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儿子刚过周岁，妻在老家带着，我在西安谋生，租住在东大街民生百货大楼下的一个巷道里。提起民生百货，在零售业，它可是西北老大。就全国来说，当时规模也在前十甲。总部大楼，更是气势雄伟，占地整整两条街，这头一直连到那头，跑着绕上一圈，也要老半天。每天清晨起一直到华灯满街，围绕商城所有街道巷陌的摊点小吃、商贩行人、买卖玩耍、拉货送人、总是喧嚣热闹，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蓝眼睛白皮肤、或白眼睛黑皮肤的人（墨黑的非洲人，你猛一撞见，浑身漆黑，就眼睛是白的，宛如一坨黑炭掉进了两颗玻璃珠子），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你一不小心总能碰到。那是西北最热闹的去处，西安市最繁华的地段，各样新鲜时髦的东西总是先在那里出现，紧随沿海，连接世界，然后再向四周区县辐射延伸开去……
　　 而我们住的巷道，那时还没有来得及改造，依旧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灰朴朴全裸的暗红色砖体外墙，低矮狭窄拥挤的巷道院落。拉货的三轮进去，生手一不小心就会卡在里头，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堵着忙碌进出的人们也成了两拨，无奈，大家只好合力，把它连人带车拖出巷外。于是，买与卖之间，又是一阵扯不清的交涉。
　　 租房里，屋子的主人们一般都搬到新的宽敞小区去住了，留下鸽笼般的老屋都是我们外来打工的居住。大小先不说，一二十个平方我们要在里头住上好几口，有的甚至是几对年轻夫妻，他们是一个作坊团体，在这里吃，在这里工作，同时也在这里住。从年初老家来，再到年尾往老家回，都在这里了。所以这些人是非常和睦的，否则这比家里的生活都紧密的日子，彼此之间要咋挨呀！一块板子或一帘布，就是两个世界；几块板子或几帘布，就是隔着的几个世界。隔起的只是视线，耳里的，心里的，静静闹闹里的，还是一片。再怎么隔，整个的空间还是这十几个平方，还有日杂机器工作台。黑夜里，你可得谨慎。一不小心翻身或者啥的，弄翻了个茶缸子或者盆，还没睡着正侧耳的人们可不知道你在忙啥，哗的一声，笑声会从各个角落同时响起，疲惫的人们似乎比刚睡醒了一觉更来精神。第二天，被笑的角色说不定已经对换。在这里拥挤地生活，人恨不得变成个苍蝇，能任意歇到屋里的每一个空间角落。
　　 这样的日子没有真切的体念谁又能理解？是我们不想改善吗？——不是不想，而是我们还不能！我们的肩上还有嗷嗷待哺，孱弱待扶的其他担子。他们无时不刻，不牵挂着你的心。有个某地的人大代表，企业主开发商说：“工人的工资不能太高，否则就会因太舒适而容易懒散，就会没有了积极性。还举出外国的例子，说房价要适当高点，这样努力一下够得着，才有进取心，上进心。”说的真好！这里，底层的我就不评论了，因为他是人大代表，代表的是广大的人民。不知我们这样的他也代表着么？如代表着，能否试着去下那样的环境里，住上十天半个月。
　　 这样的日子苦吗？一点都不苦。因为我们年轻着，我们有梦，总觉着未来美好的前景在某地某时等着我们。这只不过是通往那里必走的一段路，或者一座桥而已，所以我们不苦。何恍我们的家里，日子也未必好不到哪儿去。还有因为，我们生活着的是西安，是国际大都市。尽管我们生活工作的场所是杂乱拥挤的小院矮房，但一出了巷，一街之隔，就是雄壮巍峨的民生百货——富丽堂皇大都市的象征，人们购物的理想天堂。这对年轻的我们本来就是个诱。我们来大都市，一、当然为了挣钱；二、也因为它是大都市。人们来此购物游玩都还特意不远千里不辞劳顿，而我们近在咫尺，又靠它生活当然只有快乐，何来言苦。我们想来就来，甚至睡前都可以进楼乘梯溜达一圈——饭后百步走。然后乘风惬意相伴而回，在破棉絮里再回味，梦游一翻。