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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古村记(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08发表时间:2016-11-30 20:59:17

早年间,在猫铺住过一小段。因气候及地形之故,这里的村庄,丛林茂密,住室简朴,口音陌生,一切新鲜而让人忐忑,似乎我冒然闯入了另一个世界。去大汖之前,以为它跟猫铺是一样的,或许地理位置、房屋结构、建村风格是区别,但它们的沉寂、静暖、残缺乃至淡淡的悲伤气息,是等同的。
   猫铺有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河,契合了我童年时期所有的梦想及对世界最初的愿望。我们的住屋离小河只有几步远,早上,在河边洗漱,一不小心,缸子里会舀起几尾灰色的小鱼儿,舍不得倒掉,就看着牙缸里它们游动,然后笑。
   太阳从对岸人家房屋后面露出半个头,将河两岸的村庄照得清暖。河边的草丛,一枚枚朝露闪闪烁烁,跟窄窄的河水一起泛着银光。鸡在河边觅食,犬在河边假寐,大柳树的枝条探在水里。对岸,总是同样的场景。一条河流将村子分开,村这边跟村那边,仿佛彼此的倒影。
   椒树的果实即将成熟,那种带着麻凉的香味从村外一点一点渗进来,仿佛面前的房屋、河水、乃至偶尔走过的一个年轻女子,也有麻凉的香气。之前我们村编排人,有句谚语这样说:赤脚上了花椒树,麻得不觉了。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嗯,应该就是,整个身体、心和思维,都达到一种舒坦忘我的状态。
   河两岸的房子,多是早年的旧屋,跟我们村在黄土崖下挖窑不同,皆用青石所砌,想来老辈人在无法依靠自然,且材料严重缺乏的情形下,为建造房屋费尽了心机和气力。石头是这世上最耐的物件,有时我们形容一个人冷漠,都会说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似乎这是一种最极致的表达。由石头铺设的道路、建造的房屋,正常情况下,保存期会很长。有时上山,会看见人家的后墙,大石头小石头整齐地挤在一起,仿佛肩负了重托般,有种无遮的意气。有人家在石头缝隙间抹了灰,一个个大小、形状不一的白圈圈,组成了一面墙的图案,也是很好看的。
   学校和大队部在对岸的高崖上,长长的石头台阶,一头伸到河里,一头插到半天的云里。同行的老师带了琵琶在大队部弹,夜里坐在河边,能听到清晰的琴声。在明亮的月光下,在清澈的略带悲凉的琴声中,整个人陷在山洼里,仿佛一个老人,悲喜交加。
   与之对应的村这边同样高度的山上,有小庙,旧了,也破,但香火依旧旺盛,据说初一十五,村里人都会来拜拜。其实也不止,我们那次去,不节不时的,也有烧过黄裱和香烛的痕迹。神像旧了,披着一块褪色的红布,前面下跪的地方,凹下去很多。这个小庙最吸引人处,是有一副签,常下里,村人有什么难事或者不定之事,均喜欢跪在神前摇签问卜。庙院是砖砌的,砖面和砖缝里满是青苔,绿绿的,茸茸的,湿湿的,走上去,不留神就会滑一下。那砖,厚,大,不同于我平素下见的青砖,后来听说老砖就是这样子的。年月中,物种的形状总是会改来变去的,不变的,是年月自己储藏在缝隙或暗处的味道吧。在庙里,能看到山上大树。山里多雷暴,折了的树不计其数,不折的,倒是那些假树,假树其实并不假,长得亦无遮无拦,只是它的根部是用石头支撑,人一推,它会来回摇摆。村里人说是消息树,抗战其间,因它们的存在,抢救过无数生民。
   房东是个孤寡老人,当年六七十的样子,不慈祥,出来进去给我们脸色看,似乎她并不愿意我们住到她家。她像我的祖母一样,喜欢骂自家养的鸡,早上,鸡一出窝,就拿拐杖将它们赶出去,老怕它们将憋着的屎拉到院子里。晚上也是,在河边骂鸡,嫌它们不回窝。似乎她一天的营生,就是专门用来对付这十几只鸡的。
