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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饥饿的身体:伤口(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04发表时间:2016-12-02 15:20:54

你知道的。一个人,拥有伤口,是注定的。大部分伤口会愈合,在创口处,有的消失得不曾发生一般,有的会留下疤痕。但有些伤口会继续开裂,或者表面上愈合,到了若干年后,因某一次际遇,伤口溃烂得更厉害。伤口,是上帝躲在幕帘后的脸——把言说的和不可言说的,都蕴藏在充血的细胞里。你的经历会是一种伤口。恨是一种伤口,爱是另一种伤口。你是我的伤口,也是注定的。
   伤口是指受伤破裂的地方。多指人或其他动物的皮肤、肌肉、黏膜等而言。这是生理伤口的注解。活着的人,谁敢说他(她)没有伤口呢?
   把伤口展露出来,很容易取得他人的同情心。这是乞丐惯用的伎俩。在八角塘菜市场,每天都可以遇见这样的乞丐。在路口,一个人坐在地上,露出一只脚,脚上长满脓疮,皮肤已经病变成黑色。手上举着一个铁皮罐,鸡啄米一样点头。铁皮罐里是一些零钞,也现一张十元的票票。有一个拿话筒唱歌的截肢人,几乎每天都在卖鱼的小巷里,讨钱。他坐在一个滑轮的木板上,身上背一个小音箱,他的头型和黄鳝头差不多。他把音箱调到最大的音量,嘶声力竭地唱歌。可他唱的歌与他乞讨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他唱《北京的金山上》《纤夫的爱》《老鼠爱大米》。也唱《再回首》《甜蜜蜜》。
   在我家楼下,有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晚上七点后,有一个白发的六十多岁老汉,跪在一张破布上。他的边上有一张小草席,席子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闭着眼睛,穿红底白花的棉袄。棉袄缝了一块白布,白布上写着:我叫……父亲死于肝癌,母亲死于肺癌,和爷爷相依为命,家住皂头,奶奶也得了癌症,无钱医治,请路人行行好。一个晚上,老汉跪两个多小时,跪了四年多。席子上躺的小孩,每年都不同。有一年的夏天,步行街的铜像下,隔三差五地跪着“怀孕”的妇女,戴眼镜,穿整洁的裙子,垂着头,赤裸的手臂有瘀伤,塑料罐压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乡村女教师,遭家暴,两天没吃,请路人给十元吃馒头。前不久,我办公室来了一个弱视的人,四十来岁,撑一条竹杖,在我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摸出一根烟,吸起来。我说,你找哪位。我发了一根烟给他。他把烟夹在耳上,说,找你呀,给我五百块钱。我说,你说一个理由。他翻起眼,全是眼白。他把衣服拉起来,说,你看到没有,这是一条刀疤,还缝着线呢,胃切除开的刀。我笑了起来,你胃切除,和我给五百钱有联系吗?他自己倒水沏茶,说,我从小死了父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前年死了,被车撞死的,天啦,哥哥死了,我怎么活呀。他呜呜哭了起来。我说,你可以找民政部门解决你生计问题,我没能力解决。他把夹在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放进口袋里,把我桌上的烟抽出来,点上,说,现在是和谐社会,到处都讲和谐,你就不听从号召讲和谐吗。我说,你走吧,我在办公。他又呜呜呜哭起来。我给他了五十块钱,说,你走吧,算是你来回路费。他拿起钱,问:一中怎么走?他用手摸摸刀疤,拿起竹杖,把装了钱的口袋,摁了摁,吸着烟,叨念着:去了一中,下午去二中。
