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睁开眼聚焦的第一个男人开始，父亲的眼神深深镌刻在血液里了；从喊出的第一句男人的称谓开始，“父亲”的名字便开始种下了厚重；从那一个黑色挺直的背影褪化成佝偻苍白的图像的时候，属于父亲的土地已然干涸了。父亲的高度，曾经是一个世界，而后，自己也继承了一个心中的世界。
　　 父亲是山，沉默而稳重的、无需赘言。
　　 这是一个古往今来传承下来的譬喻，被时间和实践检验以后，无可莫辩的真理。父亲是佐证男人的角色，小时候，被一个男人呵护的男孩在执手一片关于成长的天空；几十年后，在生活的诗歌与断句中，蹉跌踉跄、崎岖行走、迈出了成为父系文化符号的屐履。长出宽肩、探出胡頾，只是蜕变角色的一个表象，真正开始的，大抵是平凡的沉默和沉默的平凡。
　　 读完《父亲和土地》，再一次被朴实而深沉的文字折服，就像为父亲这个洗练深沉的背影折服。从古至今，父亲和母亲就是文人骚客赞美的对象，其中尤以母亲为甚。母亲是一个温柔慈性的象征，而父亲因为逆鳞寡言，期间多少着墨较少。看《诗经•小雅》中写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不难想象父母在复古礼学包容的东周时期，无论是高大全的诸侯王，还是卑微小的粟谷民，闻此声，都会恸哭流涕。这是一首悲戚的悼词，直抒胸臆，带着民歌的调子，传唱起来别有悲情。在柳宗元的一首《韦道安》里面，其中一句“父子更抱持，涕血纷交零”不仅表达了父子离分的悲剧，也从侧面衬托了战火让家庭流离不堪的残酷性。而在当今的影视作品中，较为流传的《阿郎的故事》和《搭错车》最为熟稔，因为救赎，让父亲浪子回头；因为被爱，让父亲含泪沉默。当一首《你的样子》从摩托车被灼燃的故事里响起的时候，即便是男人，也很难不潸然；而当《酒干倘卖无》的旋律飘洋三十多年依然不曾衰减的这个年代，谁也无法免俗地哼上几段，然后默然热泪。
　　 对于散文这一体裁来说，描写父亲的文字是需要简练的，因为冗长而繁杂的叙述支起一个具象的骨架的时候，那一个像土地类似土黄色的灵魂就会失色不少。显然，红叶姐是驾驭文字的高手，其笔力精简，每一段均在寥寥几笔的陈述中铺设一个故事脉络。每必读之，没有不可能进角色之嫌。虽然故事的结构很简单，无非是一个老农无言而渺小的父爱，让儿子得到一次意外而合理的乔迁之喜。从叙事结构上，也只是用了穿插叙述的结构，并没有多少转折和悬念，仅在结尾的一个反转，多少并没有出乎意料的惊讶，但依然心头一暖，为之动容。
　　 回到故事本源，父亲是一个十足老农的身份，粘着泥土的符号，透着文字的气息，十足具象。他为了儿子的职场命运，不惜每次背着一大捆先摘的青菜送到食堂。在此之前，父亲每次让儿子拎着自己在土地里种植的土特产送到单位邻导“献殷勤”，扯着单位中日复一日的升职之道，无非是为了在副科长之外更上一步的梦想。儿子的梦想不是父亲的梦想，而父亲的现实却依附在儿子的一步之遥上面。老农的泥土无法走进城市的世界，但并不楬橥父爱无法走进儿子柔软的心房。他可以用自己的固执寻求儿子的妥协，但妥协背后，依然固执的自己，用另一种方式感动了单位领导。“小林，这次你能被选上科长不是你的才能比其他三位候选人强，而是你的身后站着一位泰山一样伟岸的父亲。”文中如是对白，当然直中读者的心肋，而对于此次用父爱挥洒的“作弊”，自然谁都可以坦然接受。用生命喂养的疼痛，似乎总能触痛每一个渴望被接受父爱的影子。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在塑造一个父亲的时候，大抵不会用高大全的形象来托出升华，而是一字笔尖，细腻流长，带着朴实无华的“农民”的符号，走过来笑盈盈地点上一根旱烟，不是读者的读者也会目睹着生活中的邻家老人一样，倍感亲切。
