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在那个岁月里 (散文)
很留念那个岁月——槽里吃食,圈里擦痒,猪一样的无忧与欢快。那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唱着歌儿出门,哼着曲儿回家,悠哉快哉。
家乡的艳阳、和美而又轰轰烈烈的环境,伴我走过了那段懵懂的快乐时光。
那个年代,想读——无书,也没有压力。官民颠倒——不见官压民,反倒民斗官。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
没几天功夫,学校操场上就垒起一座主席台。长衫,雨伞,雄心壮志,豪情满怀——伟大领袖风尘仆仆,赴“安源”的巨型幅油画,竖在主席台中央。
公社“走资派”们,隔三差五被群众揪上台,批斗一番——打倒了,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到校,无需书包——课本是语录,或老师自编的“乡土教材”,口袋就装下。他们将“灯下拾零”、饭后感想、学习心得刻在蜡纸上,墨油滚筒来回一滚,装订成册,就成了我们的课本。老师在自编的“范文”里,——从文章立意到写作技巧,从段落到词汇……解析认真、详细。老师肚里几瓢水,我们就有水几瓢。农村孩子觉着无味,常常一周,或两月不来,有的索性回家放牛,挣工分,自己养活自己了。
我没有那个机会,只有继续念书。叔叔来信说,他家床下还藏着几本古书,比老师“范文”有味道。我钻进床下,一帮耗子给我吓的魂飞魄散——哪来这大的猫啊?!
家门口一大孩子,看我捧着发黄的书,很诧异,说,“小不看三国,老不看水浒。”我问为什么。他说,“你这点大就看‘三国’,老了,还不成精啊?老人看‘水浒’,舞刀弄棒的,骨架受得了?”我说,“《西游记》能看吗?”他说,“更看不得!尽讲神鬼,是毒草,晚上做噩梦呢!”他是中学生。说,那些书适合他看。正好,我看不懂,便借了他。书包里的《红楼梦》,他没见着。
小学文化读古书,——我使出了吃奶劲儿。字典都翻烂了。字是认得了,但,书中意思朦朦胧胧,含糊不清。甚至我怀疑,“囫囵吞枣”、“食而不化”一词,就是针对我读古书而发明、传开的。
下课了。语文老师收拾课本,正要离开,我上前问道,“老师,‘云雨情’啥意思?”“什么?‘云雨情’?”老师闪动着大眼珠子,润红的笑脸,立刻飘起一片乌云,疑惑地问。我掏出书,说:“《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他跟袭人……”没等我说完,老师一把夺过书,甩出老远——“我让你云雨去……”我吓懵了。放学,我赶快去找那个大孩子。
“你们老师是女的吧?”他问。
“嗯。”
“这就对了!”说过,他晃着脑袋,一脸奸笑,甩手走了。
四大名著不适合我了,就随手翻翻《儒林外史》,范进中举章节,就脱离了实际:现时,大学不是考,而是从工农兵里推荐,还什么举人、状元啊!喇叭里,整天批判“读书做官论”、“入党做官论”。可许多家长,总强迫孩子去读书;有识之士们,也努力表现,想争取早日跨进行列。为什么就不怕“批”呢?我恍惚了。
说官,也够受罪的。公社那帮干部,一不留神,就被广大贫下中农揪去批斗。临下主席台前,还先向油画三鞠躬,再向台下三点头,回到公社,就扭开广播开大会,抓革命,促生产。那时,干部们被批的言谨行慎,噤若寒蝉,皇皇不可终日。我发誓决不做官。
乡亲们扬眉吐气。他们也一边革命,一边生产。看到哪个干部走路姿势不对劲,脸上现悦色,一定搞了女知青,无需任何证据——看着不顺眼就是证据,就拖来整一下。批判会结束,贫下中农又回到田间,该干啥干啥。对“当权派”们,他们横眉冷对,可相互间,亲亲热热。家乡没有剥削和压迫,没有高低贵贱,贫富均等,夜不掩扉,路不拾遗,没有腐败,少见犯罪,干部们夹着尾巴,认真做事,——家乡艳阳高照,人们心情舒畅,满脸阳光,欢声笑语洒满田间。
水浒里,是官逼民反,可眼下,官怂民也反。农民太伟大了,我们的时代也太有意思了!
中学刚毕业那会,那个时代结束了,我也懂事了。干部,还是干部。颠倒了的官民关系,又重新理顺。那时他们装怂,是为了配合形势,临时委屈一下而已。他们永远是管理者,永远是牵着缰绳的主人。
多少年过去,我见到老乡——当年那个“大孩子”,他不无感慨:“书中自有黄金屋,自有颜如玉啊!”我说,“当年你怎么不……”“读书无用、读书做官,批来批去,脑子搞乱了,谁有前后眼呢?等悟出来,年龄过了,岁月误人啦!”他眼睛一亮,像发觉了什么,问,“你熟读三国了吧?”……
成人后,我从老家——我原先的床下,才找到那几本书。
当年摔我书的老师不好意思地说:“莫介意啊,那时,你小,我也没成家,说‘云雨’多难为情呢!”她不提起,我真忘了。
我很留念那个岁月。撇开时政倾向,——那是我“槽里吃食,圈里擦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受鸿福的年代,——阳光灿烂,无忧无虑的岁月。
往事如烟。一晃四十多年过去。现在想来,觉着真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