   医学上,一般把伤口分类为清洁伤口,清洁污染伤口,污染伤口,感染伤口。处理伤口的原则为止血和包扎。伤口处理时,一定要用碘酒或红汞消毒,把伤口里脏东西清洁干净。小伤口,保持适度的流血,因为流血可以清洗伤口,并自动止血,会自己愈合。止血困难,使用绷带,帮助没有闭合的伤口复原。为防止伤口感染,用绷带或胶布包扎伤口,必须每天更换纱布,并保持干燥、清洁。如果伤口过深,还要缝合。伤口愈合时,会形成血痂,尽可能地保护好血痂,以此防止脏物污染伤口。锌有利于表皮细胞的分裂生长,加快新生肉芽组织的形成,有利于感染的预防控制。吃豆类、深海鱼、牛肉、猪肝、猪肾、核桃、花生等含锌较高的食品,既促进伤口愈合也不会有任何的副作用。
   对于伤口,我们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消毒和防止感染,不但要处理正确,而且还要处理迅速。伤口感染会引起化脓感染,引发全身感染,甚至并发气性坏疽、破伤风等恶性疾病,可能因此而截肢,危及生命。污染伤口和感染伤口,及时请医生处理,以免伤口严重加剧,及时控制和愈合。有些传染病也是通过伤口进入血液传染,致人于死地。如狂犬病。我的一个邻居,叫燕燕,家里爱养猫。在她十四岁那年夏天,给猫洗澡时,被猫抓伤,在手腕上划了一条血痕。隔了一个星期,燕燕出现低热、头疼、恶心、疲倦,过了四天,被抓伤的手腕又痛又痒,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的感觉。医生看了伤口,对她父亲说,带回家吧,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父亲是个小学教员,当场抱头蹲在地上恸哭。燕燕怕风、怕光、怕声音,看见水嘶声裂肺地哭闹,用手抓脸,把整个指甲抠进去。燕燕被关在厢房里,家人不敢接近她。她用头撞门,咚咚咚。她父亲站在窗口上看她,她用手插喉咙,好像喉头被绳子捆死似的,必须用手插进去,把绳结解开。她手上全是鲜血,大汗淋漓。过了三天,房间里没了声音。她父亲开门进去,只见燕燕躺在地上,一条莲花裙被撕烂,手腕和喉部抠出一个个肉坑,指甲里全是肉泥。她父亲把她抱到草席上,她像一条在热锅上滚了几滚的泥鳅,再也没力了,眼睛也睁不开,气若游丝,心脏渐渐没了跳动——因喉部痉挛窒息而死。一个四十出头的父亲,坐在草席边上,不停地用手抽自己的脸,啪,啪,啪,啪,左右抽,来回抽,抽到嘴巴流血丝,一丝丝,垂下来,湿透胸前浅灰色的汗衫。
   狂犬病死亡人数仅次于艾滋病、结核病,列于我国传染病死亡人数的第三位,潜伏期最短三天最长十九年,一旦发病,死亡率是百分百,没有人可以逃脱它的魔掌。在被猫狗抓伤时,及时挤出伤口处血液,促使含病毒的血液流出,用大量肥皂水、盐水或清水彻底冲洗伤口半小时以上,再用碘酒、酒精冲洗伤口,在二十四小时内去疾控中心注射疫苗,能预防狂犬病的发生。另一种可怕的伤口,是带锈迹的铁器刺入肌肉,而引起破伤风。这是一般的理解。感染破伤风杆菌引起的传染病,这是破伤风的定义。开放性骨折、烧伤、手术消毒不严的粘膜破损、林刺或锈钉刺伤刺伤都有可能引起破伤风。村里有一个放鸭的糟老五,在河里放养了两百多只鸭子,早上,用一根长竹稍把鸭子赶往河里,傍晚,又把鸭子赶回鸭圈。糟老五已经十六岁。一天,他和放牛的余奇八隔河玩打水漂,看谁的水漂打得远,石子在水面跳跃的次数多。余奇八腕力大,其中的一个石子越过河面,打在糟老五的膝盖上。石子只有碗底大,上下平面,有一个斜尖角。尖角刺入膝盖的肌肉内组织,伤口窄小而深,没流血,看起来是一个孔洞。第二天晚上,他早早睡了,有轻微低烧。翌日,他妈妈叫他吃饭,见他满脸苦笑,口唇缩拢。糟老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妈妈说,你怎么这样怪里怪气的,感冒发烧吃两天的姜蒜汤就没事了。到了晚上,糟老五大量出汗,衣服不要半小时湿透。他妈妈害怕了,用平板车拉他去镇医院。糟老五脸部肌肉僵硬,四肢僵硬,牙关紧闭,急促呼吸,喉部肌肉痉挛。村里没人看过这样的病人,有几个迷信的人说,肯定被鬼神抓去了,失了魂,要请道师来唤魂。糟老五是多强健的一个人呀,上山摘油茶,可以挑一担油茶壳下山,怎么可能一下子这样呢?到了医院,医生详细询问了病情,说,是破伤风。做了体检,医生拿着诊断书,说,已经有了尿毒症,医治的希望很渺茫。在医院呆了八天,糟老五被拉回了家,身体有些变形,暴瘦。每次他妈妈谈起糟老五,都痛心疾首,说,老五死得我不敢睁开眼看,他跪在床上,上身往后弯,拼命往后弯,把腰都快弯断了,绷紧了身子,一张硬弓一样,喉结那儿,扭动,呼一口气都那么难受。“谁会想到,一个小石子打在猫咪盖上,要人命呢?”她喃喃自语。