　　 在体裁这一模糊的界限中，我喜欢定义此为小说化的散文，亦或是散文化的小说。因为这是一个类虚构的故事，而虚构中透着一百分的真实呈现在文字以外，可以想象，抽离抽象，变得具体。结合另一部烘托父亲形象的小说《寻找》，两者各有疏离，却亦有年代以外的相同。同是描写父亲的文字，一个是老农憨实的形象，一个是坚韧永恒的厚重，在此背后，有一个共同的特性符号，便是——沉默。沉默的父亲很小，小得像山一样在寰宇中卑微地屹立着。回本溯源，阅读《父亲和土地》的分量，掂一掂，就能持重一份透过土地一样的深沉。
　　 文章的第一段，就用了具体化的动作描写来贴合父亲这个人物，也呈现出老农憨厚无华的人物身份。至于性格吗？老农有老农的内敛和深沉，一如“他喜欢儿子尾巴般的跟着自己，不是孤独，不是害怕，而是他需要一种透过土地深沉的倾诉。”别有的另一种性格，便是卑微的固执，一如“咱不种地还叫农民吗？”这个父亲，只会种地，种土地，种土黄色一样的土地，种一片祖祖辈辈只剩下他还在耕耘的土地。父亲在这篇散文里面，似乎又是孤独的，孤独的不是父亲这个名词，而是势必分离的大大小小的背井离乡在外打工的子女缩影。他们势必离开土地，走进城市，那么作为守望着最后一份和大山一样沉默的父亲而言，他们甘于用自己的一生瞭望着山与山隔绝的希望。因为，希望在山外面的世界，不曾孤独。
　　 文中的父亲不孤独的一面，体现在儿子走出土地，成为大学生，走进城市的职场的一个叙述中。但土地不曾更改的颜色，始终在父亲身上流注永恒。父亲也是儿子，是曾经的父亲的儿子，于是，他承载在土地深处的唯一的一个种群，不外乎在守护土地之间相互联系的共通之感。正如天与地，人与自然一样，相互联系着农村人的祖祖辈辈的血液，只是父亲老了，土地未曾老去，那么谁又来守望这一片迟到的土地呢？这变成了另一种孤独。
　　 祈求孤独是不老的。叔本华说：“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在成为庸俗的门客之前，到底孤没孤独过，这是一个问题。谁能一辈子守望土地甘于平凡，也许目不识丁，也许踽踽独行，但庸俗的背诞之外，孤独是勇敢者的象征，也是勇敢者昂首的诗歌。这是从上古时代传脉下来的符号，谁说的？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姑且从《父亲和土地》里面悟到的吧。
　　 父亲并不是亘古有之的形象，至少在母系氏族之间，父亲的形象是模糊不堪的。在生产工具逐渐趋向于男性主导地位的时候，男子的社会地位逐渐取代母性在氏族里面的地位。父亲成为一个历史符号，可以追溯到父系氏族的年代，或许从三皇五帝开始，或许从子随父姓开始。但是，从古至今唯一具有现象化的一面便是土地符号对“父亲”的影响。大河文化，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背面，无外乎塑造了土地与男人互通有无的历史命题。土地可以是土黄色的固执，也可以是灰黑色的深沉，沉默寡言的是父亲的共鸣词，因为父亲是山，石头扎在泥土里面，也因为父亲是树，根扎在泥土里面。曾几何时，姓氏随着父系的血液，也扎在浑厚而内敛的泥土里面，直到成为一座伟岸的坟墓。
　　 如若有一天，我也成为父亲，落叶归根，也会爱着被家谱寻找姓氏的土地，而不是病恹恹的千篇一律的城市覆盖的水泥里。
　　
　　 ——写于2016年11月28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