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国华往事(冬遇散文)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初冬的一天中午,国华老师来到了我所任教的中学。
“听说这个新来的蹲过十年大狱呢……”一向消息灵通又嘴尖舌快的小陈,在下班前的教师例会上,对我耳语着。出于好奇,当校领导程书记向老师们介绍国华老师时,我不免多看了这位新老师几眼,第一印象长久地铭刻在脑海里。
国华老师,一米八多高的个头,四十出头的年龄。他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来,一丝微笑随闪即逝,在向大家点头致意后,目光又现忧郁,一副国字脸上略显臃肿,虽然没有皱纹,但却流淌出些须病态,更难掩饰他那曾历练过命运多舛之沧桑。
“国老师、您在散步吗?”一天傍晚,我从教师家属院信步遛弯到学校教室前的操场,与国华老师不期而遇。
“嗯,入冬了,天气有些凉,到我宿舍坐会吧。”
“好吧。”我满口答应,随着国华老师走进了不远处他的教师单身宿舍。
那是一间由库房改成的宿舍,由于窗子小而坐落得又高,加之夕阳西下,室内的光线并不太好,显得有些阴晦昏暗。国华老师随手摁了一下电灯开关,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室内的一切立马映入了我的眼帘。布置很简单,除了屋子中间一个火炉之外,一张单人床上被子整齐叠放着,旁边安放着一张旧得掉了漆的办公桌及一把椅子,就再别无他物了。
“国老师,您够艰苦的啦!”
“还行吧,这比以前强多了。”
我知道他说的“以前”,那一定是他十年牢狱之灾的岁月,我不忍心勾起令他心酸的过去,可他却毫不掩饰地向我讲述了自己的以往……
国华老师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大学生,六四年初夏毕业于辽宁大学数学系,毕业后被分配到朝阳师范学校任教。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他到校不久,就博得学生的好感。正当他想潜心教学大显身手的时候,却祸从天降。
那是仲夏,一个星期天的夜晚,月光如水。看完电影从影院出来回校的国华,当他刚想打开宿舍房门迈进去,突然隔壁女宿舍小张的房门吱嘎的一声开了,一个身影从里面窜了出来,这人随手带上了房门,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同时也从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小张老师低微的哭泣声。
“是胡书记!”虽是深夜,但借着皎洁的月光,国华还是看清了这个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一向道貌岸然已近天命之年的胡书记,竟然是衣冠禽兽。
“国老师,你年轻有为啊,党委最近想发展一批党员,根据你来校后的优秀表现,想培养你入党。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吧!”第二天刚上班,胡书记就找到了国华,看似认真却是讨好地对他说。
国华没有写入党申请书。他不是不想入党,而是鄙视胡书记的为人,他不愿把入党作为抵销胡书记玩弄女性罪恶的交易,他更不愿因此而丧失自己的宝贵人格。
几天后,在学校新党员入党仪式上,被发展的新党员有小张老师,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被一层黯淡的氤氲笼罩着。这一切恐怕只有国华知道就里。
“小国,你今年也二十五岁了吧,处女朋友了吗?”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胡书记找国华谈话,一开口就虚情假意地问道。
“我刚参加工作,不急于谈恋爱。”国华带搭不理地回了一句。“哎呀,看你说的,工作固然重要,可该成家也得成家啊,古人说得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嘛’。组织上得关心年轻教师的,我想帮你介绍一个,你看小张老师怎样?你们都是今年分配到我们师范学校工作的,可以说是天配一对呀。如果你愿意,我去给你俩牵这个红线……”还没等胡书记说完,国华就截断了他的话语,回了一句:“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不愿意!”然后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望着国华远去的背影,胡书记狠狠跺了一下脚,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
就在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小张老师敲开了国华宿舍的门。
“张老师,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事吗?”国华开门一看是小张老师,就横在门里拦住了她。
“不好意思打搅您了,能进屋说几句话吗?”看到小张老师说的很恳切,国华不好再拒绝了。他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把她让进了室内。
国华拽了一把凳子,让小张老师坐下,回身又去给她沏了一杯茶。等他掉转身一看,她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国老师,我可怎么办呀,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胡书记说培养我入党,到我宿舍找我谈话,没想到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竟然把我给强暴了,更想不到的是我受害后竟怀了身孕,这让我可怎么活啊!”小张老师还没等国华发问,就声泪俱下地诉说起来。
国华这时才明白胡书记为啥急于介绍对象给他,他愤愤地对她说:“那你为啥不去告他!”