   身上,我留有两个伤疤。一个是右小腿前面中间,伤疤铜钱一般大,是十一岁时,生毒疮化脓所致。那时没钱看病,祖父用他挖的蛤蟆草嚼烂,敷在疮口,敷了一个夏天,毒疮消失了,表皮组织再也复原不了。另一个在左手小指关节处,十三岁上山砍柴时,一刀下去,剁在手指上,带我去砍柴的邻居把烟盒里的黄烟丝,捏了一小撮包扎在刀口止血。我受过最严重的伤,是脚伤。八岁那年,和我二哥世华(奶妈儿子)去太平山砍柴,我穿一双没有鞋头的皮凉鞋,下山时,踩在一窝泉水里,鞋子打滑,脚漏出鞋头,一根苦竹茬扎入脚心。二哥大我三岁,背我回家,血流得他裤子红红的一片。我完全忘记了扎入脚心的痛,只记得二哥背着我,上一个坡下一个坡,背一段路歇息一下,四里多路,歇息了十来次,坐下来歇息时,用衣角抹脸,浑身的汗水湿透。他十六岁时,迁移到另一个小镇沙溪生活,从此很少见面。一九九六年,我去沙溪找他,邻居说,他外出做石匠四年没回家,房子被计生办的人炸了半边,露出窗户一样的窟窿,像房子巨大的伤口。二零零九年,他父亲去世,我去了。世华不太说话,沉默地喝酒,只有我说起小时候爬柚子树偷柚子,被两条疯狗咬下裤子时,他才哈哈大笑。
   我们通常讲伤口,还包括心理伤口。心理伤口比生理伤口对人的健康危害更大,更难愈合,甚至终生难以缝合,那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被冰雪掩盖。
   “应该这样说,一个历经沧桑的人,整个人就是一个伤口,只不过是伤口结痂,形成新的肌肉组织,把人包裹了起来,看起来一点小伤疤都没有,多坚强的一个人呀,多广阔的一个人呀,谁知道呢,皮肤掀开,下面塞满纱布。像一双布鞋,穿在脚上多舒服,干燥,轻快,有弹性,穿鞋的人哪会看密密麻麻的针线呢?”前几天,我和叶兄在滨江花园散步,谈论有关伤口话题时,叶兄说。叶兄右边嘴唇和颧骨之间,有一条斜刀疤。这是他十七岁读高二时,在食堂打架留下的纪念。他从小到大,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架,为同学出头打架,别班男同学多看自己班女同学一眼也打架,排队打饭插不了队也打架。有人打架的地方,喊一声:“老叶头!”他准答:“吵什么,架没打完呢。”他七岁读一年级,大家叫他老叶头啦,他父亲还是叫小叶呢。他的手上,腿上,额头,耳朵,臀部,都留下过刀伤,而惟一遗留下刀痕的只有颧骨下这一条。有一天,他和几个同学在电影院看《霸王别姬》,看了一半,电影停放了。电影院的座椅上,站满了人,吵吵闹闹。原来有人打架。一个男青年嗑瓜子,把瓜子壳扔到前排姑娘的头发上,引发群架。老叶头从电影院出来,第一次觉得人很虚空,打架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他突然厌恶打架,厌恶自己,像一个爱吃红烧肉的人,突然厌恶肉一样,看到肉有了呕吐感,胃酸上涌。
   人是需要顿悟的,顿悟了,才会从蒙昧中醒来。叶兄几次和我说起这个观点。有顿悟,事实上是自己看见了自己溃烂的伤口,然后清洗,包扎,把伤口藏起来。在二十三岁那年,叶兄有了第一次婚姻,二十四岁那年,有了第一次离婚。叶兄化工大学毕业后,分在一个涂料厂上班,做技术员,认识了在隔壁单位上班的小吴,恋爱结婚离婚,两年内完成。我认识叶兄时,是在一九九六年春,正在和晓晓恋爱。晓晓是个小学教师,戴副眼镜,高挑清瘦,家住在郊区一家建筑材料厂里。叶兄常常向我借钱,说未来的岳父以各种名义向他要钱。我们几个朋友,差不多每天在一起吃饭,看录像,或外出游玩。晚饭结束,老叶头说,上班去了。他不是在恋爱,而是去完成婚姻的前期工作。结婚那天,我陪他去接亲。建筑材料厂,在郊区的一片荒地上,里面住着四五户人家。