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生】啊,葱花(散文)
“老来俏”似乎是一个贬义词,可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俏”都是一种美丽。葱长到老了,也会开花,如剑麻一样劲拔的葱裤子(老葱叶),顶端结出一个白色的圆球球,最上方还起一个小尖尖儿,像我们幼年时吃过的宝砂糖,又像剥好待腌的不大不小的蒜咕嘟。它的外面有一种薄薄的透明的膜包着,内里则是米粒状大小的青籽儿。不过,当时我们并不把它叫作“葱花”,而是叫它“葱种”。
我要说的“葱花”,其实就是剥好洗好的葱条,拿到菜板上,用刀切成细细的“小骨节”,放在清洗过的盘子或碗里。葱节中空,或圆或扁,或折或绉,层层叠叠,青白相间,晶莹剔透。它真的就像一朵朵或一簇簇的花,却又一时很难说出它到底像啥花,奶奶就虚结合地叫它“葱花”,我也跟着叫“葱花”。这里的“葱花”,它虽然不同于实际意义上的花,但在我早年的记忆里,它却是货真价实的花,是不可替代的花。
回想起那段艰苦而又难忘的岁月,奶奶在家做饭,中午总是擀面条、下汤面。我至今记得,所谓的“汤面”,就是汤和面。汤水多,面条少,稀稀的,没有菜叶。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有了面条,不论多少,奶奶便有了下汤面的办法。她经常在院里或田间路边,多掐些榆树叶、红薯叶或灰灰菜之类的下锅。俗话说:“瓜菜半年粮。”奶奶却习惯地给我讲:“缺少粮食,没有瓜,这野菜也能充饥,通能当好一阵子的。”
小时候,我吃饭“尖馋”(只吃想吃的),宁愿喝“白眼面条”(清汤寡水没有菜叶),也不想吃奶奶所说的那些“青菜”。为了满足我的口欲,奶奶每次做饭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先把煮熟的面条给我盛出一碗,然后再把淘好的“青菜”落锅。这样,往往会造成不是面条熟过,就是“青菜”夹生。哥哥妹妹有意见,父母都劝奶奶不要宠我,可奶奶却说:“孩子不吃菜,这点要求还不能满足吗?”
天天如此,时间一长,自然便形成了习惯,也没有谁再说啥。只是奶奶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似的,老是絮絮叨叨地说:“这长年累月的,孩子一点菜都不吃,可咋整(咋办)?”有一天,不知奶奶从哪里弄来了两棵小葱子,掐头去尾,择吧择吧,冲冲洗洗,说:“我给孩子腌个葱花吧。”说着,操刀切了切,用三个手指轻轻地撮进了我常用的那只“洋瓷碗”(搪瓷碗),还特意地用竹筷加了点盐、膏了点肥油。
等热汤面一盛上,我端起碗一搅,葱花烫熟了,豆大的油珠也一起飘了出来。原本的清水寡面条,有了葱花青黄和油珠光亮的衬托,顿时多了些色彩,非常地诱人。葱花那悠悠的清香,随着淡淡的热气扑鼻而来,那味道真是美极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不等热气下去,便哧溜哧溜地喝起来。很快,连最后一口也下肚了,我还眨巴眨巴嘴,感到余兴未尽。送碗的时候,奶奶问我:“好喝吗?”我爽快地答道:“太好喝了!只是……”
未等我说完,奶奶接过饭碗,打断了我的话,说:“奶奶知道,这回没有管饱小孙子,等着,奶奶一定会给你补上的。”我知道奶奶一向说话算数。那一次,我看到奶奶脸上的皱纹绽开了,笑的好像一朵花。没过几天,我就发现:灶火南山头的那片空地,父亲用抓钩和铁爬子整了整,奶奶靠墙用树枝插了大半圈篱笆,爷爷在这簸箩口大小的地面上撒下了葱种。又过了两天,新秧的葱苗就像针尖一样,密密麻麻地透了出来。