“我哪敢呀,即使告倒他,我的名声也完了,还怎么在这工作啊!我想忍过去算了,没想到昨天去医院一检查,已怀孕两个月了。今天早晨上班后,我去找他讨说法,他竟然说让我给他生出来。还说可采用移花接木的方法,让我和你谈恋爱,说这样就不愁将来生下孩子没人认账。你说他多卑鄙无耻啊!我不能坑你的,我也不配和你好。我想做人流他又不给开证明,我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啊!不行我就一死了之!”小张老师说着又大放起悲声来。
“张老师,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千万不要想不开啊!我们是一起来这参加工作的,你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明天我去找他开证明。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国华说着从床边站了起来,上前推开了房门。
翌日清晨,国华佯装散步,早早来到了胡书记上班必经的路上。好一会,终于看到他来了。
“胡书记,我找你有事!”国华拦住了他,还没等他回话,就又开门见山地说:“张老师怀孕的事你知道了吧!她还是个姑娘家,如果你想让她活下去,不想出大事,那就赶快给出个证明,让她尽快去医院流产。否则,别说她不答应你,就是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胡书记脸一阵白一阵红,沉思了半晌,终于说了句:“好吧,一会儿你到我办公室来。”
下午,国华拿着胡书记给开的因谈恋爱,意外怀孕的证明,偷偷领着小张老师去了妇科医院,做了流产。临走时,女医生白了国华一眼说:“你们年轻人呀,以后可得注意点,经常这样,将来结婚后会保不住胎的。”国华点了点头,勉强挤出点笑容,搀着小张老师迅速离开了医院。
“国老师,我得怎样感谢您呢?”
“张老师,我们是同事,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我不能看着不管啊!我想你最好还是想办法调转到别的单位,省得那个畜生再纠缠你。”两个人在回校的路上简短对话后,就都不再言语了。
一年后,小张老师调走了。
不久,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如暴风骤雨般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学校都停课搞串联闹革命,国华不愿意参加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觉得无所事事,就练起了书法。
一天傍晚,天比较热,国华去商店买了一把叠扇。回来的路上,望着灿烂的晚霞和阵阵袭来的小西风,感到很惬意,不觉诗兴大发。回去后就铺平了扇面,在上面即兴题了四句诗:西风送祥云,晚霞舞缤纷。吾欲凌驾去,极乐胜天神。
几天后,国华把扇子落在办公室的桌上,恰巧被进来的胡书记看到了。他反复揣摩后暗自断定:“这是一首反动诗啊!”苦于找不到国华把柄的胡书记如获至宝,立刻仔细研究起来。最后终于臆造出了答案:毛主席说东风压倒西风,也就是说社会主义压倒资本主义。而这首诗开句就歌颂资本主义,这不是和伟大领袖和导师唱对台戏吗?后两句还要去西方极乐世界,简直反动透顶!
第二天,胡书记组织了全校师生对国华进行了批斗。在震耳欲聋口号声中,国华被揪上了台,一块上面写有反革命分子国华,还在名字上打着红叉的大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两个红卫兵分别掐住国华的左右胳膊,压低了他的头,来了个九十度大弯腰。胡书记首先上台批判,接着又有几个胡书记安排好的造反派上来批判,无限上纲上线开始了,哪还容得国华反驳一句。
批斗会一直延续了一周多,国华被打得遍体鳞伤,问题也越揭越多。说他消极对待“文革”,更为严重的是说他强奸过小张老师,致使其怀孕并带着去医院流产,有他找胡书记开的证明和医院诊断存根为证。
就这样,国华被判了十年徒刑,于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五日被关进了唐山监狱。蒙冤难申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和在判决书上写下“保留申诉权”五个字。
十年,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瞬间,可对一个人来说那是何等漫长,特别是对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无缘无故就失去了自由,成了罪犯,把最佳的年华投放在囹圄中,那又是何等的残酷啊!
