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情窦初开，他爱上了同桌的她；她被迫辍学，他愤愤不平。他锲而不舍，二百五十封信换来的是由爱到恨！特殊岁月，姊妹易嫁；蒙在鼓里的男主人探寻究竟，石榴园里老情人相见泪纷纷。欣喜一条藤上仨姊妹，历经风吹雨打坚韧不折，沐浴阳光雨露恬静不躁，天下平等，朗朗乾坤。]
　　
　　 驱车出城驶入高速路，后座老婆的鼾声就出来了。小心着凉！老葛根路边停稳车，脱下外套搭盖好老婆的肚子，继续赶路。老婆好福气，头有支点就能入睡，坐进车里摇摇晃晃就打呵欠，侧躺下就睡着了。
　　 老葛根爱他的老婆，虽然他很少给老婆好脸色看。老婆央求他送她回老家看石榴，看她的“大姐”——嘿！憨憨乎乎的小女人，竟然拿男人哞牛犊子时的老情人当“大姐”，独生女挺孤单，或者跟石榴搞同性恋？老葛根嗤笑小女人，假装不想去却再也假装不下去，他要跟小女人走一趟，他要去质问石榴，当面问问清楚，他当兵时给她的二百五十封信，她为什么一个字儿都不回！你石榴招婿入赘，是你的自由，回封信直截了说清楚嘛，没人纠缠你负心女的！不好意思落笔罢？羞愧你的十里相送？还是羞愧你的山誓海盟？！石榴哇石榴，老葛根恨你，一恨几十年。爱恨转换，也就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一言难尽。
　　
　　 （一）
　　 五十年前，读完初小就很不错了，能读高小的寥寥无几。全公社只镇上一所完整小学，五年级单规班，四十六个同学，他是寥寥无几中的四十六分之一。
　　 老师安排石榴和他坐同桌。
　　 他抑住心里的欢喜，兜出一脸的不高兴，拃量课桌，哧溜划出一条红线：
　　 “记住了，神圣不可侵犯，啊！”他俨然正人君子。
　　 见石榴第一眼，他就正人君子了。这丫头长相甜润，细眉如柳，长睫浓郁，杏眼忽闪；脸不大，嘴角上翘，俩酒窝时隐时显。他喜欢甜润的女孩，他要做正人君子；尽管还没有过十二岁，他觉得他已经很成熟了。
　　 “嘻嘻……”石榴皱鼻子，夺过他手里的红蜡笔，在他划的红线他这一厢又哧溜出一条红线：“这儿，亲爱的同学，在这儿。天下平等！你恁嘛多吃多占？啊！不服气？那，用米尺量呗。”
　　 米尺复核三遍，石榴划的红线正掐在中间点，毫厘不爽！
　　 她笑，甜蜜蜜的。她笑不露齿，浅浅的俩酒窝儿舒展开，愈加好看。
　　 他瞪她：“小丫头片子！”
　　 她以牙还牙：“小哞牛犊子！”
　　 楚河汉界划定，相安无事。
　　 正人君子常把屁股斜背她一点点，宣誓对她的不屑。虽然正批判“男女授受不亲”封建余孽，他觉得孟轲的话还是有那么点儿道理，装正经的道理。人是须要装的！他想，都裸露着，岂不乱套了？虽然他不时拿眼角瞄她，但绝不让她发现。
　　 她随他装正经，随他偷偷摸摸瞄瞅。“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觉得孔丘的话有点儿难听。女子小人都难养？那我是女子他是小人，半斤八两一抹平。假正经的每个小动作每个伪装，她都了如指掌，只抿嘴笑不点破。她不伤他的脸，看谁是小人！
　　 她瞄见他写纸条，她比他来的快。他还忙乱着，她叠好的纸条已推过楚河汉界；他匆匆忙忙，纸条没叠好就推过红线了。彼此会意点头，同时展开，内容完全重合：石榴花开红似火，我爱你来你爱我！她笑，他也笑。
　　 他偷偷瞄她填表，禁不住问：“你十三岁了？”
　　 “嗯，十三岁生日六月六就过了。你，十二岁还没过呢，该管我叫姐姐吧？”她笑盈盈。
　　 “姐个屁！”他忘了装，粗话脱口而出。她皱眉盯他，摇头！他脸红了，尴尬！
　　 她继续填表，捂着不给他看。他还是瞄瞅到了：家庭出身/地主……
　　 “黑五类！”他捂嘴，声音压到最低。
　　 她还是听到了，霎时惴惴惶惶，捂脸埋头课桌抽泣。
　　 他的心在她的抽泣中破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原罪十恶不赦！一年级入学的第三个星期，同学的名儿都还没记住，有同学叫他的同桌“地主家的狗崽子”，他的同桌哭出教室就再没有进来了。初小四年里，陆续退学的同学多是“黑五类”。他迷茫惶惑，人的三六九等，与身俱来么？他愤愤不平，“地主”俩字儿，瞬间蔫萎了身边的石榴花！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同学指石榴的脊梁，叫石榴“阶级敌人”。石榴的笑容消失，酒窝再也舒展不开。