最主要的还是闲暇之余，你坐在街边某个石墩之上，咬着从小贩那买来的红薯，自顾自地欣赏着，这华丽气派的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乏有时髦洋气的富商贵妇或官届达人，他们一般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股子傲气。说不定，装点他们让他们自觉高人一等的服饰，就是我们这些路边啃着烤红薯，样子随便邋遢的年轻人制作的。也许一个小时前，他们的衣服还在巷道某间黑不溜秋的小屋里搁着。我们专门给里面的专柜加工制作精品服饰。假如他们知道了，所谓的名牌不过是楼下狭小乌黑的小作坊里生产的，多的时候不免还踩在了脚底下。而生产它的人正在对面的石墩上，手里拿着烤红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还会买吗？估计也会，别无选择。当时全国各地都是这样。民生还是好的，至少质量不差。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工艺绝对没有错，一针一线都用心讲究。这就是我们的自信，这群年轻人的自信。许多从这小作坊里出来，后继续经营的，大多去了品牌公司就是例子。但那时，我们穿的却是外面地摊上买的最廉价的处理货。黑沃的土壤，它给养的总是最肥硕的花朵。忽然又有“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味道了。生活本来就错杂，不能细想。自顾往前冲吧，年轻人！
　　 我在这里忙碌着，妻在家里操劳着。每月的通信，各自叙说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每一滴的苦里都拌着无尽的甜蜜。就像白天喝着苦浓茶，夜晚灯下细细品味，似乎这苦，这累，经这么彼此一叙，就变成专门用来酿甜的养料了。日子呀，你用心了，付出了，上苍总不亏待你，总想着法子来弥补你。只要你付出爱，再加以细细体会而已。如同沙漏，粗心的你错过也就错过了，生活的上苍不会像母亲一样爱恋地无休止地在你耳边提醒你，它要开启的，是你动脑的智慧。只要开始，从不为晚。上苍的道理，从来无声地呈列在那里，要你细细的品——时间的流告诉你，它是细细的、密密的、一点一滴的累，你的爱，你的成长，你对生活的认知也要如此。
　　 有了爱，所有的辛苦也就有了意义，也就不再是辛苦了。在这一点一滴的沙漏里，孩子吃着妻子一点一滴的奶，也不知不觉间慢慢大了，十多封的信笺里，一件件累积起来。突然的有一天，妻子说，她要来看看我——特别的想。我说，都快进腊月了，过年我回来，这里乱糟糟的，又没地方住，到处是机器，孩子也没地方玩——总之，不要来。她说:“我不管。你越不让我来，我越要来。是不是你不想我了？你那个地方容易出问题——这个我生活过，我懂。”我哑然，难道我这一年多里无尽的对生活的点滴叙说，就积写成了她心里的那个迫不及待的“来”字吗？……接下来，她就不说了，一个多礼拜，没有收到她像往常一样的写着思念的来信。我想，生气了吧？带孩子也挺辛苦的，难免抱怨——反正快要过年了，到时回家好好陪陪她吧。也就不去在意，继续着我的生活了。
　　 刚进腊月，天气说变就变，呼呼的北风卷起西北黄土高原的黄沙，遮天蔽日；一连几天，出门竟睁不开眼睛。可就在这样的天里，我居然收到妻子的来信，说她要来西安了，还在信上画了个笑脸，寄了张儿子的几个月前的周岁照片，说是先睹为快。我都快晕了，心想，这个任性的人呀——还有孩子呀，跟你受苦！问题是，她写这信时在家里，现在票买了没有，买的啥时候的——我一概不知。最要命的，孩子一路上她能抱得动吗？一点都不会跑还好，会跑了点，更要命——要动，不自觉呀！我的生活彻底的乱了。接连着几天跑火车站（好歹就在边上不远），就是没有接着。我想，她可能哄我开心，或成心弄我着急玩呢。也就不管她了，也让她自个打车来，反正以前在这里呆过，我气恼地想。
