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已归来，秋渐悄隐，风声急促地掠过一个又一个拉长的黑夜。路过丰挺的山脉，跨过蜿蜒的河流，无数个昨天，被往事缓缓分割并埋没。
　　 路过偏僻小路，有小小陡坡，她吃力地推着装满生活用品的小车，用尽全力竟还未如愿上坡，车子反而后退，朝向她挤撞而下。“这下完了！”秀一惊，许是清早匆匆出门未吃早饭，也未来得及喝口水的缘故吧，想着那个厨房、卧室、客厅共用的房间里还在甜甜酣睡的小女儿，想着母女俩日夜相互取暖的小窝，她心急如焚。
　　 正等着车上东西撒落一地的惨局时，一双手忽然从旁伸出，稳住了急速而下的推车，并轻轻“甩”开她，顾自推车上了陡坡。望着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身影——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她愣在原地，任风吹起额边的秀发，吹起心底一波波涟漪。他回头，一抹温暖的笑意灿烂在初春的寒冷中，被阳光晕染得分外红。这充盈着内心的暖意，却已是去年春天里的片段。
　　 总有些流年折叠在光阴里，随些许记得住记不住的人和事慢慢收藏，风干记忆，风干着不可言说的苦与泪。
　　 在这个环境优美的小乡村，交通闭塞，从而使得信息不甚发达。她喜欢生活在此地，不只因面水背山的秀丽风景，更因为一个和她青梅竹马的男孩。乡里人的故事，难免显得简单而朴实。她和他，小学同桌，初中同班，高中同校，所谓日久生情、两小无猜便是这个样子吧，她常暗地思忖。想起他在自己例假时递来的一杯热水，想起他给自己送的手工贺卡，想起他在盛夏夜晚拉着她偷偷去原野追萤火虫，想起……鹏，他是个好男孩！
　　 秀的父母带着弟弟远在外地打工，除了寄些生活费，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平时秀都在爷爷奶奶家住，隔代相处，说不上谈心沟通，况且老人们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爱说笑。偶尔从集市回来，奶奶会给她带来小小的惊喜，那些以一筐萝卜几个南瓜换回的小物件，无非是读书用的笔和本子，若额外多出些发夹和面包之类的东西，能使得她高兴好一阵子。秀喜欢写日记，想父母的时候，就把思念付诸于小小的笔记本。不开心的时候，有时也会找隔壁村的同学鹏聊聊天，村后头的小溪就是他们常常约定的休憩佳处，涓水细流，加上鹏热心的开导，很快便让秀的烦恼烟消云散，他们就在小花野草间追逐嬉笑，一改读书时的拘束和憋闷，在蓝天下尽情找回快乐的少年模样。这样的日子虽有些孤单，却也常常让她觉得温馨，毕竟，爷爷奶奶的目光充满了慈祥和疼爱，鹏的眼神里流露着关心和爱怜。
　　 可是好景不长。上高一的时候，一次周末住校回来，在村口遇到三婆婆招呼她：“娃儿咧，赶紧地回家，你妈——回来了——”听着婆婆有点转低的音调，秀感觉有点不对劲，哎，好地答应着，加快步伐朝家赶。一路小跑，未到家门，远远听到奶奶哭天喊地的声音——
　　 “儿啊，你咋不回来见下娘再走哇……”顿时，秀的脑袋一片空白，差点被乡路上的乱石子绊倒，幸亏同学鹏和她结伴回来，顺手拉住了她。丢下背包，她奔向院子，爷爷正蹲在门槛大口大口抽烟，本就泛白的发丝好像一夜之间全被漂白似的。快一年没见的妈妈出来把秀迎进去，她一眼望见，正屋供桌上摆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特别扎眼，爸爸正在黑纱下对着她憨憨地笑……
　　 那年秀十七岁。她的爸爸，一个刚四十出头的壮汉，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坠入“深海”，一次矿难，一次意外，夺走了她爸和十几个工友年轻的生命。听说出事时老板正在酒店里大宴宾客迎娶年轻貌美的“第二春”；听说遇难的工人尚未签订正规的劳动合同；听说矿厂证件不全属于违法生产经营；听说出事后老板被抓走了，但聊以慰藉家属的微薄赔偿款迟迟未能兑现。
　　 一年后，秀的妈妈带着弟弟回了娘家，经人说合再嫁给一个妻子病故且有一双女儿的教师，那个男人给秀的爷爷提来一对老白干和两条五元钱一包的烟，临出门递给奶奶一个红包并说：“这两千元，算我孝敬您二老的吧！”奶奶不收，推着妈妈和男人出了屋，把红包塞到秀的弟弟衣服口袋里。
　　 奶奶言语恳切地说：“以后，帮我们照顾好小娃娃，有事多担待着点！”说完，背过身径直往里屋走。秀躲在门后，看着奶奶一边颤颤地挪步一边抬手揩眼泪，窗外，妈妈和弟弟正跟着另一个陌生男人渐渐远离视线……
　　 过往也好，曾经也罢，终已掩盖于叫做“记忆”的缸底，发酵或腐烂，都已不再重要。