   出来进去,我们跟她打招呼,她睬都不睬,不知是不是耳背,但我们心下颇是不爽。同行人的房东,总喜欢跟他们坐在一起叨歇,带他们上山逮野兔,回来煮了,热一壶烧酒,话话桑麻,拉拉家常,羡慕死人。有天早上,我们的窗台上放了一碗煮鸡蛋,唬得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知道是老人煮的,这些鸡蛋应是平日下换油盐的,现在我们吃了,心下又过意不去。回头去老人屋里致谢,她依旧冷脸冷面。
   夜里下雨,咔嚓嚓的大雷响电,照见窗外院子里那盘石磨,连上面的纹路都异常清晰。雨点在树上辟辟叭叭,落在河水里,竟没有声响。
   猫铺村属梁家寨乡,十几年后,它与全乡其他四十六个自然村,因地处偏僻,地质灾害隐患极大,政府出资,整体迁出。年轻人欢天喜地,携妻带子,义无反顾地举家迁徙。老人虽不舍,却难违后辈的说劝闹腾。空下来的院子后面山上,庙渐荒了,草长了一院,先祖的坟茔上,亦是连绵的荒草,一季枯,一季荣。又几年,城市里兴起旅游热、访古热、寻根热,到深山、到乡村、到古地……这些老态的村庄,重新被人发现,申请各级非遗保护,并冠于古村落之称。
   大汖,亦是这样被发现挖掘且推广出去的,在山西乃至全国,有了些名气,被称为太行山深处的布达拉宫。
   因为有猫铺的经历,我对其他古村并未有欲见的迫切感。但大汖,还是被震到。
   大汖村没有一条宽敞的街道,甫一进村,迎面便是三面挟裹,而其中一面,竟然是村庄的房屋。整个房屋仿佛小孩摆好的积木,轻易就放在了山坡上了。层层叠叠,鳞比栉次,最顶端的房屋,小而高耸,与云接壤。村口在最低处,有槐,高,大,枝叶茂密,要三个人才能将它抱住。树上挂有红布红条,树前有香炉石垫。时间从不停留,而与时间有过抗争的物,用长久的存在感,来证明时间于它的无情和无妨。最终的胜利者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种时间所无法冲刷掉的神气,来自不败之躯,也来自腐朽之躯。
   从古至今,槐,一直有怀祖、寄托、吉祥之意,大汖村的这株槐,据估测亦有四五百年,当然,传说中树龄要更大。据说当年日本人曾到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此树亦未能幸免。几年后却重新焕发姿容,生机勃勃,一直到如今。来大汖的人,多是慕名而来的城市人,猛见深山之中一奇木,敬畏之心陡然俱增,一时焚香作楫,好不安心。树和庙,差不多是每个村必备的标志,在我所去过的大部分村庄里,都会有一座独属本村人的庙,仿佛每个村都有一个护佑之神,它担负着村庄的兴衰及村人的平安,而庙前的树,大多是几百乃至几千年的老木,即便是新栽,定是在原有的老木衰亡之处新续。树,是一座庙的药引子,旧时人们缺医少药,多到庙里取药,树叶枝条树皮乃至树下尘土,均可入药。我幼年生病,喝香灰跟柏叶熬制的汤,那是半夜里祖母到庙里求回来的。
   此刻,树下坐着村里的全部人口,他们无一例外都瘪着两腮,面色黝黑,看见我们,其中一约六十多岁的老者迎上来,说,客人来了啊。而其余五六人,均缄口,表情淡然,仿佛他们是身下坐着的石头,脚下踩着的石头,虽被日光晒暖,到底还是冷的质地。后来才知道,因为年纪大了,行止迟缓,有几个耳背,其中一近九十的老人,眼睛被一片淡蓝的霾遮了一层,是青光眼。当下两个老妇人说,曾做过手术,但那片东西又长出来了,人老了,做手术又花钱又受罪的,就不给他做了。看样子,他们不像家人,但又有能替他做主成事的意思。
   一时领我们走进最底下的院子,是个长条四合院,院子中间晒着几筛子新摘的花椒,满院子的椒香,房子也破,窗棱黑黝黝的,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被水浸黑的。门上挂在红布黑布花布接成的门帘,日光晒过,泛出白旧。房子前面吊了一溜的大照片,一根塑料绳子将它们穿在一起,接应我们的老者说,这是来过这里的领导跟我们的照片。照片上,领导和他们,很面熟。领导熟面,是电视上看多了,他们熟面,是此刻全见到了。