该浇水了,奶奶从邻家的压杆井里一桶桶地压水、提水。我看到奶奶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很吃力,就找根木棍和她一起抬。这时,奶奶就抹下她头顶的那块蓝布巾,折折叠叠,给我垫在肩上。然后,将水桶放在靠近她的一边。我不服气,把水桶挪到了中间,奶奶笑笑说:“乖孙子,你还小,别压坏了身子。”说着,又挪了过去。当一碗一碗的清水浇过,眼见得嫩绿的葱苗挤着、扛着,哧哧地往上窜,一天变个样。
终于到了移栽葱秧子的时候,看是很小的一片地方,由于密度大,父亲竟然排了两沟多,还没有排完,剩下一些送人了。后来有了葱,不用说奶奶就兑现了她的诺言。我从此也不再喝“白眼面条”了,而且每次都是喝得肚子圆圆的。说来也怪,那年月,不比现在,越是吃得多,越是饿得快,顿与顿之间,常常熬不到晌。每次放学或割草回来,我总少不了拉剩馍。冬天天冷,杂面饼子又很结实,拿在手上,咬一口木咯噔地,一个白印,实在难以下咽。
这时候,奶奶就会走上来,用热水给我沏个“葱花油茶”,让我泡着吃。现在想想,那“葱花油茶”和“腌葱花”其原料一模一样,道理也极为相似,只是“腌葱花”的“葱花”是事先腌上的,葱花本身也有了咸味,热汤面一汇,吃起来更为滋润顺溜;而“葱花油茶”则趁热打铁,葱花、盐油和沸水一同相激,味道还未完全融合,便将硬馍块放入其中,虽然不及热汤面,但热水咸香加之馍的津道,在当时也决不失为一种美味。
生活中的一切,都来自于需要。这种“葱花油茶”看似简单,我想它也应该属于生活中的发明和创造。对于葱花,我不仅喜爱看、喜爱吃,而且也喜爱听、喜爱嗅“炸葱花”独特的声音和韵味,我觉得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享受。遥记当年,小灶火,土锅台,满满当当,炒菜还有专门的小锅。大小锅台,一高一低,前转后折,左右相连。为了操作的方便,灶门通常朝向一致,顾不过来的时候,一人可以一把两门。
时光匆匆,奶奶走了,母亲既要下地干活,回来还须单独做饭。母亲一个人,常常是锅上锅下,忙得团团转。这其间,我经常帮母亲抱柴禾烧锅,多次欣赏到了母亲“炸葱花”的情景。记得那时,地已经分了,一家一户,各自田里都种有萝卜、茄子什么的。平日里,做饭炒菜,母亲总是先“炸葱花”。小锅烧热后,母亲便熟练地用锅铲刮片肥油,靠锅边一丢,很快便响起“吱吱啦啦”的声音,犹如弦子独奏,一幕序曲就这样拉开了。
待一缕青烟飘过,母亲再将葱花倒进锅去,只听“砰砰啪啪”地一阵脆响,但见油花飞溅,葱花起舞,一明一暗,高高低低,蹦蹦跳跳,锅铲和锅丁丁当当,焦香、酥香、糊香,随着油香一起溢出。这时,满鼻满耳满眼满口,都是一股独特而清纯的葱花香味。我爱看油炸葱花红红火火的场面,我爱听油炸葱花热热闹闹的声音,我爱嗅油炸葱花清清爽爽的幽香,往往是直到主菜出场了,序曲渐渐落幕,我才反过神来。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联产承包实行了好几年,白面已慢慢地多了起来。每逢农忙,母亲便给我们蒸葱花油卷。那面片擀得津津的、柔柔的,葱花切得碎碎的、细细的,蒸出来的油卷,一层一层,又白又鲜,葱油面齐聚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周日上学临行前,母亲还时常给我烙葱花油饼。刚出锅的油饼,圆圆的、厚厚的,中间略鼓,上上下下,早已浸透了咸味油香。青黄色的葱花点缀其间,色彩艳丽,黄中帯青,白中透亮,我立马就有囫囵啖之的欲望。
母亲将烙好的葱花油饼翻在了面板上,上下对齐,按“米”字形操刀切成了“西瓜牙”状,回头见我那副猴急猴急的贪婪模样,顺手递给了我一块。我慌忙接过,急不可耐,在两手间不停地倒腾了几下。然后,靠近鼻孔,闭上眼睛,热乎乎的香气顿时让我陶醉了。过了一会儿,我才轻轻地用牙一挂,那种感觉正如吃了人参果,浑身地舒服和畅快。等凉过之后,母亲将剩余的用纸包上,装进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中。带到学校,整个一周,我都沉浸在“葱花油饼”的幸福里。