　　 那个夜晚，一早呼呼的北风越过四围的城墙，凛冽地刮着。半夜醒来，侧耳，又停了，只是被里有点浸骨的冷。早晨起来刷牙，牙咯咯地打着架。透过窗户，外面白列列的，凹凸的屋脊上，已经积起了一轮一轮的雪花，天空里，还在零零地飘着。风已经停了，整个城市安静在了少有的空旷里。“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紧促的敲门声。谁呀，这么早？门里正刷牙洗脸的我在想。
　　 开开门，一张陌生的年轻稚气的男孩面孔。他手里提着个包，似乎有些腼腆，向我打听:“对不起，问一下，这里是李@@住的房子吗？”我正要开口——我不认识他呀。妻子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已经笑脸扑扑地转着站到我面前了。满脸的红色，汗津津的。苗条的她，抱着的儿子裹得倒像个圆球——能不累吗？我惊异了两秒，马上反应过来，赶紧当下牙缸去接那个圆鼓鼓的球——儿子。一时间竟忘了说话，更忘了问问那个腼腆的小伙子是怎么回事了。那小伙子在这一时刻，自顾把包放到了门边，跟我妻子打了个招呼就往巷道外走了。我们赶紧追出去，叫他进屋坐坐，或买个早点吃吃，他却执意走了。后来妻子告诉我这是在上车时就认识的，他是交大的学生，他回校的路上恰巧和妻子同路，就一路帮助着。妻子说她老能遇上好人。我说:你皮厚而已，总是几个果子两只梨，加上一张甜的嘴。说着都笑了。不过，我到现在还一直记得，那张问话时腼腆稚气的学生的脸。谢谢他，这里有西安交大的校风在。
　　 大家知道我的小媳妇来了，不远千里，还带着个儿子——只为看丈夫来了。本来认识的都来看热闹了，原先不认识的，在被窝里听说了，“窟通窟通、呼啦呼啦”忙着穿裤子套衣服，也出来问候看稀奇了。搞得我年轻的妻子脸上绯红，这是她拖儿看我勇气的代价。于是这个早晨，这个忙着去买早点，那个忙着去收拾睡床（那床板晚上搭出白天收起，省地方），这个去烧水，那个去逗孩子……清晨的小屋里顿时洋溢起了忙乱而热闹的气氛，和这外面静静悄悄纷纷落雪的世界两厢对应——彼此不关，又彼此通感，自然的眼睛看着人，人的行为描绘着自然。
　　 老板说，这几天货存还宽裕，下午大家聚餐，上午一起买菜购料。一阵欢呼，有人亲着包得像粽子似的我儿子，说:小乖乖，你真是福星，一来我们就有好吃的。于是又各自忙碌一阵自己的事，之后，一大家子相跟着，遛巷逛街购食材。一路之上浩浩荡荡，叽叽咋咋。最快乐的莫过妻子，一路孩子不再由她抱着，大家轮流，年轻的小媳妇们热情最高。似乎这里也有她们的希冀。食材一大堆，各人手里都不闲着，回去又是一阵的忙碌。好歹有一个下午，可以任由着我们去闹腾、去创作。如同平时的干活，各有分工，各师其责，有条不稳中，不觉间就弄好了。这创作符合我们的特色，两张床板搭成的超大餐桌，脸盆盛起的超大菜，相邻的几家聚凑在一起，二三十平米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机器饭前一律移到了别屋。镜头里，出现了我们打工者特有的场景，大家有凳不坐，都立着吃，各自围着喜爱的饭菜转圈圈。男人小伙子们，大都在饮酒划拳拉海天。真是各有各的热闹，各有各的情趣。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幕色很快降临，拥挤的空间最头疼的就是睡觉问题。本来就一裁剪案板小床，一个人尚却凑合——如今一下来俩，怎不上人头疼？不过这是幸福之中的头疼，处理起来也就有了别样的乐趣。
　　 妻子梳洗已毕，早已俯身先自把我那乱糟糟的狗窝拾掇开了。我原想着，孩子小，放在床头一角落，我们俩将就也能凑合着睡。谁想，妻要把儿子安放舒坦平稳，孩子伸胳膊展腿，活动要自如，要没半点绷挂障碍。这样，本来就小的空间就更没有了余地了，我们俩人只能占三分之一的地了！小祖宗还没长大就开始排挤起老子的空间了。再难，也难不倒相恋的人。于是我们俩人就前后相拥，交叠而寝。她背靠着我胸，我拥起她，背靠着墙，棉被合裹着身子。床一头靠墙，另一头没有靠背，又冷，只能这样。不能说话太久，怕影响了别人。就这样半坐着半睡着，特定的场景，样子怪异——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心里总是暖的。