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堆满了石材废料,地面全是粉尘。房子是砖瓦矮房,灰褐色,有几个堆杂料的房间,门框挂着蜘蛛网。我对叶兄说:“这个地方怎么没人料理呢?像个逃难的落脚处。”晓晓家在进门口的第一间,有两个房间和一个走廊。走廊改造成一个小厨房,摆了两个煤炉、小菜厨、一张小方桌。晓晓和妹妹合住一个房间,上下两层的钢丝床和一间大衣柜挤在右墙下。窗户是小木窗,灰蒙蒙的光射进来,像一个幽灵蜕下一件皮。女方并没亲戚,只有一个哥哥和嫂子在忙着烧饭。邻居也没串门或喝酒。我站在一堆废石料前,心里有些难过。娶亲就是娶一门义。这是一门无义的亲。有义的亲,在婚庆时,都是红红的喜庆,热热闹闹的。结婚第三天,老叶头陪妻子回三椒(回三椒是赣东北一带婚庆习俗,新郎陪新婚妻子回娘家看望父母),回来时,老叶头右手多了十几公分的刀口。他说他被岳父用菜刀砍了,原因是岳父要老叶头把晓晓参加工作三年的工资,一次性支付出来,不然不让晓晓跟他回来。晓晓领了三年的工资,都是如数交给家里的,老叶头没得一分钱,这样说,无非是讹诈老叶头一笔钱。我把他衣袖拉开,用碘氟清洗伤口。整条衣袖全是血,乌黑乌黑,右边的衣角和裤子,也全是血。新郎的西服衣袖被刀划开了一道口子。幸好刀口不深,但表皮的肌肉红红的,翻了出来。我说,你没打他吗?“他是一个不讲理的老头,你打他,他耍赖,还更烦。”老叶头斜躺在沙发上,低低地说。他一直在流泪。晓晓也坐在边上,默默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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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伤口,不及时正确处理,轻则会引发流血,使人疼痛,重则会感染、化脓甚至危及生命。这只是生理上的伤痛,而心理上的伤口,对人的健康危害更大,并且难以愈合。作者列举了许许多多这两种性质的伤口,在这些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我们一方面感受着伤痛带给人的无奈与苦痛,另一方面也不由自主为一些灵魂、信仰缺失产生的伤口感到悲哀。伤口,有形的也好,无形的也罢,如何正确处理伤口,当是每个拥有生命的人必须面临和正确对待的。作者感性地记录着林林总总的伤口,更理性地剖析着我们该拥有的态度,将正确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呈现于读者,带给人深重的思索。文章思绪凝重,材料鲜活,让读者在活生生的事例面前深刻地思考,该如何珍爱生命,该如何让生命的隐痛沉淀出滋养灵魂的稀有金属,矿物质。耐人寻味的力作,倾情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61210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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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6-12-02 15:22:21
  面对形形色色的“伤口”,作者思维的深度与高度令人叹为观止。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2-03 23:03:43
  终其一生,我们只活在两个房间里,一个房间叫信仰,另一个房间叫爱。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2-12 16:43:4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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