   据说全村人口也就十多个,年龄最小的也快七十了。照片前面,顺着院子的长度,摆了一排桌子,上面一溜的书画,都是外面艺术家的成果。众人又感叹,对于他们来说,这世上值得炫耀的东西或许是很少的。桌子一角堆着包装好的小袋花椒,老妇人从煤气灶上将开水提下来,急不可待地说,客人买点花椒回去吧。被带着我们的老者狠狠瞪了一眼。
   一只鸡在院门外探头探脑,进来复去。
   在他们喝水的当儿,我走了出去。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村庄结构,整个村落呈坡形,建造在一块庞大的斜依山体的石面上,越往村庄深处走,村庄越高,最深处的那个院落里,生长着这世上最高的尘土。用近乎匍匐的姿势进入过一个村庄,这种充满朝圣的姿态,让我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敬畏。对于一千年甚至更久的大汖村,我像一滴水,投进大河,瞬间消失。想起韩诗中的一句:面对无人打扰、偶尔存在的万物,我必须比在人群中更加温顺。
   此刻,我无比温顺地走在寂静交错的窄小村道上,石头垒砌的小道,石头台阶,每一转弯,空荡、冷漠而充满神秘意味,或许我在盼望,遇见一枚古老的灵魂,或许只是一条犬,但没有,这些道路之上,纷杂的脚印都被石头沉稳而坚韧的质地所吸纳,它们光滑,散发光泽,并不暴露任何关于年月的痕迹。在村庄内部,仰天的高墙,遇见一些古字,一些图形和瓦罐,瓦罐里长出乱草,乱草在半天里招摇,与枯朽破败的木门窗、歪斜的门板们一起充溢我的视线,看久了,感觉它们都是天上的物相,又遥远又恍惚,似真似假,俨然大梦。此刻,耳廓里全是鸟声,视线里没有一只鸟,只有下午炽热光线下的石头们,堆着,垒着,挤着,挨着,成为一种物的形状,千年不倒地耸立着。
   在深处的村庄,我看到了世界的全貌,一个山水拥挤,天地阔大的世界全貌。脚下的村庄,宛如一把梯子,托着我,举着我,让我看到更远处的天和地,看到绿色山川,白色河流,黄色山脊,灰色道路,一个微缩的、我所陌生的、万物均衡的世界。而所有藏匿在山河大地之中的众多生物们,突然变得渺小、空无、甚至消散,不值一提。风声如雷,我整个人都在风里飞扬,那些鸟声和流水声都消隐在浩荡的风中。我突然感觉到生命的空无、孱弱,一种陌生的生存体验,仿佛遇见生死之间惊人的、相似的秘密。空,是大汖与当日猫铺最大的区别,籍如此,衰朽的气息更浓。
   要不是同行的人的喊声穿透风声,我总会忘记归回到世界中,继续忙碌而毫无意义的生活。他们提醒我,作为一个渺小的人,所要肩负的职责和任务。我没有理由停留在村庄内部,便没有理由把自己像一张画一般,贴在任何一座石楼墙皮脱落、陈迹斑驳的旧墙上,更不可能成为一则童话,遇见某人,用讲故事的方式将我嵌进大汖众多真真假假的传说里。我不是找寻的人,亦非等待的人,我只是一个无法抗拒命运,渺小而卑微的人,作为附属品可有可无,存活在远离大汖的生活中,偶尔装出幸福的样子,扮给人看,更多的时候做梦,暗泣,希冀成为那个等待的人。
   沿着台阶向下走,越走,风声越小,耳边听见猫叫,循着它,看见一座卸去窗口的空屋子里,一个老人在碾钱钱,先前那只被太阳照出金光的猫蹲在石头上,她把刨开的豆子用水浸过,然后一把一把地放到石碾下碾压。我问她,你这钱钱卖还是自己吃啊?她说不卖,给亲戚们。她黑红的脸蛋依旧有光泽,我问您高寿啊,她说八十二了。突然觉得她面熟,后来她碾完钱钱,抱起猫的时候朝我笑,猛想起在《炎黄地理》杂志上见过她,照片上她抱着她的猫仰望,感觉是世界上最老、最孤单的人和猫。
   现在才知道,大汖村最宽阔处,就是我们古树前面这块空地,新修的庙宇坐落于此,面对着整个村庄。大汖最奇的是供奉着的七尊佛像,有石雕的也有木雕的,村里的人说这七尊佛是“镇山大王”。其中最大的一尊石佛于同一天的不同时辰中,有不同的重量,成为千年不解之谜。老人说起这些,脸上第一次出现一种豪情,仿佛这些才是他最终拥有的依靠。庙右小坡上去,一个平展的台面,可将全村貌样一并入目。所有见过 的大汖村的照片,均是从此处取景的。这里,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取景台。大汖,成为一个老背景,老姿态,老传说,跟那些垂暮的老人,被人们炫耀或者怀念,笑话或者感伤。我也是,为纪念曾经到此,为记录下此时此刻,请同事拿起相机,将我的生命跟此刻时间中的大汖,定格于此。