也不知道当时咋能选择到这唯一，既节省空间又能安睡的姿势。艰难日子里的温馨记忆总是那么深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白天干活，她带孩子在附近大楼里或街边商店里游玩，孩子睡时，她也乘机睡一会。晚上我干活，她替我（这些制作工作她都干过），好让我也趁机睡上两三个小时，然后，再这么着相拥而眠。实在没地方呀，离过年也就个把月了，硬挺着也就过去了。只要，孩子妻子睡得好就行了。她躺在我前面，身子不受力，应该能睡好——我想。
　　 没想，妻还没玩几天，刚一个礼拜就说要走了。夜间，躺在我怀里说:“你这样太累了，我不忍，不能太自私，，我先回家，，你一定得回去过年。这次来，见你在这里蛮好，我也就放心了。”语气绵软，但又毋庸置疑。这次是我留，让她等过年一起回。但她是个果断的人，第二天就自己去火车站看好了票，定了日子，是第二天上午。老板说，明天一早大家一起送你，妻子客气地感谢说:不用，不用。老板说，这是我们的惯例，在这里朝夕相处都是一家人，家人告别，哪有不送之理，无需客气。
　　 下午，我请了假，陪着妻子孩子游遍了整个繁华的解放路商业街。在民生百货灯光亮丽的大楼里上下来回走了个遍。任由孩子在光洁的走廊上举着小手摇晃着来回地跑，不时敲着拍着两边柜台的玻璃，看里面各色各样的洋娃娃，一不留神，竟跑进柜台里面，翻起了东西。惊得我们赶紧领回抱起，小小的人竟懂得倔着——伸手不依。营业员也不恼，礼仪的素养让她礼貌地对着孩子和我们微微地笑。我也没忘了给妻子买两件新衣，兜里装着辛苦赚来钱，走进一间间装修豪华的专柜里，似乎增了不少的底气，不再是平时夜晚来此散步时，看都不敢看的匆匆而过了。高兴之余，又奢侈地，硬给拉她去金器店转转——结婚妻什么也没要，如今孩子都已两岁，尽管还是艰苦，尽管妻什么都不抱怨，但我总觉着亏欠，于是执意要她哪怕买上一样。她几经推辞终于扭不过我，最后挑了根最小最细的项链，还不是纯金，十八k。她说看着都一样，还比纯金的亮。她的乐趣似乎仅仅在和我一起，不过她也有主动要买的东西，就是廉价的搽手的油，抹脸的霜，她说，她要在我面前永远年轻漂亮。我说，你就是不搽也永远年轻、漂亮。彼此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暖。当年孟郊登科后，游览长安时情不自已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因为他昔日的“龌龊”不再，皇恩浩荡惠顾于他。我呢，生活虽然仍在“龌龊”之中，但却也一样的快乐心放，因为我心里有爱，有眼前的这个女人、我的爱人，我感到妻恩同样浩荡，看着她快乐的身影，一边的我默默地想: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买个大的纯金的项链。乘着里面的热气，干脆脱了半旧的外套，快乐地继续逛着，一直到花灯初上……
　　 第二天，一大家子各自提着送的礼物，除了吃的，许多是孩子的衣服，又是大大的一提包，一直送上站台，送上车；目送着她看车离去，沿着绵延的铁轨，消失在远方无尽的天地。
　　 过年我回家时，天空竟也飘起了雪，而且越飘越大，仿佛头顶天空那片地里的棉花盛开得盛不下了，裂出来，纷纷往下坠落，落向人间，漫天无际，飘飘洒洒，一路相陪，那雪特别的白，特别的净，也特别的厚，特别的阔美。到家时妻子抱着孩子站在了雪白的路口，身上穿着我给他们买的母子装，一身的红，宛如一大一小两株腊梅。
　　 时间的沙漏滴答、滴答，一点点的不停地消逝，我们的青春也在不觉中远去；但新的青春也在不觉间来临；就这样交织着。逝去的成为记忆，新来的又成足迹，不管新来的还是逝去的，快乐的还是辛劳的，因为一个爱字，一个情字，还有友善，加上奋斗的历程，于是所有的就一起融合起来，成为难忘的回忆——那年妻子来远方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