从前,曾听人说“瘸子里面挑将军,大肉里面挑葱花”,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这“瘸子”和“将军”应该都是残酷的战争留下来的,将军身经百战,要比一般受伤的士兵经受的磨练更多,意志品质更坚强,在同是身体残疾的情况下,将军在关键时候会更能挺得住。“大肉”是人们通常认为的最香最美的菜肴,但全是煮好的大肉,肥香油腻,人们的口味就会更倾向于葱花的清爽。无论是“挑将军”还是“挑葱花”,我想都有各自的道理。但在那个“吃香”是一种奢望的年代,不吃“大肉”而挑“葱花”,可见“葱花”在人们心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调进城里教书。有一年的春节前,期末考试改完卷,已是黄昏时分。外面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有人提议,年头忙年尾,大家不妨痛快一回,到城中心大街吃“北京烤鸭”去。作为从乡村农家走出来的孩子,当时一听说“北京”二字就激动,更何况是“吃烤鸭”,我表示双手赞成。当晚,大家顶风冒雪,齐聚城中心的“迎春饭店”。饭店真不愧“城中首家”,一流的雅间,转动的桌椅,一切都是崭新的,整整齐齐。
风雪夜,特意地“吃烤鸭”,分明是慕名而来。主菜上来了,“北京”真是个大地方,一个“吃”,那气派、那讲究,令人难忘。一只鸭子,鸭脖、鸭蹼、鸭血、鸭肉、鸭翅,大大小小的盘子和碟子,总有好几道。至于有多少,我至今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到了最后,鸭骨还炖成了一大盆汤,喝起来味道确实不错。一大盆汤,十多人竟然不够,又让老板续了一盆,大家说说笑笑,很是高兴。可现在想想,那哪里是北京,就在县城的十字街上。
然而,就是在那次的饭桌上,我第一次看到又粗又长的葱白被截得整整齐齐,一摞一摞地摆在一个长方形的瓷盘里;每人的前面各铺有一块围巾,上面放着甜面酱,说是让用烙馍卷着大葱再蘸着甜面酱——吃烤鸭。记得当时由于天冷,我喝了不少酒,中间只顾兴奋,我最终也没有记住吃烤鸭的程序,更没有品味到“北京烤鸭”有什么独特的地方。这可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似乎很难享受那种高雅而又大气的吃法。
来自故乡的葱花,走向外界的葱白,一个娇小可爱,一个大气豪爽。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直到今天,我还是更喜欢那种细碎的“葱花”。虽然它“名不副实”,但从奶奶的“腌葱花”到“沏葱花”,再到母亲的“炸葱花”和“葱花油饼”,一路走来,我和这种简单而质朴的生活结下了不解之缘。随着饮食业的快速发展,在我的老家中原一帯,无论是宾馆酒店,还是街头的临时摊点,主食里都有葱花油饼,佐料里也都离不开葱花。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我已是知天命的人了。老了老了,我却患上了糖高症。冬天里一家人早起都爱喝红薯稀饭,妻子听说吃红薯对糖尿病人有影响,每次便给我单独沏碗鸡蛋茶。说是鸡蛋茶,其实这里面就有细碎的“葱花”。朦朦胧胧中,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啊,葱花,这是你我今生割不断的情缘!葱花,我爱你,我爱这世界充满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