   我同事的老家在上社镇莲花掌。太好听的村名,似乎太好看的女子,总是有令人遗憾的衰败悲惨的命运,觉得倒不如随便叫些毫无意义的村名,更让人安心。
   莲花掌是上社镇的一个自然村,上社东南,有山谷,悠长深邃,婉转多姿,沿谷九村,莲花掌,即第九村。本地人不说去莲花掌,喜欢说进莲花掌,进,向前和向上移动,仿佛要爬完所有的坡,穿过所有的峡谷,才可抵达的姿态。同事说,早年父母从城里回来,公车只能到上社,回莲花掌得步行,路过八个村,走十多里地呢。那时家里姥爷姥娘在山上种着近十亩地,每年有吃不完的粮食,父母回来说是看老人,其实是取粮食的。
   一群羊在前面慢吞吞地走。记忆中雪白如云的羊群,褪成现今这个样子?或许羊群从来就是这种带着黄或者褐的、略微肮脏的颜色?据说记忆会自动调整和剔除次序,对于好的、难忘的,它总是优先列到前面,常常拿将出来,把玩或者讲述。相反,对于一些伤痛的、不美好的人或事件,它采取缩减其体积和长度的办法,用时间的水来消融掉它,只剩下一些突兀的枝节,乃至彻底消亡。放羊人或许懂得这个道理?明显感觉,我们在他眼里,跟这一群羊并没有什么不同。此刻,羊群已上到坡上,他也不扭头,不转身,甚至不说话,只是将手伸至头顶,摇摆,似乎在对我们的车说,可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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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农民纷纷进城,村庄的日益城市化,使得曾经繁荣喧闹的乡村日益衰败和萧条。作者用真实的生存体验,入骨地描写了一幅村庄城市化的图景。在这幅图景里,曾经的繁荣与今日的萧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老屋、古树、以及那些古稀的耄耋老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诉说,他们在诉说着这个村庄昔日的鸡鸣狗跳孩子闹的热火朝天,在坚守着属于他们灵魂需求的那些亲切的泥土气息、那坚利的石头的本质。村庄曾是他们的根本,如今,入城的大潮席卷着属于他们的一生的繁华与根本,眼见着就要烟消云散了,他们在做着无力的、最后的挣扎。这是一篇透彻入肺的深刻文字,细腻的笔触里带着作者深厚的感情。里面有不舍、担忧等诸多复杂情感。直击当下,叩问时代:这样的转型是否足够符合时代的节拍,这样的转型到底于那些曾经的村民来说是福音抑或是灾难?犀利的文笔透射出一个作家应有的担当,一篇极具现实意义是佳作,倾情推荐。【编辑:雪飞扬】【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202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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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扬        2016-11-30 20:59:52
  欣赏佳作,问候作者,感谢赐稿,期待精彩继续!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2-06 10:27:1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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