　　 他投告老师，希望老师制止。老师叹息：“我，我，我惹不起革命小将啊……”他攥拳头，却见老师落泪。哎呀！有同学正串连开老师的批斗会，老师是“黑帮”。他松开攥握的拳头，原谅了黑帮。
　　 她要退学，泪水滚出眼睑，漫过酒窝，顺下腭流淌。他无语，低头搓手；她收拾书包，塞给他两颗石榴一封信，抹泪仓皇逃离。
　　 他拆开她的信：
　　 亲爱的董葛：你姓董，我不知道你跟《天仙配》里的董永是不是本家？我常在心里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但是，我知道，我跟七仙女一样，翻越不过家庭出身这座山，一切都是幻想。明天是你十二岁生日，请接受我的祝福！
　　
　　 （二）
　　 石家坳离镇十里路，弯弯绕绕，摆渡过石亭水库，就到了。
　　 库汊草滩有个放牛的丫头，看样子十一二岁了。不上学放牛，莫非又是个“黑五类”？
　　 “我叫石朵，你打听的石榴是我姐姐。我只有一个姐姐！”放牛丫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哎哟，小妹妹，没问你有几个姐姐呀！他告诉石朵，他是石榴的同学，想见石榴。
　　 “哦！那你，你肯定是董葛哥哥吧？”朵儿丢下牵牛绳，撒腿奔库岸，扭头交待：“董哥哥，请帮我照看会儿牛，我找我大姐去。”
　　 石榴从库岸那边奔来，匾过膝盖的裤腿仍然匾着，长辫子前后一甩一甩的；近了，脚步由慢到停，怔怔站住，红堂堂的脸上，汗珠子一闪一闪往下滚；高了，胖了，黑了，眼睑湿漉漉的，酒窝儿舒展开还是那么好看。
　　 四目对视，无言。
　　 石榴打破沉寂，吩咐朵儿回家摘几个石榴来。
　　 “你，还好吗？”他问她，问过又觉多余。
　　 “好哇，一级劳力，一天挣十二个工分呢。”她没有忧伤，依然热情奔放；接着连珠炮般问他：“你呢，初中还是学习委员，我都打听了。文娱委员怎么样？跟你关系好不好？你俩说得来么？听说你一直正经，是不是？高中已经开学了，听说还在镇上，你今儿怎么没上课呀？”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跟着她走近水边石头上坐下来。
　　 她继续探询：“听说文娱委员，‘忠’字舞跳得特别好，还入团了；你咋没有入团呀？高中你和她还分在一个班吧？”
　　 “别提人来疯好不好？”他皱眉。什么学习委员、文娱委员，笑话儿！完小升格初中，初中升格高中，贫下中农子女只要愿意都可以上，地富反坏右子女靠边站。反正没书读，连课本都没有；学工学农学跳‘忠’字舞，做火柴做肥皂学开手扶拖拉机。学习委员，也就找些批判文章，念给同学们听，让大家抄写……
　　 她却羡慕：“能跟同学在一起多好哇！上学……”
　　 “不上了，我要当兵。”他斩钉截铁。
　　 “当兵？”她吃惊，却又说好；嘴上说好，眼里却溢出忧郁。她知道，她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嗯。我，我当了兵，当了兵回来娶你！”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
　　 “这？可当真！”她腾地站起，又坐下，一头歪靠在他的膀臂上，倏又伫起，流泪摇头：“这？这，这是不可能的！”
　　 “天下平等！你说过的。除非你变心……；我现在就去你家，你说过你爹是一个有学问有教养的人嘛。”他不由分说，拽起她叫她带路。
　　 石家坳北头，三间土屋一绺半人高土围墙，朵儿猴在石榴树上；屋里传出咳嗽伴着低声呼唤：“朵，朵儿，快去把你大姐叫回来，快去呀，你……”
　　 “爹，我回来了。”她拉着他跑进屋：“我，我……”
　　 “娃，娃啊！”咳嗽伴着哭诉：“不是你爹心硬肠子粗，是你不晓得天高地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抗争，也须普遍认可做支撑吧？没有普遍认可的抗争，不是抗争是抗命！犹如这夏季的石榴，冬季能开花结果吗？……你妈临终时千叮万嘱，要你给你爹养老送终啊！……这位小先生，就是小董吧？我家黑五类，不敢连累你呀！你，你也别害我们。我，我这病秧子，挨不起批斗哇……呜……”
　　
　　 （三）
　　 当兵第二年，他党旗下举拳头，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第三年穿上了四个兜。家里封封来信急，催他回家订亲：李华姑娘，贫农，家庭出身好，祖宗八辈四面光，独生女，县一中教书，共青团书记……
　　 他回信，全文五个字两个感叹号：战备！回不去！
