在周末去学校找她，两个人由最初见面时的拘谨到后来彼此畅谈，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城市僻静整洁的街道上也有一棵棵茂密的梧桐树。周末的傍晚，两个人也常常像此刻一样并肩缓缓地漫步，谈论着人生，理想，谈论着那个年代很多青年人都喜欢的三毛和她的撒哈拉故事，谈论着普希金和雪莱的诗，张贤亮和张承志的小说，还有他们都喜欢的校园流行歌曲。即使有时候，什么也不说，他们仍然喜欢在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的穿行，似乎只是喜欢并迷恋那种并肩漫步的感觉。冬阳原以为，他可以保护她一辈子，陪着她走一辈子，却不想阴错阳差的命运终是无情地将他们隔开了。她终究成了他人的妻，而自己终究只能在遥远的彼岸远远地观望着，为她牵肠挂怀，默默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