所幸的是在唐山大地震的前三天,国华服刑期满,被释放出狱了。这一年,他已三十七岁。
粉碎“四人帮”后,国家逐渐走上拨乱反正之路,纠正冤假错案工作也在由上至下地开展起来。国华虽然多次上访,上访申诉材料竟达两麻袋之多,但大多是泥菩萨过河,有去无回。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国华的上访信终于引起了上级的重视,责成地方给予落实。为了安抚住国华的继续上访,市教育局暂时安排他到建平县最北面偏僻的一所乡镇中学做代课教师,并告诉他,等一切都弄清楚了,就给落实。究竟何时能搞清楚,谁又能说得准呢……
讲到这里,国华老师和我都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声。
转眼间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国华依然是代课教师。令人欣慰的是,他的人格和教学水平得到了全校师生的普遍认可和赞许。
他视学生如子女,自己虽然省吃俭用,可对家庭困难的学生却慷慨解囊,每月的三十几元工资,除了自己必须生活花费之外,全部资助给了贫困学生。他所教的班级,没有一个学生因家庭困难而辍学的。学生去校办农场劳动,他给每个学生买了一块月饼,一下子竟然花掉了他的小半个月工资。学生去县里参加中考,他给每个人都发了几块糖,告诉说考试紧张时就含一块,心情就会放松了。
他上的数学课,风趣又生动,学生在愉悦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所传授的知识。他从来不挖苦学生,总是不吝其烦地辅导差生,直至教会为止。在全县统考中,全班成绩名列前茅。
在学生心中,国华是最好的老师。可在领导眼里,他却是刺头。他的正直不阿引起了校领导极度的不满,特别是他每节课授课前的三分钟道德教育,更让领导头疼,学校的弊端都被他暴露无遗了。
一次,市局来了三位领导,据说是来给他平反落实工作的。在校领导程书记陪同下,午饭后听了国华一节课。
授新课前的三分钟道德教育,并没有因为有上级领导来考察而废止。国华老师慷慨激昂地例数了学校最近工作的一些弊端。程书记有些坐不住了,对身边的一位市局领导耳语说:“他精神不太正常啊!”恰巧这句话被旁边一个学生听到了,就利用交小考试卷的机会写在一张纸上告诉给了国华老师。
课上到一多半时,不知是哪位听课领导放了一个屁,顿时引起学生的一片哄笑。从来没和学生发过火的国华老师似乎生气了,他开始训斥起学生:“你们笑啥?不就是领导放个屁嘛,有啥稀奇的,领导中午好吃好喝的,闷在肚子里放个屁很自然,何况还是响屁,比暗地里放蔫屁强多了,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还是光明正大好……”一通弦外之音下来,说得几位听课的领导如果有地缝都想钻进去。
两年多又过去了,国华老师落实平反的事情,依然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他又开始信访和利用寒暑假自己直接上访了。
八十年代中期,在国华老师不懈上访申辩下,终于得到了平反,离开了我所在的中学,调回原单位师范学校继续任教。
不久,我也调回到老家辽阳一所中学工作。一晃三十来年过去了,可国华老师的影子总在我头脑中浮现,难忘与他共事时的一幕幕……
前年腊月,已退休的我随团去哈尔滨看冰雕,准备返回在火车站等车休息时,无意间听到背后座位上一男一女的说话声,那男的语音是那么熟悉……想起来啦,是他!为了怕认错人,我还是站起来喊了声:“国华老师!”那男的听到喊声,也似乎一愣,马上掉转身,与我打了个照面。我俩差不多同时喊了起来:“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迅速绕到他座位旁,相互拥抱了好一会。他才指了指身边的女人说:“这是你嫂子,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小张老师,我蒙冤入狱后,她一直等着我没有嫁人。我回师范后,她找到我,我俩就结婚了,有个男孩也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她已退休二十来年了,我也退休十四五年啦。”
车站的检票入站声已连续广播了三次,让我俩不得不结束了叙旧。我再次紧紧拥抱了他一下,道了声别,就赶紧朝检票口奔去。七十五岁的国华老师随着也送我到检票口,急忙中他又告诉了一件令我兴奋不已的消息:三十年前,他说的那个胡书记得了脑血栓,不久又发生了车祸,被撞死了。
坐在火车上,我才想起来,怎么没问一下国华老师的地址和电话号呢?这时,列车广播里响起了王菲演唱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瞬间,驱散了我的懊悔。
人生何处不相逢,虽然与国华老师再次相逢在寒冷的严冬,可心里至今仍然觉得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