　　 他当连长了。团长拍他肩膀，勉励他好好干，掏出照片给他看：“怎么样？我侄女，贫农，党员。”
　　 “好！”他看照片说好，说过好又嗔怪父母：“老早捡了个要饭的丫头，给我做童养媳……”
　　 “啊！”团长一脸严肃：“童养媳，封建余孽！”
　　 “可不是，老封建催我回去圆房呢！”他说的跟真的一样。
　　 团长拍桌子瞪眼睛：“真行啊你，捡个要饭的做媳妇！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军人配偶，要政审的！不用我提醒你吧？嗯！怎么外调怎么政审？说不定是匹弼马温呢！你，你小子盘得住吗？组织能批准吗？啊！”
　　 他傻掰了！傻掰申请转业，很快获得批准。
　　 傻掰没有回家，直奔石家坳。水库滩头，没见放牛的朵儿。傻掰流连了一阵儿蹭近村子北头，从树空里探头瞄瞅：石榴树下石碾子上坐着个女人，搂着襁褓喂乳……
　　 揉过眼睛仔细盯瞅，石榴，正是石榴！傻掰脑子一片空白，空白过后跺脚，好你个石榴！还十里相送，还信誓旦旦，还要做寒窑里望眼欲穿的王宝钗呢！王八蛋了吧？你！
　　 虽然爹妈信上告诉过他，石榴招婿，地主家的狗崽子入赘了。他不信，一定要眼见为实！
　　 亲眼目睹，切切实实。人家孩子都奶上了，傻掰还痴情不改初衷呢！
　　 傻掰抹过一把眼睛，狠狠地踹过两脚树蔸子，带着对石榴树下女人的怨愤回到家里，捂头睡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理人；第五天迎娶祖宗八辈四面光的李华姑娘。
　　 却有不速之客朵儿登门，拉新郎官借一步说话，捧给新郎一个红包一个挎包：“董哥哥，这是我姐姐的贺礼和退你的信。我姐姐说李华姑娘不仅四面光八面净，还特别贤慧……”
　　 “滚蛋！给老子滚出去！”他压低声音吼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泪眼汪汪，给了新娘子一个拥抱，灰溜溜跑了。
　　 李华姑娘果然贤慧，笑眯眯翻看男人给石榴的情书，涩牙喊肉麻，嬉嬉乐哈哈：“哎哟，看不出来嚎，你还挺会浪呢！”
　　 “嘿，嘿嘿……”他笑不叽：“婚前的情都给负心女了，婚后的情都给你留着哦！”
　　 “不能这么说人家吧？”李华一点醋意都没有，还为石榴开脱：“人家怕连累你嘛。”
　　 岁月催人老，几十年时光一晃而过。李华中学高级教师，退休享受副处级待遇。董葛转业到地方机关，熬到退休还是个科员。机关人才济济，争先恐后挤破头，不差我一个吧？董葛一直这么想，一直懒散懈怠自己，几十年原地踏步，退休金只有老婆的二分之一。
　　 儿子大学毕业省城安家，老俩口进省城跟儿子一起生活。
　　
　　 （四）
　　 夏日的小区，花石榴盛开，燃起簇簇火焰。
　　 李华折回两枝花石榴，插进琉璃花瓶，浇注加糖凉白开滋养。
　　 “瞧，碧玉火红一树高，好不好？”她问老葛根。
　　 老葛根瘪嘴：“纂改唐诗，好你个头！”
　　 她笑嘻嘻：“哎，我问你，石榴家簇都根正苗红吧？”
　　 “东拉西扯！”他训她。
　　 他训她训习惯了。本来很多时候想好好说话，可话儿一出嘴就变成生狗子屎了。虽然，他也觉得这样子对她不公，但总觉得她的位子应该是石榴树下那个女人的。她呢，不仅不介意，反而对石榴树下的女人饶有兴趣，时不时掀看他给石榴树下女人的情书。他早掀篇了，她百掀不厌。在老家时还常去那女人家，时不时带回一兜子石榴，掰给他吃：
　　 “味道好极了！”
　　 “好你个头！……她？”
　　 “她？谁？……哦，她很好，扔掉‘黑五类’包袱，入党了，漫山遍野种石榴；一儿一女都争气，我教过，大学毕业都在深圳安家了；入赘的‘狗崽子’跟朵儿的‘狗崽子’，都在惠州办厂呢。”
　　 怎么不跟“狗崽子”或子女一起生活？还蹲在石家坳干什么？他一直想问老婆，却话儿一到嘴边，就被舌头卷回肚子里了。
　　 “哎，你瞧，石榴花开红似火！”李华继续夸她的“一树高”，话儿却跑调了：“最艳丽的，莫过石家坳那一朵。”
　　 老葛根装佯：“哪一朵？”
　　 李华笑。她喜欢笑，一笑就掐住男人的脉：“我想回老家转转，到石家坳看看石榴。你去过石家坳两趟是吧？还想去么？”
　　 嘿！有情有义？还是没肝没肺！老葛根心里笑话老婆，一如既往地接着装：“我，我，我不想去！”
　　 老婆笑：“哎哟，就晓得你不想去。求你给我当一回车夫好不好？我想老姊妹了……”
　　 “老姊妹？真有你的——”他笑话她：“竟然拿男人哞牛犊子时的老情人当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