　　 与鹏走到一起，不是必然，也是有意。祖父母年事已高，爷爷还有风湿的老毛病，在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痛失爱子，儿媳孙子又双双成了别人家的一份子，对老人的打击可谓雪上加霜。虽然他们并没在孙女面前唉声叹气，秀已从他们逐渐蹒跚的脚步中了然于心。参加完高二最后一场考试，秀便狠下心来逃离了书声朗朗的校园，带着对爷爷奶奶的牵挂，悄悄告别家乡，踏上了与大多数村里人一样的路——打工生活。这份心思，她想改变现状的勇气，只告诉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鹏。
　　 那是个气温偏高的初夏午后，她和他相约来到熟悉的小溪边，这是昨天的约定。
　　 考完试，两人一起从县城坐车回来，鹏和另几个附近村的男孩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说话，一副暂别书山题海的兴奋劲，一路上大家异常热闹，只有秀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发呆。村外小站到了，若不是鹏提醒，她竟全然不知。帮她挎着大包小包，鹏不无疑惑地问：“怎么了？”
　　 秀只顾在前走路也不回答，天气炎热，又加上双份的行李重量，鹏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在后头大声喊：“唉——你怎么不等等我啊？”
　　 她停下来，转身嗔怒：“你能不能小点声？让别人听到多不好！”想起奶奶上次告诫她别和鹏经常在一起，“他妈妈可是个厉害角色！村西头张婶已经传话过来，说别让咱家霉头沾上他家呢。”奶奶抚摸着秀的头发，轻轻将她搂进怀里，低叹：“哎……可怜的娃！”她不敢抬头看奶奶的脸，生怕自己的泪水无意打湿老人的心田，秀只是紧贴在奶奶柔和的胸前，静静感受着亲切的体温。
　　 “呵呵，我说这位姑娘，您要早说句话，小生就不用紧追慢赶地扯嗓门充汉子哟，哈哈哈……”看着鹏一脸俏皮样，秀不由地瞪圆双眼：“哼，就你话多。”从他身上抢过一个包包继续往村口方向走去，那里有她现在唯一的亲人，有她赖以为港湾的家。
　　 小溪边，杨柳下，一节愁肠，一段流水，两个各怀心事的青春少年。她坐在大圆石上，赤脚于水中上下、左右地扑打，过一会儿，又缓缓地用脚尖划着圈，轻轻地，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就是怪圈，如这水中的水，看上去平滑如洁布，用手轻轻一按就会陷入空洞。他却是很开心的样子，挽着裤脚在水里赤手抓小鱼小虾，冷不丁一只麻雀掠过水面，溅了他一脸水，竟还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秀捡起一颗小石子丢过去，他一闪，差点坐到水里，惹得秀忍不住抿嘴偷笑。
　　 “鹏，以后多到我家看看爷爷奶奶，好吗？”
　　 “嗯，当然，还要多看看你，嘿嘿……”他摸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秀加重了语气。
　　 他盯着她，目不转睛，一下安静了下来，只有小溪水还在潺潺地发出原始的乐音。
　　 “我不读书了，出去打工。”她低着头，默默地看水中的他和她，看那清水里一片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
　　 后来不再是故事了吧！秀的思绪从窗户外的青青草色中拉回来，看看墙上的闹钟——该去接女儿了。
　　 就在秀辍学后一年，鹏高中毕业，未能如愿考上父母眼中理想的大学，不顾家里人劝阻，也来到了她身边，同时带着对她的思念和爱意。过后三年，在家人强烈反对直致不给他房子为要挟的情况下，他毅然决定真正走近她的人生，担负起那一片摇摇欲坠的小天空。有了小家，有了女儿，有着一间秀的父母留下的一间房子，与爷爷奶奶重新撑起一个温馨的新家。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在乡民心中，知道他们有了宝贝，鹏那个要强的母亲也没来上门看过一眼，只是父亲偷偷让人转带来五百元红包和几句问候。
　　 告别刚刚满月的小生命，依依不舍地吻别妻子，鹏又去了寄托梦想的远方，他明白，身后这一溪如水的眷恋，是他的，也是她的希望。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家男人不在家，孤儿弱老，秀，这个平常小女子也学会了凡事不求人，尤其不求壮劳力，只怕一不小心外面就风声四起。
　　 上次弟弟来看她们，带来个大布娃娃，和一些智力玩具，说是用攒的零花钱所买。看着多年少见的弟弟与小女儿欢快地游戏，秀不无欣慰，对着墙上一直微笑的父亲说：“爸，小弟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又这么懂事。再过几年，等手头宽裕了，我们换个大点的新房子，让鹏回来，我们一家好好聚聚！”